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新史记·绝代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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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新帝王本纪(7)

慕容冲仔细端瞧,那眉梢的风流、眼角的情思,完全就是另一个慕容冲,顿时如坠雾里云中。清河公主挣扎着说:“你进宫时十二岁吧?他也十二了。”又爱怜地看着那个羞涩靠在身边的小男孩, “瑶儿,你不是常问母亲,你的那些哥哥们为什么经常欺负你,那些奴才们为什么经常给你脸色吗?因为你不是秦国的王子,你是鲜卑人,是慕容鲜卑最尊贵的血统。你也不叫苻瑶,你叫慕容瑶,他才是你的父亲!”

男孩茫然若失,面无血色。慕容冲也惊呆了。

清河公主将手指搭在慕容冲细长白皙的手上,叹息道: “凤皇,你的缺点就是太善良。所以,你比不上你的那些叔叔和哥哥们……”费劲地说完这旬,已是气息渐微。她躺在软榻上凝望着东方,喃喃吟道: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邺!邺!邺!”双目一垂,一缕香魂就此逝去。慕容瑶“哇”的一声,抱住公主大哭起来。慕容冲再也控制不住,泪如泉涌。

“姐姐,你去吧!你先东归吧。凤皇还有事要做,凤皇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慕容冲是什么样的人!”

公元384年三月,慕容冲在平阳起兵反秦,正式与他的情人苻坚决裂。

古平阳位于汾河下游,这里东连长子,西临黄河,南通洛阳,北阻太原,自古以来就是襟带河汾、翼蔽关洛的军事要地。苻坚将这样一个重要的据点交给慕容冲,足见重视和宠爱。时过境迁,慕容冲丢掉娈童的名声,回复铁血男儿的真身。他凭着燕国王子的身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募集到关中、并州两万鲜卑士卒,现在,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东归河北复国,或进取关中复国。

前秦重兵在长安,关中是氐人的根据地。河北是燕之故国,旧臣故吏,根基雄厚。去哪里更好不言而喻。然而,皇叔慕容垂已经起兵河内,黄河南北的鲜卑人纷纷归附,关东之地已在慕容垂掌握之中。慕容冲是慕容俊之子,慕容垂容得下他吗?

东归河北,看似容易,其实很难,两相对比,慕容冲选择了第二条路,进兵关中,以报亡国之恨。

慕容冲急于用一场胜利来洗刷掉身上耻辱的烙印,改变在鲜卑人心目中糟糕的印象。复仇之火的煎熬,让人变得冲动,慕容冲带领两万燕军步骑进逼蒲坂。蒲津口是由山西入关中的一处重要渡口,扼守蒲津渡口的重镇是蒲坂,若拿下蒲坂,关中险塞一跃而进,就可长驱进入长安。慕容冲欲从蒲津渡口西渡黄河,杀奔长安,一雪当年的耻辱。

蒲坂城墙坚固,守将广平公苻熙据城死守。慕容冲夜不解甲,督军昼夜轮番攻打,接连狂攻两天两夜,眼看城破在即,西方尘头大起,秦将窦冲率两万援军杀到。窦冲是秦国的名将,打不赢窦冲就拿不下蒲坂,慕容冲只有决一死战!

剑拔弩张的战场上北风呼啸,卷起乱云涌动。慕容冲高傲的嘴角微微上翘,俊目之中布满血丝,闪烁着冷冷的光芒,用力握住手中的长戟。

两军对峙良久,谁也不先出击,谁也不退后一步。慕容冲有点急躁,喉结忽上忽下地动着。副将慕容永见他神色不对,靠近慕容冲低声道: “我军连日攻城,将士疲惫不堪,不宜主动出击,只宜坚守。”

慕容冲摆出的阵势就是坚守,盾兵在前,弓弩手藏在大盾之后,只等秦兵出击,万箭齐发。可秦兵没有攻击动向,慕容冲知道,窦冲在等待时机,等待蒲坂城中的秦兵出来接应,两面夹击,那样形势更不妙。

