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界中最普通的,是树;最值得崇敬的,也是树。每当在北京的街道边、公路旁、庭院里看到绿化树时,我总是想起家乡的大柏树。
家乡的村子里,有一棵古老的大柏树,相传是明朝嘉靖年间村里一位名士栽下的。名士曾入朝为官,然而宦海浮沉,仕途维艰,后因看不惯黑暗官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名士弃官还乡了。返乡路上,他发现一株被遗弃在路旁的柏树苗,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将树苗带回家乡,种在门前。
名士还乡后,在门前种过不少树,有的被雷电劈断,有的被红蚂蚁啃死,有的因土壤瘠薄,未能成活。这株柏树苗,却于风风雨雨之中,逐渐茁壮,长得苍劲挺拔,枝繁叶茂,引来喜鹊筑巢,招来白鹭停宿。名士为官时,耳闻目睹许多贪官污吏徇私枉法、草菅人命,冤死多少黎民百姓自己却无能为力,如今,对一株树苗稍施一点爱心,竟能使其成活。他慨叹人世苍凉,自然宽厚之余,也从官场失意的哀戚心态中解脱出来,每日对树而饮,倚树而读,晚年的田园生活倒也过得其乐融融。名士死后,家人受黄帝陵前植柏树的启示,将他葬在大柏树下。
后来,名士之子又金榜题名,当了四川井研县的七品县令。每当升堂断案,入朝谏议或受到同僚排挤打击时,他都不由自主地想起家乡的那棵大柏树,想起品质高尚、刚正不阿的先父。于是出淤泥而不染,博得井研百姓的赞许。
有一天清晨,这位县令刚起床,便觉头晕目眩。洗脸时,忽见水盆中似有树影在晃动。他暗叫不好,赶紧策马回乡,只见村里人为做家具,正准备锯断大柏树。他连忙制止下来,挽救了大柏树险遭的劫难。传说的真实程度虽无从考证,但至今在大柏树根部上端,确实有一条一厘米多深的刀锯印痕。
新中国成立前夕,家乡曾遭旱灾,田地龟裂,百草枯萎,万顷良田的禾苗旱死,所有树苗奄奄一息,就连家乡的名称前都曾一度被人们冠以“旱”字。然而大柏树不屈,不但四季青翠、绿意盎然,根部所窜之处,还庇护着小花小草繁衍生息。曾有一过路人提议,在树下掘井,或许有水,可供人畜饮用。被干旱折磨得快要支持不住的村里人虽未采纳外地人的建议,但看到大柏树青春焕发、神采奕奕,立刻振奋了精神,挑担背罐,到外面背水回来饮用,度过了旱灾。大炼钢铁时期,出于对政治的热情,人们一时间砍光了村里大大小小的树去炼钢铁,唯独冒着挨批判的危险,保留了大柏树。如今大柏树不仅被县里列为保护文物,还被国家定作航标树为飞机导航……
家乡地处深丘,没有名胜古迹,也没有特产文物,而大柏树却使我们村庄一举成名。方圆数百里,说起家乡村子的名字也许无人知晓,但一提起大柏树,人人都知道,有的还忙不迭地点头,仿佛早就承受过大柏树的福荫。如今村里人,除炎夏之夜聚集到大柏树下乘凉、拉家常、摆龙门阵外,老年人有个三灾两病的,还要到树下烧炷香、磕个头、祈求大柏树保佑。此时的大柏树岂止是一棵树啊,分明成了村里人的精神寄托。
人们欣赏树、赞美树,不仅因为树组成了森林,森林哺育了人类,人类是从树上走下来的,更重要的,是树生生不息的抗争,传递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
想起家乡的大柏树,心里涌起自豪感的同时,我还忘不了它是当年名士信手拾起的弃物。倘若我在村庄、路旁、山岭、野地发现一棵树芽、一株树苗乃至一粒树籽时,我是不会鄙视它、糟蹋它、不珍惜它的,因为说不定若干年后,它就是一株古树,一道风景。
原载《四川文学》1998年12期
《林业文坛》1998年第4期
入选《四川散文大观》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