可违抗的自然的道德和自然的法则。作者的旨趣当然不止于蜜蜂王国内所发生的一切。梅特林克一向认为,自然是宇宙奥秘中最理想的真理。他写《蜜蜂的生活》,便是要张扬蜜蜂王国的伦理价值和原始规范,从而启示人们对人类社会面临的有关生死、爱情等道德问题进行冷峻的哲理思考。
梅特林克的另一部传世之作《花的智慧》(1908),似乎是作者对《蜜蜂的生活》一书的补充和发展。《蜜蜂的生活》叙述的是一群奇特的生灵的群居生活,表现的是昆虫的集体生活及其文化现象,而在《花的智慧》中,梅特林克把目光从群体转向了个体。每棵植物都是孑然独立的个体,除了交叉授粉的情况,它的成长无须同属的参与。植物同动物的迥异之处在于,每一株植物都注定一生待在诞生的地方,只能依靠自身的根部吸收外界的养料,每一株植物都必须想方设法求得生存并繁衍下一代,因而,植物所遇到的困难远远超过动物遇到的困难。
然而,在梅特林克的笔下,植物又是一种充满睿智,富于心计的生命。他在书中为此列举了各种种类的花卉。他写道,每一株花卉,每一棵植物,从种子到“茎、叶、根部,都具有深思熟虑,充满活力的智慧”。大多数花卉,为了求得生存和繁衍,都得求助于“计谋、手段,设置机关和陷阱”,“这些技能从机械学、弹道学、航空学、昆虫观察诸方面来看,常常领先于人类的发明和认识”。纤弱的花卉,在险恶的自然界中有着旺盛的生命力,首要的原因在于它以自己的力量、意志和心计,以对自己的信念和爱,为最大的原动力,来实现自我,发展自我。这当是花卉最大的智慧。
梅特林克认为,花卉和植物的智慧,丝毫不逊色于人类的智慧,何况它们的生存与命运,同人类的生存与命运,有着太多的相似。花卉和植物的特性和智慧,多半可能是整个世界的,也是整个人类的,它完全和人的行为一样,在生存斗争中产生功效。因此,梅特林克在《花的智慧》中予以精细入微、情趣盎然描述的植物所表现出来的灵气和睿智,同样有助于人类的思考。纤弱的花卉在自然界的成长过程与生存境遇,毫无疑问,“为人类树立了坚毅、果敢、恒心和灵气的不可思议的榜样”
②③④均见于《花的智慧》。。
通过对植物的描述,梅特林克在《花的智慧》中再一次抒发他的独特的哲学观,诚然,这是他一贯的、染上了神秘主义色彩的形而上的哲学观。他在对植物世界的灵性和智慧的奥秘进行探索后,又不免心生感慨:“在物质上,地球的特性支配着无穷的资源,它了解我们对之一无所知的神奇力量的奥秘。”②他依然感到“虚无可能只是生活正面的投影,或者只是它本身的蛰伏状态”③。这种神秘主义一直贯串在梅特林克的创作中,他在其他散文中抒发对本能、道德、智慧和美的直觉和感受时,都致力于探索生活的奥秘,在死亡中寻觅生活之谜的答案。
不过,梅特林克已不再是像以往那样着笔于虚无缥缈、神秘的未知领域。在他看来,我们既然已经洞悉以往被无知蒙蔽的一部分奥秘,那么,我们定将洞悉一切,把握一切。而且,真、美,不仅存在于自然界,更要紧的是,它们存在于人的心中,只要用赤诚之心去寻觅,去探索,我们就可以洞悉和把握自然和世界的奥秘。因此,人必然地要升华到超越现实的形而上的境界。所谓奥秘,既是奥秘,又不仅仅是奥秘,而是真实。他坦然写道:“我们生活在真实之中,生活在充满未知物质的宇宙,而这宇宙的思想并不难以理解,并不怀有敌意……”④这样,梅特林克的神秘主义,就不再仅仅是悲观、失望的,而是对生活真谛的探究,是形而上的、理想主义的。这神秘主义同时蕴含了理想、光明,也蕴含了深刻。
在19、20世纪之交的欧洲戏剧界,梅特林克是以其不同凡响的象征主义剧作而成为最引人注目的剧作家的。1891年,梅特林克开始戏剧创作。他起初的剧作表现命运之不可抗拒,死亡的阴影不可摆脱,几乎都具有一种忧伤而神秘的气氛。他第一部得以在舞台上上演的重要作品《不速之客》(1891),便是典型的象征死亡的剧作。垂危的病人奄奄一息地躺在隔壁的房间,她的亲人则在阴暗的客厅里等候着。突然,夜莺不再歌唱,天鹅也畏葸不安,瞎眼的外公首先感到“陌生人”的闯入。磨镰刀的声响、缓慢的脚步声、沉重的叹息声,在昏暗的灯光中出现而又消失。当时钟敲响午夜十二下时,“陌生人”起身离去。此时,修女进来宣布了病人的死讯。这“陌生人”无疑就是死神。全剧显得阴森而又恐怖。