慕容冲盯着慕容永,一字一顿地道: “时不待我,我率主力直取中军,斩杀窦冲,你率偏师攻击秦兵侧翼!”一挥手,燕阵中鼓声大作。慕容冲挥戟大叫道: “鲜卑的勇士们,杀!”随后,一马当先率燕兵齐声呐喊着向秦阵中冲去。

窦冲根本没有把慕容冲这个娈童放在眼里,见燕军冲锋,心中讥笑,到底这个尤物沉不住气。在床上弄个风花雪月、行云流水还可以,在战场上,你也配和我窦冲较量?窦冲老练地拨出长剑,大吼道: “大秦将士们,把鲜卑奴才踏在你们的马蹄下,冲锋吧!”

人马披甲的重骑兵,挺起长矛,整队地压了出来。燕兵多是轻骑和步兵,装备不精,凭的是一股血气之勇,三尺肉躯怎敌铁马长戈。一时间血肉横飞,燕兵被长矛掼于马下的不计其数。慕容冲奋力拼杀,燕兵越打越少,秦兵愈战愈多。慕容冲被秦军围在当中,白衣早被鲜血染红,犹自怒目圆睁,死战不休。

慕容永率兵冲击秦兵侧翼,怎奈秦阵坚似铜墙铁壁,数度冲击未果。眼见慕容冲被秦军围在垓心,危在顷刻间,只得折回来,向秦兵前锋死命冲击,终于杀开一条血路,冲慕容冲大叫道: “殿下!快撤吧,再打下去,我们的人要死光了!”

慕容冲哪里肯听,奋不顾身,只管死战。慕容永见情势不妙,护住慕容冲,向南突围。秦军随后掩杀,燕兵死伤无数,仅存八千骑兵。

起事后第一战,竟以如此的惨败收场,慕容冲的心里充满了失败者的焦虑。夕阳惨淡,余晖尽情洒在鲜血溅红的雪白征衣上,变幻出无尽的璀璨陆离,似乎向世人倾诉着这位天生丽人的悲惨命运。

慕容永阴沉着脸道: “殿下,此役我军损失惨重,仗不能再打了。我得到侦报,济北王在华泽击败秦军,不如我们南渡黄河去华阴。两家合兵,声威必定大振!”

慕容冲的目光扫过八干疲惫不堪的骑兵,再打绝对是不可能,平阳回不去,眼下只有这么一条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比起经受过的无尽屈辱,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慕容冲咬牙吐出四个字:“南渡黄河!”

凤栖阿房宫

就在慕容冲起兵的同时,他的哥哥、秦国任命的北地长史慕容泓弃郡东归,收集关东鲜卑数千人,自称大将军、济北王,在华阴杀死秦将起兵。

苻坚的儿子苻睿和龙骧将军姚苌率兵征讨慕容泓。

慕容泓刚在华阴站稳脚跟,见秦兵气势汹汹,兵强马壮,心中害怕,放弃华阴向东撤退,准备去投奔河北的慕容垂。

苻睿大起三军追击又怕追不到,对姚苌说:“我率骑兵一万,间道而行,包抄到贼军前方,挡住敌人的归路,姚公率步兵跟在敌军身后,前后夹击,可全歼慕容泓部。”

姚苌老成持重,劝阻道: “不行!鲜卑人造反是因为想念家乡,只要把他们驱逐出潼关就可以了。我们羌人有句谚语, ‘抓住鼷鼠的尾巴,它还能反咬人一口,’何况困兽犹斗,万一失利,悔将何及?只管鸣鼓紧随,敌人自然落荒而逃!”

苻睿对鲜卑人恨得咬牙切齿: “那岂不便宜这帮逆贼,若不斩尽杀绝,贻害无穷!”不听姚苌之言,率一万骑兵狂风一般的追去。

姚苌说得对,兵法讲“归师勿遏”。慕容泓在华泽被秦军劫住退路,鲜卑军背水一战,大败秦兵,杀死苻睿。

姚苌领败兵退到渭南,派人向天王苻坚请罪,一向大度容人的苻坚这回偏偏不依不饶。姚苌索性回到羌人聚居之地,自称万年秦王,率领羌人造反了!

