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学的旗手
裴显亚
一
比昂松1832年12月8日生于挪威的克威内。他的父亲是教会的一位牧师,原系农民出身,性格沉默寡言,略带忧郁,在比昂松出生的前一年,接受了克威内教堂的牧师职务。母亲祖籍克拉盖鲁,性情直率,颇有艺术灵感,是挪威音乐家理查·努德拉克的姑母。
比昂松六岁的时候,他父亲奉调至罗姆斯达尔的一个新的教堂任职。那里是挪威风景最优美的地方,周围的环境给敏感的比昂松留下了永远的非常深刻的印象。回忆那段美好的少年时光时,他深情地叙说在迷人的落霞时分的感受:“我久久地站在那里观看日光照着高山和峡湾,直到泪水浸湿我的面孔,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当我踏着雪橇冲向一个又一个山谷的时候,我被一种无法解释的美景和热望迷住了。那种感觉太强烈了,心里无比的高兴,又有克制不住的疼爱。”这就是他后来在那首有名的抒情诗《越过高山》中所表露的真实感情。诗中把一个热血青年的奔放的愿望表达得淋漓尽致:
我常常想,
高山那边会是什么样;
而这边则是满目白雪,
覆盖至深色的树干下。
我常常苦想,
要是翻越到高山那边该多么幸福。
雄鹰翱翔在天空,
俯视着高山。
它非常得意地又一次盘旋在那里,
突然地俯冲捕食。
它停留在空中似乎会掉下来,
视野向着那遥远的异国海岸。
那棵苹果树
从未想过要越过高山,
在夏天临近的时候
生长着自己的枝叶,
等待着鸟儿们在高高的枝丫上欢跃,
但并不知道它们为什么高兴。
他向往着越过高山——
但随着流逝的年华,
那些美好的想象和
难以实现的渴望变得渺茫。
他最清楚鸟儿们歌唱什么,
最清楚它们为什么在树梢那样欢跃。
啊,小鸟!
你为什么就能自由自在地飞过高山?
那边一定比这儿好,
视野更辽阔,空气更清新。
你能替我捎去这热望吗?
这就满足了,让我的热望飞向彼方。
啊,
我永远永远越不过那高山吗?
难道我所有的想法和愿望必须
永远地这样约束在冰雪之中?
就这样永远地被束缚?
一直到生命结束也不可解脱?
走出去!我必须这就走出去!
越过那高山!
这儿太枯燥,说不出的乏味;
我年轻无畏——
应该去越过冰封的山壁,
而不是在这儿等待。
我知道,总会有一天
我的身心要遨游那高山,
啊,那里是仙境,
它向所有的来访者都只半开着大门,
已等候了我多时,
直到今天我经过斗争变得坚强。
十一岁时,父亲送他进莫尔德拉丁学校学习。在学校,他的学习成绩并非出众,但却显示了他的领导和组织能力。这时的比昂松对法国的革命思想已感到极大兴趣。他鼓励同学们在课外活动时间多研究文学和政治,还发起了推动自由、民主和民族文学的运动。次年,因为所谓的“不守校规”而被开除学籍,比昂松扫兴地回到罗姆斯达尔。
1850年春天,父母又送比昂松去上首都的海特堡补习班,希望他能为大学的入学考试做好准备。就在这所学校,他结识了温尼耶
温尼耶(1818—1870),挪威诗人、作家。、易卜生
易卜生(1828—1906),挪威著名戏剧家、诗人。和约纳斯·李
约纳斯·李(1833—1908),挪威作家。。这些人后来都是挪威文坛的主将。他们虽不同班,但却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比昂松充当了四人的领袖,组织大家阅读文学名著,并且也筹划他们自己的写作。
1852年夏,比昂松参加大学入学考试,幸运地刚刚及格。但入学后他并没有心思继续自己的学业。他非常失望,回家把退学的决定禀报双亲,又回到首都,到一家报社去担任新闻记者。
二十三岁的时候,比昂松正式开始写作。他始终把农民的故事当做主题,热爱自己的民族,热爱自己美丽的国土,这与他童年成长的环境十分有关。比昂松的农民文学应该说是他的骄傲。在挪威,没有哪一个作家的书能像比昂松的作品那样唤起过它的民众,唤起他们对自己民族性格的充分认识,唤起他们对自己英雄本质的认识。他事实上变成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人民的代言人,变成了挪威崇高抱负的歌颂者,挪威性格的描绘者。总之,他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民族文学,尤其是在他的全盛时期。
