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古来征战几人回
5230000000043

第43章 运粮

城下王经等人看得一头雾水,那么一大袋粮食,怎么这样轻轻巧巧就被弄上了城墙,那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老枣也决计弄个明白,他走到城墙根下,捡起一些麻袋中失落的碎屑,拿回来给大家看。士兵们仔细看了半天,也没在里面发现一粒粮食,只有一根根枯树枝,树枝上好像还沾了一些粉末。李校尉觉得这些粉末有些蹊跷,沾了点用舌头舔舔,又凑近鼻子闻闻,决绝地说:“娘的,是硫硝粉!”

众人都大吃一惊,王经问老枣:“如此说来他们难道是要烧死他们……”

老枣说:“八九不离十,这伙****的,恁地是狠心!”

王经忿忿地说:“自古道‘杀俘不祥’,这是谁下的令?怎么可以这样干?”

李承嗣说:“也不怕损了阴德,来世投个猪胎。”

士兵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声音传到赵成耳朵里,他便策马过来巡视。士兵们见官长来了,一齐噤了口。赵成问道:“瞎吵吵个啥?才打了这两仗,怎就这般兵油气,列个阵都不成样子了?”

李承嗣把老枣捡来的东西给赵成看,禀报道:“原以为是运粮的车,不想里面运的却是这个,这究竟在捣腾个啥?”

赵成结果仔细看了看,又用鼻子一闻,心陡地一沉,暗自骂道:这伙狼心狗肺的东西,也太毒了。这时,老枣走到赵成旁边,问赵成道:“参将大人也不知他们要作甚么?”

赵成脸色有些难看,他知道瓮城里面即将发生些什么,可士兵们要是知道了还会听从将令么?他最清楚镇胡营的这些兵了,打仗时血雨腥风没有一个人会含糊的,但是一遇到这样的事情,总是第一个摇摆不定。老枣和李校尉性格上的差异只有在这时候会明显地体现出来。赵成看看老枣,老枣也在盯着赵成,眼神中并没有疑问,似乎是一种质询。赵成只得说:“我也是刚知道的,是杀俘。”

士兵们炸开了锅,又开始议论起来,王经说:“那我们在这里岂不是助纣为虐了吗!”

赵成心里又是一震,是助纣为虐,还是军令如山?他自己也不清楚。赵成反复告诉自己这是尊令行事,但心底里另一个声音却和王经说的一样,他是这一桩丧尽天良的勾当的帮凶!

李校尉的大嗓门嚷开了:“都他娘嚷个啥!这是军令!就是杀老娘你又能怎地?都把鸟嘴闭上!”

趁着这个空,赵成转身逃也似的跑了,把剩下的问题丢给李校尉去处理。在部下面前如此狼狈,这是他从军以来从未有过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镇胡营士兵的议论声很快被瓮城内传出的吵闹声打断了,城上的唐军把沾满了硫磺和硝的干柴成捆成捆地往瓮城里扔,这引起了底下饿着肚子的俘虏们无比的愤怒,不给吃的也就罢了,怎么还能这么欺负人!

但很快,这种愤怒的吵闹声变成一种恐惧的叫喊,俘虏们也发现了木柴上的硫磺,意识到死亡就在眼前,于是开始了绝望的挣扎。城门早已从外面被牢牢的钉死,俘虏们只能豁出命去用身体撞击城门,做着徒劳的挣扎。随着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王经明显地看到厚实的城门在晃动着,他料想里面的人应该不会有任何的器具,但没血肉之躯的撞击居然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如果假以时日,这样一扇城门也难保不被撞开。

但李嗣业的部队不会再给他们任何的机会了,城上的唐军开始往瓮城中扔火把,登时瓮城里浓烟滚滚。方才撞门时的呐喊声瞬息间转为尖利的哭嚎,犹如刀尖刮过护心镜一般刺耳,让人感到头皮发麻,心胆俱裂。城门越发剧烈地晃动,这是里面的人最后一次挣扎,虽然剧烈但依旧毫无希望——用棺材钉钉牢的几根大木栓依旧牢牢的封死了大门,丝毫没有松动的迹象。

王经惊呆了,一种莫名的冲动强烈地在脑海中激荡:现在冲过去,撬开门栓,兴许还有人活下来,晚了就来不及了!于是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他居然大喊一声:“快救人呀!”

众人听得一愣,不少人都有些蠢蠢欲动地看着老枣和李校尉,等着他们发话。老枣眼睛里冒着火,但咬着牙没有说话;李校尉拿着块沾了点猪油的破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的那个铜头盔,一副不闻不问的神气。半晌,他才淡淡地吐出一句话:“都他娘烧成这样了,就算放出来,能救活么?就算救出来了,我们这些人里少说也是几十颗人头落地,都给我用屁股想想,值么!”

