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德芳将六皇子府内里里外外治理的妥妥贴贴,初时带来的五千两银子已花了大半,只得回城入宫,面见圣上了。德芳因思道:“我出城时曾许下豪言壮语,如今丧事还没办成,倒先把银子花光了,那时不管我怎么巧言巧语,总会为人所诟病,让太子等人看笑话。噫!看来总要另想一个法子才好。”德芳在马车里苦苦思索了半日,待到马车入了宫门,已然计上心来,胸有成竹了。且说皇上这几日一直逗留在棠丽院中,逗着小皇子玩儿,十分悠闲,偶然想起德芳时,也觉得以他之为人,应该不会出什么岔错,因此一直很放心。他正在廊沿下和棠贵人望庭院景色呢,突然看见德芳哭哭啼啼的走了过来,大吃一惊,忙把他迎上来同坐一处,握着他的手问道:“我的儿,出什么事了?”德芳抹了一把眼泪,断断续续的道:“六皇子的丧事还未办完,儿臣就先回京,实是死罪。”皇上只道:“不碍事,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只管说罢。”德芳忙道:“并没有什么难处,只是儿臣一时感概罢了。”皇上笑骂道:“你莫赚朕,一定是有什么事在里头,知趣的快说罢!”德芳只得说:“那日儿臣去至六皇子家中,只见荒草连天,围墙坍塌,儿臣好不容易找到六皇子的原配夫人柳氏,她告诉我说:六皇子生前为人正直仗义,散尽千金救济灾民,却不忘读书修身养性。他穷困到此,仍想方设法在府中设了一座生祠,日日焚香祷告,祝愿父皇身体安泰。儿臣因想着六皇子这般好人,年纪轻轻说没就没,实在是可惜;而他于穷困潦倒之际,一心一意想的仍是父皇的安康,其孝心又实在让我等羞愧!”一番花言巧语赚的皇上热泪盈眶,因道:“我那六皇儿果真有如此孝心?”德芳忙赌咒道:“儿臣若有一句虚言,情愿下割舌地狱!”皇上叹道:“想不到我这六皇儿竟是如斯好人,实在是天可怜见的。”德芳又说了一大篇话语,直把那六皇子夸的天上有地下无,最后试探着说道:“儿臣想着六皇子忠孝两全,只封一个‘孝亲王’实在是可惜了他,不如父皇再下一道旨,追封他为‘文德孝全慧亲王’,另着御史台著文立说,永为后世留传,如何?”皇上正有此意,赞道:“此计甚好。”立即传旨御史大夫张纤,不日内替六皇子立传,这样一来,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六皇子的光辉事迹,本来一个不封王的皇子死后追封是惯例,但在已经赐予谥号的前提下,另行加封,甚至著书立说,这就引起了朝臣们的注意。大臣们纷纷议论,这六皇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会引起皇帝如此重视?后经多方打听,得知奉旨操办六皇子丧事的是皇上跟前最得宠的八贤王时,众臣皆心中有数,纷纷准备礼物与丧服:没有机会参与朝堂政务的外埠官员,为巴结德芳,想方设法的要参与进来;长安城中微不足道的小官,因怕得罪德芳,也积极的筹措礼品;就是那些朝首之臣,左思右想了一番,觉得多结交一些皇子,总没有坏处,因此也略备薄礼。一时之间长安城内热闹无比,好像要开一个盛大的宴会一般,那些做官的夫人们相见总要互相套问一下送的什么礼。德芳见目的已然达到,遂放下心来,就等着御史大夫张纤来交文章了。
那张纤是块实心眼的木头,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应景文章,如今圣上突然下旨要他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皇子作谥文,颇为头痛:这没有具体可靠的事迹来颂扬,即使想瞎编一些,又怕写的过头了会出乱子,正在左右为难之际,陕西行御史台派人火速送来一篇文章,题目上赫然写着:文德孝全慧亲王传。其行文流畅优美,又多用比拟之法,弥补了没有事迹可写的尴尬,吹嘘的是天花乱坠。张纤看到动情处,感动的流下了眼泪,不住的赞道:“好文!好文!词藻之瑰丽,可与司马相如之《上林赋》媲美焉!”因将此文献给皇上。圣上命他念来,张纤便当着众人的面声情并茂的宣读起来,读到动情处,嗓子都沙哑了。皇上想起自己那个几乎快忘了相貌的儿子,不由得十分惭愧,滚下一滴泪来,左右无不助泣之,一时间殿上悲声一片。张纤读完后,皇上命将此文收入正在修撰的正史中,又命赏赐张纤金百两,银百两,帛一百二十匹。张纤不敢欺瞒圣上,忙跪下不住地磕头,道:“微臣不敢欺瞒皇上,此文并非出自微臣之手,乃是陕西御史台送来的。”德芳在一旁听到了,忙道:“父皇,此人身怀才识,正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且待儿臣将他寻了来,也参与到修撰正史的史官中去,好不好?”皇上笑道:“一切皆随你罢。”德芳立即下了殿,派人将这写文章的人找来不题。