比昂松的《小说集》及紧跟着出版的《婚礼进行曲》是他在农民文学方面天才的最全面的代表,在世界范围普遍得到认可。挪威农民在他的不同篇幅的作品里得到深刻的、富有感情的描写。在北欧文学中,农民文学的主要代表曾是丹麦作家布利高
布利高(1782—1848),丹麦作家。。他刻画的农民有见识,有魄力。但多数比昂松前辈笔下的农民都过于自负,都是从表面上富于哲理性地看得多,带有颇多的人为感情色彩。比昂松生活在农民之中,他绝不会出现类似的毛病。他自己的祖先就是农民,从童年时期,他就和那些靠着土地过勤俭生活的人们同呼吸、共命运。虽然说他是天生的诗才,但他并不怕写实,在他的画卷上从不对那些粗俗的农民生活惜以笔墨。在着重描绘挪威农民的含蓄和淳朴的同时,他确实找到了他们的文学价值。在他书中的话语背后,我们往往可以觉出很深的潜在感情。不管是出自天生的自豪,还是出自要显示生活的那种语言环境,他笔下的男男女女都因为简洁的言辞而显得很有力度。他们的对话总是那样恰如其分,总是那样显得真挚。耶格尔
耶格尔(1854—1910),挪威小说家,极端自然主义者,在当时率先反抗传统道德。是这样评论他这种简练的:
作者像是成心要调动读者的想象,让他们觉得非得自己去发现书中的意图不可。只有像他这样最杰出的诗人才懂得怎样把人们的想象和感情唤醒到最大限度。这就是比昂松农民小说的伟大之处。他有无尽的生活源泉,各种各样的素材紧紧地抓住读者,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用几句话就把很多的内容说清楚,这是他独具的功力。
从某些方面来看,本集所收的《父》是比昂松短篇小说在艺术简洁方面最突出的代表。这个小短篇仅仅几页,但它包含了整个人生的悲剧。此作是一颗晶莹的文学珍宝,它显示了作者在农民文学方面的全部才华。也正是因为比昂松的这些农民题材的作品,他成为挪威在国外最著名的作家。还值得一提的是,尽管比昂松比易卜生年幼四岁,但他在英语读者群当中已经流行了许多年,而易卜生的名字对他们还完全是陌生的。但是时代的变迁在往后的岁月起了无情的变化,长期被人们忽略的易卜生得到了远远超过对他应有的重视。
二
从他开始文学生涯那一年发表的《小说集》到1909年的《当葡萄开花时》,比昂松一生中小说、诗歌、戏剧创作俱丰,并且都达到登峰造极的水准。
这里我们不能提到他的每一部作品,只能就他最伟大最有意义的几部作品进行分析。《主编》是一部现代剧,对当时的报刊出版物作了尖刻的讽刺,对它的虚假、败坏、权势、偏袒作了毫不留情的揭露。剧中这个编辑的性格刻画得非常准确,主要人物都非常生动。据说这位克里斯蒂安尼亚的保守编辑十分像他本人,尽管比昂松再三强调,这只是个典型形象,而不是哪一个人。他说:“在别的国家,我也观察到有这里描写的这类编辑。剧本是在极端的利己主义基础上进行描写的,是用一种威吓的方法写的,用这种写作方法的每一个过于放肆的举动都会使老实人望风而逃,这种方法对每一个人都十分苛求。”这个剧在舞台上并不很
成功,但剧本的阅读面很广,引起读者的深思。比昂松的另一个剧《破产》倒在舞台上非常成功。剧本的内容并没有多少好说的,但它的技术效果非常出色。比昂松曾在不同时期的三家不同剧院当过导演,这对他的成功自然起了非同小可的作用。这个剧的主题是讲商业道德,但更大程度上是为一个人在财经上遇到困难而全力保护自己及其债权人利益的做法进行辩护。尽管是面对这么一个严肃的问题,但不同于作者一贯的风格,全剧轻松愉快,显得十分幽默。耶格尔评论说,《破产》为挪威戏剧文学做了两件新事:它把钱这种事变成了文学现象中的合法主题,并且拉开了挪威国情的帷幕。正是因为《破产》的上演,这个国家才第一次出现在舞台上,又有欣喜又有悲酸,又有斗争又有妥协。
在《破产》完成的两年之后,《国王》问世了。从许多方面讲,这部剧都是比昂松现代剧的最伟大杰作。这时,他已是一个虔诚的共和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个进化论者。他坚信共和政体的趋势不可阻挡,同时也相信从君主制过渡到共和国一定会有一个过渡阶段。君主制度被立宪制度取代,立宪制度被议会制度取代,而最终又一定会被共和制度所取代,共和制度会摆脱一切偶像和守旧的传统形式。他还有一个特殊的信仰,小国人民比那些大的、复杂的社会体系在这方面更容易取得进展,尽管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要步入完全自治,日耳曼人的进程似乎要比拉丁各民族慢一些。在这部深深感人的剧作中,通过一个有名无实的国王,作出了非常绝妙的心理分析。