校尉话音不大,却如一声炸雷,王经的声音被瞬息间掩盖了。

士兵们都不说话了,纷纷退回原处。现实的力量往往是很强大的,有时纵有千军万马也无法突破它。王经现在总算是对此深有体会了。

城门终于不再晃动了,再也没有一点动静。瓮城中的浓烟向四处飘散,空气中充满了一股浓烈的焦臭味,就像是无数烈火中的冤魂在向唐军索命。有的士兵被呛得吐了起来,黄胆水和着早饭糊糊呕了一地。随后更多的士兵也跟着恶心,反胃,干呕了起来,一个传一个,仿佛全军一千多号人顷刻间都染了瘟一样。赵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身经百战的士兵们怎么竟会这样!他惊恐地想到这莫不是冤鬼作乱,或是恶鬼附了体?虽然赵成自小在坟地里摸爬滚打,从没见过真有什么鬼,但这一次他是真怕了。于是他命令全军后退半里列队,离开这一片焦臭熏天的地方。

令旗刚刚挥动,连云堡军就如洪水溃堤般地向后撤去,没有队形,也没有秩序,叫喊着拼命向后跑,仿佛是一群糟了惨败的溃军,一直退了快两里方才止住。这是这支兵马有史以来第一次溃退,也是第一次如此狼狈,但从将军到士兵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究竟败给了谁。

过了很长时间,火灭了,烟雾渐渐散去,王经他们重新回到南门外面。因为火焰的烘烤,石头砌的城墙已经遍布裂纹,顶端被熏得漆黑。城门烤焦了,噼里啪啦地发出爆裂声,仿佛一推就要倒了。

赵成说:“开门吧,进去看看,该收拾的就收拾一下,这些人也是要入土为安的。”

张虎带着几个陌刀手对着城门狠狠劈了几刀,城门就像一道散了架的骨头,哗啦啦一声瘫倒下来。

瓮城内一股浓烈的焦臭味扑面而来,众人只好捂着鼻子往里走。才走了没几步,很多士兵都迈不动步子了,有东西堵着路。王经挤到前面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瓮城中间堆满了一具具焦尸,个个烧得皮肉尽毁,面目全非。尸体肢体扭曲着,相互之间纠缠着,蜷缩成一堆一堆的,都堵在城门洞里,形成一个大尸堆,丝丝地冒着青烟,让人不忍卒睹。大家好容易推开一条路走了进去,里面的状况更惨,尸首已经烧得几乎只剩下焦黑的骨头架子,地上满是滑腻的淡黄色液体,透着一股腥味。王经很奇怪这油是哪里来的,元辅仁用脚蹭了蹭,说:“这是人油,我在乡里时有个人烧死在屋里,尸首上就满是这种油。”

王经登时感到胃里难受得慌,赶紧绕开这些油踮着脚走了过去。后面又有士兵吐了起来,老枣说:“大伙儿赶快离开这里,尸首就先别动了,这里头阴气太重,不宜久留。等过几日找几个僧人念念经,超度一下,去去这尸首上的怨气,再安葬不迟。”士兵们都表示赞同。于是大家推开满地的尸首再往前走,发现瓮城的也被钉死了。张虎正待要举刀砍门,李校尉突然说:“怪了,方才城楼上放火的那般鸟人,如今都死哪里去了?”

众人抬头一看,城楼上空空如也,不见个人影子。王经说:“多半是跑城里去了吧。”老枣让王经上城楼看看。于是王经和李承嗣一道顺着一处被烧得崩塌了的城墙小心翼翼的爬了去,朝里一望,只见城中早乱得鸡飞狗跳——李嗣业军正在四处烧杀劫掠。王经开始还以为只是士兵们在胡乱抢钱,但慢慢却发现事情远不是这么简单。城里面有好几支唐军在极有秩序的做着一些事情:赵崇泚的疏勒军三千多人,沿着各条街道戒严,把城市分割成许多块,守着不动。贾崇瓘的拨换军几百骑兵,在其间纵马巡查,四处吆喝。真正进屋劫掠的只有李嗣业军,他们分作许多队,四处进屋抢掠。若见到男丁老弱,二话不说一刀戮了,倘使肥胖富态的,便重刑拷打,只打到熬刑不过交出家中金银钱物,才一刀放翻。要是遇到有些姿色的胡女,则百般****后捆在马上,拉回营中再做计较。而举着高字大旗的中军大营的兵马,则守在城中央王宫前的广场上,把李部劫得的金银财物,分门别类登记造册,再一一装在停在广场上的大车上。城里只听见一片哭喊惨叫之声。李嗣业军每劫完一处,便将尸体堆在屋内,一把火连房子一块烧了。不多时城中就烟住四起,遮天蔽日。

王经说:“真是丧尽天良,还有没有王法了!”

李承嗣说:“在这安西,他姓高的就是王法,他要打便打,他要杀便杀,谁奈何得了?”

瓮城中的人等了一会儿见城墙上没有动静,也一一跟着爬了上来,看到城中的情景,个个傻了眼,连李校尉都暗骂:“这也他娘的忒过了,就不怕生儿子没屁眼儿么。”

不多久,赵成也跟上来了,看见城里的事,脸色铁青一声不吭。士兵们见将军如此面色,知道他心里憋着火,也就一个个知趣地都将嘴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