慕容冲率八千败兵南渡黄河投奔慕容泓。兄弟合兵,声势更大。苻坚迁徙鲜卑人的恶果显现出来,关中鲜卑人听说慕容泓和慕容冲兄弟共同起兵复国,拖家带口,争相投军。高盖、慕容钟、段延、韩遂等鲜卑豪强各率部曲、家兵前来投奔,队伍一下子壮大到十多万。慕容泓大为得意,和慕容冲商议道: “现在我们的形势很好,我写封信给苻坚,让他把三哥送回来,这样,我们东归之后,三哥复位,吴王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一切都是慕容泓说了算,当下派出使者送信给天王苻坚,要求苻坚将燕国皇帝慕容唪放出来。

苻坚尝到众叛亲离的滋味,关东大乱,盗贼蜂起,慕容垂聚大兵围邺城。关中也不安宁,慕容泓、慕容冲兄弟举兵造反,杀死爱子苻睿。盛怒之下,又逼反羌族的姚苌。

正焦头烂额,慕容泓的书信到了,一观之下,苻坚暴跳如雷。信中语气强硬,写道: “吴王已定关东,可速资备大驾,奉送家兄皇帝,慕容泓当率关中燕人翼卫乘舆,还返邺都,与秦国以虎牢关为界,永为邻好。”苻坚将慕容睥招来,把慕容泓的书信扔到地上,骂个狗血喷头:“慕容泓书信如此,大逆不道,卿若欲去关东,朕当相资。卿之宗族,可谓人面兽心,不可以国士期也!”

慕容唪叩头流血,涕泣谢罪。苻坚深思许久,强压怒气道:“此慕容垂、慕容泓、慕容冲三个小子所为,非卿之过,卿写信劝谕三人,如其回头,朕决不罪。”

苻坚未免将人心看得太善良。慕容啤回到府中,偷偷派人送信给慕容泓说, “我是笼中之人,必无还理。况且我是大燕罪人,不足复顾。你勉建大业,以吴王为相国,中山王领大司马,你为大将军。若我死了便即大位。”慕容泓得信大喜,兵发长安,讨还慕容嗥。

慕容泓为人仁义,治军苛峻,严禁士卒劫掠。关中的鲜卑人自内迁以来备受氐人歧视压迫,皆怀报复之心,而慕容泓严禁掳掠,将士对慕容泓颇为不满。鲜卑豪强高盖等去见慕容冲,探听慕容冲口风,言及氐人对鲜卑人的残害。慕容冲勃然大怒道:“氐狗灭我家国,欺压鲜卑人十五年,幸天亡氐贼,该着我鲜卑人扬眉吐气,为什么还要死守着仁义道德不放呢?”高盖诸将遂以慕容泓德望不足为借口,唆使士卒哗变,杀死慕容泓,转而拥戴慕容冲。

慕容冲一心复仇,无暇他顾,也不管慕容泓的死因,自称皇太弟,以高盖为尚书令,慕容钟、段延、韩遂、慕容永、刁云等人皆为将军,置百官大封群臣。

万年秦王姚苌约慕容冲共同举兵伐秦,并留儿子姚崇为质子。慕容冲一口允诺。高盖忧虑地说道:“姚苌狡诈,为秦国所迫,约我出兵,恐非真心,肯定会作壁上观!”慕容冲冷冷地说道:“我自复仇,指望他人做甚!”于是尽起大军,兵发长安。苻坚令王子苻晖为车骑大将军,配兵五万抵御慕容冲,自己领步骑两万北征姚苌。