这位国王年轻,身体较弱,并且对人们是否驯服非常过敏。他一登基,就意识到旧习惯给他展示出来的生活方式的空虚和伪善。他也意识到,在现代欧洲文明的条件下,君主制本身就是一个大骗局。他即位后一段时间,曾过着一种纵酒狂欢的生活,希望能麻醉自己。他觉得他有这样的地位,又明白君主只不过是骗人的东西,二者之间有那么大的反差。他感到内疚,心里平静不下来,于是他开始深思:不是想从他这个位置上退下来,而是把它变成一种与真理和时代要求更协调的东西。他要变成一个国民的国王,娶平民百姓的女儿为妻;他要废除宫殿里一些不必要的盛大仪式,打算过简朴的、普通的生活。这样一做,在他看来,老百姓的利益就得到了重视。但是,他的设想每一步都遭受到挫败。所有自私的、偏见的、愚昧的势力都纠集在一起反对他。甚至他为之着想的老百姓也都非常顽
固,仍然崇拜他们的偶像。他们对国王的做法不但不同情,反倒持怀疑态度。他爱一个年轻的、非常有性格而又清高的女人,并且赢得了她的爱,得到了她的回报,但是就在他们要结合的前夜,她死去了。他最知己的老友,这个王国里最富有的一位共和党人,也被一个叫“不妥协”的过激组织谋杀。经历这双重的损失后,国王就孤独地剩下自己了。就这样,此剧把观众带到了最后一幕。此时,国王的神经到了即将崩溃的地步,面前却是一些向他致以满篇空话的依照俗例吊慰的群臣:
国王别念了,尊重一点死的事实真相吧!要听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说你们当中谁说谎言。但是,一个国王周围的空气实在是太不清洁。就是这——一两句话。我没时间了;只是圣约全书……
神父圣约全书。
国王不是新约全书,也不是旧约全书!在这块土地上欢迎叫基督教的东西——替我去欢迎它吧!近来我对基督教想得很多。
神父我很高兴您这么说。
国王你的话怎么这样刺耳!替我在这块土地上欢迎叫基督教的东西吧。不,不要那样探着脖子伸着腰,像是永恒的贤哲就要降世一样。(独白)说点正经东西是不是会更有用一些?(大声地)你是基督教徒吗?
将军老天在上,这还用说!信仰实在是太重要了…
国王要有好的教规。(对法官)你呢?
法官从我的贤明的祖先那里,我就信上了。
国王那么,他们也是幸运者了。何乐而不为呢?
法官他们从小就对我很严格,教我敬畏上帝,教我效忠国王。
国王还有热爱你的同胞。法官,你是个很有身份的人。现今的基督教徒就这样。(转向商人)你呢?
商人最近因为咳嗽,我没怎么去教堂。在这龌龊的空气中……
国王你睡觉去吧。你是基督徒吗?
商人那还用说。
国王(对神父)你自然也是?
神父承蒙耶稣洪恩,我希望也是。
国王这就对了,哦,这就是我要说的被认可了的事。这么说来,你们是一个基督教社会。假如这样一个社会不能严肃地对待有关基督教的信仰,那可就不是我的过错了。替我欢迎它,并要它一定注意君主制度。
神父基督教信仰跟这种事儿没什么关系,它是研究精神的。
国王又是你那种讨厌的腔调!我知道——它不是研究病人周围的空气,而是研究肺。这你明白了吧!基督教必须注意君主制——必须戳穿它的谎言——一定不能愚蠢地把加冕礼搬到教堂去。我知道,要是出现那种情况的话,我会有什么感觉。前天我已经看了一场彩排——哈哈!问问这块国土上的基督教徒,现在是不是还不到干预君主制的时候。在我看来,实在不能再让君主制继续扮演勾引人的淫荡角色了——它使得民意相互敌对——而这又是非常违背基督教旨意的——使得民众阶级分化,变得喜好享受、浮夸和虚荣。君主制实在是个大骗局,它迫使多数正直的人和它共同撒谎。
国王接下来的对话一方面有点痛苦,另一方面又有些迟钝和自命不凡。演出的悲剧气氛越来越深刻,到最后国王完全绝望,走进隔壁房间自杀了。刚刚和他分手的那些人一个个大惊失色。他们说了几句非常有礼节的话,很轻易地把死因归结于国王的神经错乱,然后幕落了下来。
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国王》在文学界和上流社会是相当轰动的,使得那些保守势力和固守习俗者坐立不安。这种直言不讳和非常严肃的忠告确实很不同于他往常那种质朴宜人的农民故事和美丽传说式的诗歌。八年之后,比昂松为他这部著作再版时作序,写了一个《知识分子自由谈》的系列感想录,这是他那种严肃散文最有力的最好的例证。从下面这段序言的摘录就可以看出他的政治信仰的中心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