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尉迟恭所料,此时的程咬金等人并不在秦王府,也不在长安城中的任何地方,而是纵马来到城外向北的一处田地里。
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间,一眼望去,纵横交错的田野充斥在视线里,入眼处的每一个角落都种植着金黄色的小麦和谷粟。除去大片的庄稼,在这田间地头中就只有零星的几个茅草屋,想必是乡下庄稼人下地干活,在闲暇时分用来躲避风雪酷暑的。
关中平原水土肥沃,眼前的大片庄稼地让人看去有一种十分惬意的感觉,然而转过一条小路,突兀地,一间簇新的大宅子出现在田间地头,就仿佛一块充满铜臭的铜板落在一堆米粒中,看起来十分扎眼。
程咬金一行共有十几人,除他自己外,秦琼、侯君集等原秦王府武将也被他带来许多,再之后,便是一个服色与众人明显不符的中年文士,这中年文士不是旁人,正是原秦王府中有名的智囊杜如晦。
此时,杜如晦夹在程咬金等众人中满脸变扭,他几次三番想要原路返回,却总被程咬金强行按在马上。
杜如晦脸上强笑着,焦急道:
“罢了,程将军,我求你们放过我吧,眼下正是关键时刻,城中所有人都盯着我们这些新太子门人,而且我去东宫还有一大堆事要处理,你们今日之事若让太子殿下知道,他定然不会宽恕的。”
杜如晦的话没有对程咬金起到任何作用,只听他闷声闷气道:
“老杜,你莫要胆小怕事,如今大局已定,我们大家还怕谁来!今日,我们众兄弟便帮你将当年的债一并讨回来,正所谓有冤抱冤,有仇报仇!”
轰然一声,秦琼等武将也都一齐叫起好来。而不多时,众人一行已经来到了田间附近的那一所大宅子面前。
距离走得越近,眼前的这所宅子便越显得奢华不已,当下,众人只见其地界占据了原有田地的大半左右,从外看去,只见整座宅子隐约有前门、后门、无数回廊厅堂,而正厅后的一座别院也盖得十分富丽堂皇。
宅子显然是刚盖好不久,那宽达一丈余的大门上还抹着精致的红漆,大门上方写着好大两个鎏金大字,看起来好不气派。总而言之,这是一所十分体面的大宅子,看得出主人家的地位非同一般,而且十分喜好炫耀家资,因为如此庞大而奢华的住所,莫说远远超过程咬金的国公府、尉迟恭的将军府,只怕就连长安城中的众多亲王府邸也都没有这么气派了。
“尹府!”
一眼见到牌匾上的那两个大字,一行众人早已忍不住憋了一肚子火儿,此时程咬金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老杜,叔宝,还有众兄弟们,说起这尹府,我老程还记得当年笑遍全长安的一件趣事。那时我记得这间强行霸占乡农们田地的宅子才刚刚盖起来,长安城中的无数达官显贵为了攀附权势,全都来这里送礼结交,而这主人家倒也有趣,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竟然舔着脸去向我们长安城中一个大大有名的书法大家前去求字,你们可还记得那人是谁吗?”
“哼,当然记得!”
一声冷笑,素来有些不苟言语的秦琼也冷冷道:
“这主人家所求者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吏部尚书封伦封德彝。众所周知,封德彝的书法在我整个大唐朝都是大大有名,能够求得他的一份墨宝自然是三生有幸了。那时,封德彝本不愿给这主人家题字,奈何碍于脸面,只得勉为其难,只不过这封尚书也算是细心,想他乃是堂堂山东士族之首,岂能甘心与这等附庸风雅之流同道为伍?细心之下,封尚书虽给这主人家踢了字,不过在最后却没有落款,以免遭士林之人取笑,只是后来这主人家居然尚不自知,还引以为傲,将这一个没有落款的牌匾给放在门上!世间本有白丁,若有自知之明便并不可笑,而唯有这专好附庸风雅、被人戏弄而毫不自知之人才是最好笑不过了!”
“哈哈哈哈……”
秦琼素来是不骂人的,可是一旦骂起来却是入木三分,听得人好不痛快。当下,众人无不哈哈大笑不止。
此时,只有杜如晦一人面露苦涩,他抬头看了看眼前的那扇红漆大门,也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那件往事。那还是武德六年左右的事情,那时太子党和秦王府还在针锋相对之际,为了进一步打压秦王府并由此获得大唐军队的兵权,太子党李建成特地在他身上安排了一场阴谋,那就是借杜如晦冲撞尹国丈之名来分散引怒李渊,并由此分散秦王府势力。
杜如晦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季的雪天,他和长孙无忌从城外返回,想要向李世民禀报一些军机要务,而就在此时从这所大宅子里忽然冲出一个矮矮胖胖的无赖,这无赖一头撞在自己的马上,反而诬陷是自己无礼冲撞。接下来,这所宅子里的一众家仆冲出来对他一阵殴打,若非后来长孙无忌反应机敏,只怕他都要丧生此地。
这件事看起来不大,但其实正是太子党开始一系列打压秦王府势力的前奏,由此之后,秦王府众文武被借机分散,李世民手中的兵权被夺,失去征讨河北叛军的机会,甚至还背上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
没错,一切就是从三年前的这里开始,而眼前这所宅子的主人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宠妃尹德妃的父亲,尹国丈!
杜如晦为人豁达,他本身因此事受到毒打,乃至于被害入狱,这都没有关系,不过一想到当年整个秦王府所受到的牵连,他的心中便中不是滋味。也正因如此,对于程咬金等人的胡闹,杜如晦也并没有太多阻拦,他心想一切一切的怨气,今天也该是一起发泄的时候了吧。
“哈哈哈哈哈……”
门外,程咬金等人的大笑声肆无忌惮,似乎是故意要惊动尹府中的人。果然,很快,只见尹府大门一开,七八个身穿青色袍服的家仆走出来,冲着程咬金等人一顿臭骂:
“混账!什么人胆敢在国丈府门前大声喧哗,不想活了吗!”