1896年,被誉为“当今世界文学中最令人赏心悦目的作品之一”的《阿格拉凡和赛莉塞特》面世,开了梅特林克戏剧创作的新生面。美丽的赛莉塞特,单纯而热情,阿格拉凡则更具有内涵的美。这两位女主人公都深深爱着梅朗德。梅朗德虽然已与赛莉塞特结为夫妇,却又不禁被阿格拉凡的美的魅力所吸引。阿格拉凡与梅朗德不愿意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赛莉塞特的痛苦上,阿格拉凡毅然决定离开他们,逃遁他去。然而,赛莉塞特却要牺牲自己,成全他们。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从剧情本身来看,似乎并无太多新意,但是作者却刻画了两位具有鲜明的性格和面貌的女性形象。赛莉塞特是剧中最能激起观众同情,使人为之一掬怜惜之泪的人物。她隐瞒自己情感的痛苦,为了使阿格拉凡和梅朗德能毫无内疚地结合,她甚至始终掩饰真相,直至生命终结。梅特林克对赛莉塞特的自我牺牲精神,唱出了一曲动人心弦的赞歌。然而,阿格拉凡则是梅特林克全部剧作中塑造得最为成功的女性,是理想化的女性,她深思熟虑,审慎理智,是具有坚毅的自我意识的女性。梅特林克对这位女性倾注了浓烈的情感,以绵邈深情肯定了她追求幸福的勇气和权力。他后来撰文谈起这位女性时,写道:“我们都是阿格拉凡的后裔;一旦我们认识到美,我们便只来自于美,而别无其他源泉。”
见《双重花园》中《妇女的肖像》一文。在这部剧中,梅特林克完全超越了类似的情节、题材容易陷入的平庸、俗套,并借助象征主义手法,把人性的冲突,心理的矛盾,表现得十分深刻,一场幽凄沉婉的情感纠葛,上升为两种理想、两种美的令人断肠的冲突,使全剧充溢了理想主义的明朗色彩。
在《阿格拉凡和赛莉塞特》之后,梅特林克开始了他“新戏剧”的创作阶段。这段时期的剧作之所以称为“新戏剧”,是因为梅特林克不再仅仅探讨抽象的人生及命运问题,也不再对人生持否定态度,认为死亡乃人生必然的归宿,他开始面对现实生活,他努力阐释宇宙间存在着永恒的、不可战胜的力量。他于1902年发表的三幕剧《莫娜·瓦娜》完全取材于现实。剧中叙述了15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与比萨两城战争中发生的故事:比萨司令官的妻子莫娜·瓦娜,在城邦危急关头,决定置个人利益和安危于不顾,前往佛罗伦萨会晤敌军司令官普林齐瓦勒。普林齐瓦勒自幼爱慕莫娜·瓦娜,有意援救比萨,他只是想向莫娜·瓦娜倾诉衷情,了却情缘。当普林齐瓦勒被控通敌嫌疑时,莫娜·瓦娜将他带回比萨,然而,她的丈夫却不相信她与普林齐瓦勒之间的纯洁关系。于是,莫娜·瓦娜毅然离开自私、嫉妒的丈夫,与真诚爱她的普林齐瓦勒出走。这部剧作表现了激情与职责、善良和正直、无知和自私之间的冲突,梅特林克改变了以往偏爱的题材和创作手法,在爱情问题上,提出了新的道德观。爱情的力量能够抗衡和战胜命运之神,人有权利也有能力追求幸福。以往剧作中习见的虚无缥缈、神秘莫测的场景和气氛消失了,文艺复兴时代动荡的、充满活力的生活,有血有肉的人物,得到了真实可信、生动有力的表现。如果说,《莫娜·瓦娜》是一部再现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历史生活的具有现实主义风格的戏剧,那么,一年后,梅特林克发表的五幕剧《乔珊儿》,则是一部杰出的象征主义剧作。巫师梅尔林的儿子兰塞奥与美丽的少女乔珊儿真诚相爱。但忠于梅尔林的精灵阿丽耶尔希望梅尔林获得乔珊儿的爱情,以求得欢乐和新生。为此,阿丽耶尔设置重重障碍,企图阻止两个年轻人相爱。但是,梅尔林被他们纯洁的爱情深深打动,同时也是出于父爱和明智,他决定牺牲自己最后的机会,成全两位年轻人。作者在这部剧作中,对梅尔林内心情感的剧烈冲突,描绘得尤为淋漓尽致,对善良心灵和纯真爱情的着力歌颂,令人荡气回肠。