却说此文出自陕西行御史台陈铭闻之手,此人原出身书香世家,倒也是个饱学之士,只因时运不济,被分配到这远离长安城的陕西来做御史台,总有郁郁不得志之感,恰逢皇上下旨要为六皇子立传,这厮在家中听到消息,高兴的连连拍掌大笑,家人还以为他犯了什么疯病,忙来问他,陈铭闻大笑道:“我的运气来了!我的运气来了!!”接着就跑去书房,饱蘸墨水,费尽心思作了这样一篇文章。陈铭闻的发妻劝道:“历来官场险恶,如今我们家也不是缺衣断粮,就这样平平静静的过完一世岂不甚好?何苦偏要往那苦海里跳!”陈铭闻嗤之以鼻,道:“我们读书人十年寒窗,所为何事?就是报效国家,建功立业!以前是我运气不好,被分到这离京城偏远的陕西来当差,如今既有机会展现我的才华,我为什么要放弃?!你快快收起那些妇人之见,别误了我们多年来的恩情!”陈妻见他把话说的这样绝,也不好再劝,气呼呼的转身回房去了。陈铭闻自谓一枝妙笔,天下无敌,纵然入不了皇上的法眼,也应该能被一两个有眼光的相中才是,果不其然,没出几日,德芳就派人寻到他家里来,着他立即进京。临近长安城,陈铭闻却又犹豫起来:“我并不熟知八贤王其人,如今贸贸然去了,将来拖累的我抄家灭族又该怎么办?”但事已至此,也不好不去,只得到时临机应变罢了。
陈铭闻到的长安,先去拜访德芳。临近南清宫门前,他见这宫殿大门气势恢弘,足够四辆马车并肩驶进驶出的,看门的卫士不仅仪表威武,穿着也非寻常人可比。不由得暗叹了一声:“但不知那八贤王是个怎样人物,在长安城内也受用的这般奢华,竟不怕遭了他人的忌么?”德芳正在香燕房内交待一些事情,听闻是他来了,忙教人快请去偏厅,陈铭闻由一个小丫头引领着,在曲曲折折的走廊内兜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还没到偏厅,他却有些乏了,便疑心这丫头看他衣着寒酸,看不起他,故意在走廊里兜圈子戏弄于他,便忍不住说道:“好姐姐,我年纪大了,实在是走不动,可有什么近道走一走?”那丫头在前方听得这话,冷笑道:“这还是王爷下旨,要马上见你呢,若放在平时啊,管他是什么达官显贵,先在门房里晾个把时辰,也有从白天等到黑夜还没见到王爷一面的,人家不仅不生气,还得向门子赔笑脸呢!你着的什么急?”那陈铭闻听见这话,如雷击电掣一般,再也不敢向丫头抱怨。又绕了些许工夫,才到一座隐蔽的厢房前,丫头掀起竹帘,让陈铭闻进去后,自己便退下了。陈铭闻在这厢房内转了一圈,只见偏厅里布置的十分淡雅,并非想象中那般铺金盖玉,但若细细看来,此处所摆之物,皆是有来历的,不是古董便是名品,就是那几把太师椅,也是由珍贵的楠木制成,陈铭闻心里有些发慌,不敢坐在椅子上,便背着手在厅里一圈又一圈的转起来。少时德芳事情交待完,向偏厅走来。陈铭闻正等的烦躁,只见一名华服少年走了来,正是画也画不出的好相貌!削肩蜂腰,淡眉凤目,头戴一顶翠玉制成的五爪金龙冠,较之动辄镶金镀银的五爪金龙冠来,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风度;身穿一领白色孝服,领口处绣着一圈儿梅花,更衬得他气质优越,尤如世外仙人一般。德芳抱拳向陈铭闻笑道:“寒舍若有照顾不到之处,还望多多包涵!前番本王在皇上那里看到了先生的文章,心甚仰慕,早想拜会的,来,坐。”说着,亲热的拉着陈铭闻的手一同坐下了,又见陈铭闻在这儿等候已久,连口茶都吃不上,突然变了脸色,叱道:“这些小蹄子,平日里趁着我不在,一个个都养刁了!客人在偏厅里候着,连杯茶也懒的沏!等我回头查出那个人来,非把他赶出去不可!”陈铭闻初见德芳神态突变,吓的坐也坐不住,后见他原来是责骂丫头的不是,才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劝道:“府上的丫头并无甚过错,是我自己在驿站时吃多了茶,让她们别再奉茶上来的,免得浪费。”德芳这才转了笑脸,道:“我府上的丫头们不懂规矩,还望先生多多见谅,不要与她们一众粗蠢下人计较。”