说着,抬起手中的棍杖就要冲程咬金等人冲过来。
程咬金等人本来怒气正盛,这一下见到这些家仆走狗更是怒上心头,当下,侯君集一声冷笑道:
“这些该死的无赖,对付素不相识的寻常人已是如此,若是平日里被他们欺压惯了的平头老百姓,岂不是更加没了活路!”
一声怒喝,侯君集从马上一跃,跳了下来,紧接着一抬腿,便将为首一个家奴的长棍踢飞,继而踩到了对方的脸上。
一眨眼功夫,程咬金等人也都纷纷下马来,冲着一众家奴就是一阵恶揍,这些尹府家奴平日里只是欺负别人,身手倒也不错,可是哪里知道今日遇见的却全是一些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因而仅仅是几个回合便被打了个大败不已。
众家仆原本还在破口大骂,想要以尹国丈的威名还震慑对方一二,可是等到程咬金豁然从腰间掏出一把闪亮亮的刀子来,他们便急忙闭起了嘴。
“一群走狗!说!你们那位尹阿鼠国丈现在在那里!”程咬金踩着一个家奴怒喝道。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难道不晓得我家主人到底是谁吗?”
那为首的家奴战战兢兢,还想心存侥幸,可是一个激灵后,便急忙说道:
“我家主人在家,此刻正在后院亭子里赏鱼呢。”
“哼!算你识相!”
收起手中的刀子,程咬金手一挥,就带着众人如饿狼般冲了进去,杜如晦无奈,只是被秦琼和侯君集一起架了进去。
穿过前院、正厅,很快,众人便已在后院亭子里找到正在赏鱼的尹国丈。
话说这尹国丈也算是一个奇人,想当年,他还不过是武功县里四处流浪的一个无赖,平日里只是以偷盗为生,就连大名都没有,只有一个小名,唤作尹阿鼠。忽然有一日,他在路边捡到一个年幼之女,因想到自己后半生无依无靠,心中一动便将其收留下来。这也是他因缘际会的关系,不曾想后来这幼女长大后出落得十分好,到后来无意中被一个朝廷大将收去做了妾室,更料不到后来这位朝廷大将成了颠覆大隋的开国雄主,也就是当今的大唐皇上李渊!
原本是混迹于市井底层的无赖小民,可是忽然有一日鸡犬升天,成为当今国长,这尹阿鼠便终日沉迷于酒色富贵。仗着女儿尹德妃的靠山,尹阿鼠这些年来为祸乡里,也不知做了多少坏事。
对于当年暗害杜如晦的事情,其实尹阿鼠还记得一些,不过他此时并没有认清杜如晦,而是被忽然间闯进来的程咬金等人吓了一跳,当即大怒道:
“好大的胆子!你们是什么人!”
“哈哈!你还敢问我们是什么人!实话告诉你,老子们今天是来报仇的!”
一声怒叫,程咬金冲进后院后二话不说,直接一脚将尹阿鼠踹倒在地,紧接着就是一阵痛打。这尹阿鼠原本体型肥硕,成为国长后更是每日养尊处优,整个人看去犹如一颗圆滚滚的肉球儿,此时他不明就里被程咬金痛打一顿,之后又换做秦琼,再换做侯君集,就连杜如晦也忍不住低声唾骂了一句。
被众人一阵痛打,尹阿鼠早已蒙了,几乎只剩下半条命,此刻他眯着一双贼眼,喘息着恨道:
“好啊,你们是哪里来的贼人,竟然敢欺压到本国长爷的头上,带我将此事告诉我闺女,再让太子殿下来收拾你们!”
“嗯?太子殿下?”
忽然一声惊疑,紧接着程咬金等人便大笑起来,他们心想尹阿鼠这厮一介蠢材,此时就连长安城内外的普通百姓也都知道昨日城中大变,而他至今还以为自己有李建成这个靠山!
心中恨极,程咬金等人又是一阵痛打,将这几年来所受的怨气全都发泄了出来。
而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暴喝在身后传出来,众人扭头一看,却见是尉迟恭直接纵马赶到。
“知节!叔宝!到现在,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来寻衅报仇吗!”
此时的尉迟恭满脸行色匆匆,尤其见到众人殴打尹阿鼠的场面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程咬金起初会错了意,笑道:
“咦?是敬德啊,对不起了,刚才我们几个没找到你,所以便先一步赶来,早知如此,便一起等你来教训这个死无赖了,哈哈!”
杜如晦不像程咬金,他第一时间从尉迟恭的脸色中读出些什么,这就问道:
“怎么回事,可是城中有变吗?或者是二郎的伤势有变?”
“不,不过据殿下所言,情况有些不妙。对了,”
尉迟恭看向程咬金,问道:“昨日你们可曾看见郑阿生那一伙儿人吗?他们此刻身在何处?”
闻言,程咬金等人默然摇头,同时也隐隐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该死,我们都忘了还有老郑他们这一伙儿人,按理说他们应该并没有全部战死,而且他们一向只听命于二郎父子,莫非……”
“够了!”
一声低喝,尉迟恭打断程咬金的话:
“殿下有令,让你们速速赶回王府,若要让他得知你们今日是来报复私仇,你们几人定然免不了一顿责罚!”
话音一落,众人不敢耽搁,急忙出门上马离去。
而直到此时,尹阿鼠被众人一阵痛打,早已不成人形,他听闻刚才程咬金等人的对话,这才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