六幕梦幻剧《青鸟》(1908),是梅特林克戏剧的代表作,也是欧洲戏剧史上一部融神奇、梦幻、象征于一炉的杰作。樵夫的儿子狄狄儿和女儿弥蒂儿在圣诞节前夜梦见仙女,她看来很像邻居贝尔兰戈太太,她要两个孩子外出给她生病的孙女寻找青鸟。兄妹俩用仙女赐予的魔钻,召来了面包、糖、火、水和猫狗等的灵魂。在光的引导下,他们相继到记忆之乡、夜宫、森林、墓地、幸福乐园、未来王国等地寻找,然而,青鸟找到后却得而复失。最终,他们在未来王国捉到了青鸟,便告别了朋友,返回家园。梦醒时分,女邻居贝尔兰戈太太来借火种,并说她孙女生病,很想要狄狄儿笼中的小鸟。狄狄儿答应把小鸟给她,这时,他发现笼中的鸟是蓝色的,正是他们梦中寻找的青鸟。贝尔兰戈太太的孙女一见到青鸟,病霍然痊愈。后来不慎失手,青鸟飞走了。小姑娘伤心痛哭,狄狄儿劝慰她说,还会把青鸟捉回来的。最后,狄狄儿走到台前,对观众说,如果有谁找到青鸟,请还给他们,因为他们需要这只鸟儿。
剧作家通过这部为少年儿童创作的“梦幻剧”,鼓励世人勇敢地追求幸福。贯串整个剧作的青鸟,象征着幸福,这幸福包含着人类的精神上的幸福和物质上的幸福。幸福有时很遥远,人们必须历经千辛万苦,方能获得,有时则离我们很近,就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但幸福总是确实存在的,即使得而复失,也能再次找到。
梅特林克一反传统的戏剧手法,强调戏剧情感的交流,他认为日常琐事和平凡的生活无不含有深刻而令人惊异的意义,他要探索生活表层之下的奥秘,要探索难以捉摸的内心生活的现实。为此,他调动戏剧艺术的种种手段,诗化的语言,寓意化的对话,舞台上富有梦幻色彩的布景,夸张的声光效果,暗示、启发和猜测的象征性,营造出一种似真非真的、梦幻般的诗情画意的意境,从而使他的戏剧既笼罩着一重神秘的气氛,又具有一股穿透神秘氛围的震撼人心的力量。这一点,在《青鸟》中尤为突出。剧中出现的大自然的有形物质和无形物质,各种动植物和各种情感,甚至抽象概念和未来事物,经梅特林克的妙笔点染都一一拟人化了,并以一种理想而又具体的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观众的眼前,现实生活与梦幻意境相互交融,饱蕴着美妙的诗情画意和深邃的哲理意味。
《青鸟》不啻是一首热情澎湃的奏鸣曲,它以奇妙、华彩的音符,礼赞了美与光明,讴歌了理想主义和乐观主义。岁月迢迢,沧海桑田,但《青鸟》的乐音仍将以其久远的魅力永存于人间。
梅特林克以他卓绝的创作才华,阐发了他个人的哲学观,形成了他独特的戏剧和散文艺术,成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世界文坛上令人瞩目的作家,他的艺术影响了一大批欧洲著名作家。斯特林堡把他的许多散文译成瑞典文,并宣称自己是梅特林克的“信徒”。契诃夫对他的艺术大加赞赏,极力主张将梅特林克的作品列为圣彼得堡小剧院的保留节目。盖·豪普特曼
盖·豪普特曼(1862—1946),德国剧作家。、比昂松
比昂松(1832—1910),挪威剧作家、小说家。、叶芝
威廉·勃特勒·叶芝(1865—1939),爱尔兰诗人和作家。、辛格
约翰·米林顿·辛格(1871—1909),爱尔兰剧作家、诗人。的作品和戏剧技巧,无不受到梅特林克的影响。梅特林克的戏剧也激发了音乐家的创作灵感,除克洛德·德彪西,著名作曲家保尔·杜卡斯、昂利·费弗里埃、西贝柳斯等也都根据他的剧作创作了歌剧、交响诗和钢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