苻晖率大军进攻慕容冲,两军相遇于骊山脚下。慕容冲下令,将鲜卑女子组织起来,各骑牛马,揭竿为旗,扬土为尘,以为疑兵之计,同时督励鲜卑部众。苻晖及秦兵远远望见燕军铺天盖地而来,阵中旌旗无数,尘土飞扬,漫山遍野尽是燕兵,不由大骇。而鲜卑将士见妻子、女儿在阵后掠阵,如果战败,妻女尽会落入氐人之手,于是个个咬牙发狠,士气大振。

慕容冲胯下战马长嘶,征衣飞扬,手持长戟,冲锋在前。鲜卑儿郎,铁骑铮铮,长矛铿锵,狂风般袭向秦阵。秦兵大败,苻晖狼狈逃回长安,慕容冲乘胜攻击灞上,再败秦将姜宇,杀死苻坚小儿子苻琳,占据阿房城。

阿房在骊山脚下,秦王赢政灭六国,曾建阿房宫,据说当时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隔离天日,覆压三百余里,后被楚霸王项羽一炬焚之,化为一片焦土。那旬童谣再次唱起: “凤皇凤皇止阿房。”

如今凤皇总算来了,却是一只身负血仇的凄厉凤皇。

锦袍恩泽今何在

前秦军堵死最后一道出口,眼见谷中高地的羌人只有慢慢饥渴而死。没想到下起了暴雨,突如其来的暴雨。谷中水深三尺,谷外积水仅一寸多。大雨拯救了数万饥渴的将士,浇熄苻坚的希望。苻坚仰天长叹,命运之神难道从淝水就已开始抛弃他?

他无法继续与羌人对抗,因为慕容冲的兵马已逼近长安。

苻坚狼狈退兵,退至长安清明门,迎面碰上大败而回的王子苻晖。苻晖身中一箭,头盔也丢了,头发散乱,甲胄之上血迹斑斑。苻坚怒气冲天,厉声道:“你是朕的儿子,拥大众,却为白虏小儿所摧,还活着回来做什么,怎么不学学你弟弟!”苻晖羞怒交集,苍白的脸青一块紫一块,丧师辱国、弟死将亡,自己偏偏败在一个娈童之手,越想越觉得无颜苟活人世。剑一横,鲜血喷薄而出,双眼大睁,犹自死死盯着长安城。

鲜卑人的大军已抵长安城下,城外人喊马嘶杀声震天。苻坚匆匆登上城楼放眼望去,见漫山遍野都是鲜卑人,不禁叹息道: “这些鲜卑奴才都是从哪里出来的呀?”

鲜卑军队的兵马阵势并不严整,既有甲胄鲜明的骑士也有皮袍皮裤的兵丁,这些人都曾经是大秦帝国的奴才。

秋风紧,白衣胜雪。慕容冲立马军阵之中,如鹤立鸡群。长戟闪着寒光,杀气冲天而起。

苻坚仍旧保持着大秦天王的尊严,冲城下的鲜卑人喊道: “尔等群奴正可牧牛放马,何苦来送死!”

慕容冲抬头望去,城头男人面容憔悴已无昔日风采,却仍旧不可一世。这个男人再老再憔悴,他也熟悉,正因为太熟悉所以才痛苦。慕容冲心中一痛,秋波被寒风冻结一般闪烁着冰冷的光,充满中气的回答平和悠长: “奴则奴矣,可做奴的厌倦奴的困苦,想要你来替我!”

皇帝不应该有感情,苻坚却恰恰拥有人类最重的感情。慕容冲的声音,勾起苻坚无尽的回忆和思念。他脱下身上的锦袍,递给内侍。一会儿的光景,长安城门大开,一骑飞驰而出,直直驰到慕容冲马前。马上之人是个眉清目秀的侍者,手托银盘,盘中正是苻坚的绣龙锦袍。

小侍从柔声道:“天王有诏: ‘古人兵交,使在其问。卿远来奔波,得无劳乎?今送锦袍一领,以御风寒。朕于卿恩分如何,而于一朝忽为此变!”’

慕容冲曾经带给苻坚无尽的快乐,他对慕容冲只有爱,没有仇恨。慕容冲呢?对苻坚有没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