陈铭闻一面忙不迭的应着“那是,那是”,一面觉的额头上冰凉一片,原来刚才不提防竟吓出一身冷汗来,不由得想道:“这八贤王年纪轻轻,不怒而威,实在是可怕!想他定不是泛泛之辈,将来定有所成。”当下便打定主意,非要攀上这棵大树不可。德芳问道:“先生何方人氏?现任何职?”陈铭闻一一答道:“劳殿下下问,小人乃姑苏人氏,景仲年间考中举子,后辗转分到陕西做陕西行御史台,现已一十二载矣。”德芳“哦”了一声,道:“陕西素年干旱,总有几个愚民因不满朝廷的赈灾政策揭竿而起,虽然大多很快就被剿灭,但总归留下了很不好的榜样,先生身为陕西行御史台,理因替朝廷多多注意,防患于未然才是。”陈铭闻忙道:“王爷说的极是,自小人上任以来,一向注重书籍的选编,提拔年轻有为的人才,并实施‘百户策’,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告知各地县丞、知府等,协助他们马上处理此事。”德芳问道:“何为‘百户策’?”陈铭闻笑道:“想当年秦朝鼎盛之时,秦始皇曾设连坐之法,每十家为伍,设一伍长,互相纠举,如不告奸,腰斩;若伍长因管事范围有犯罪之事而不告发者,全灭。这办法虽残酷了一些儿,但用来对付没读过书、不晓圣贤之理的泥腿子是最有效的,故小人就建议陕西知府推行‘百户策’,每百户收为一编,互相牵制,一旦发现某人对朝廷有不敬之意,当众斩首,妻女没入官府为奴,告发者可免半年杂役,若隐而不告者,百户连坐,‘百户策’自推行以来,虽称不上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成效,但也很好的慑服了那些愚民们。”陈铭闻在这厢说的唾沫乱飞,面有得意之色,德芳却不声不响,既不回应,也不反驳,良久,突然说道:“先生既胸有家国,如何却安于在陕西做一个小小陕西行御史台呢?”陈铭闻等的就是这话,他忙起身离坐,向德芳拜了两拜,说:“小人空有一腔报国之志,却报国无门,今幸遇八贤王千岁,还恳请八王做主,为小人在长安谋得一官半职,事成之后,小人定当以命相报,在所不辞!”说罢,又磕了两个头。德芳笑道:“此乃小事也,先生快快起来,折煞德芳了!”说着亲自来扶陈铭闻,陈铭闻感激涕零,又磕了两个头方才起身。德芳又道:“现今的御史台张纤,胸无点墨,人又木讷不通情趣,我非常讨厌他,以先生之才,理应待在长安城内长伴圣驾左右才是。我意欲玉成此事,只是苦于不知如何向皇上诉说。”言罢,又是叹气又是皱眉的,眼睛却向陈铭闻望来。陈铭闻心头一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陪笑道:“王爷何须愁叹,如果王爷真心想提拔小人,那有的是办法啊!”德芳忙问道:“有什么办法?”陈铭闻笑道:“容小人细禀,据小人所知,御史台张纤为人耿直,多年来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其中刑部大夫刘子砚因为张纤的死谏告发,中年丧子,他心中一定很怨恨张纤,只要王爷稍稍以言语试探之,他必定会网罗罪名,将张纤下狱,到时,王爷再向皇上提及小人,一切不就水到渠成了吗?”德芳冷笑道:“我为先生到处开罪高官,又有什么好处?”陈铭闻涎着脸,笑道:“王爷若真成全了小人,那小人这条命都是王爷的,王爷若有事时,只管吩咐在下便是了。”德芳歪头想了一会子,突然大笑道:“也罢,正好需要你这样一个人帮忙呢!”于是,将与楚王的秘事和盘托出,临了,正色道:“以后我便把你当心腹看待了,我要你贬谁,你就贬谁,我要你赞谁,你就赞谁,我没有吩咐时,你就给我老实待着,听懂了吗?!”陈铭闻不曾想到轻易就参与了党派之争,但一来他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一个机会,说什么也不肯放弃;二来若此时不应,德芳必会杀他灭口,所以头脑一热,就应允了,噫!由此可见人之欲念,何其可怕,甚有“苛政猛于虎”之状。
德芳收下这样一个心腹,立即致函楚王,信上只随意写了一首歌儿:
“好个楚楚少年郎,命里漂泊流东西。
却教莫要流浪去,且把东屋让与你。
明日过府再叙。”
写完信后便与青云往六皇子府上去了,青云心里有些不解,遂问道:“王爷此次入京,一分也未曾讨得,如何再去操办丧事?”德芳笑道:“其实也不必非要向父皇讨银子,只要把风放出去,那想巴结你却苦于无门的,自然会苍蝇似的聚拢过来,替你操心费神。”青云恍然大悟,但终有些不放心,待到的六皇子府前时,果见几辆中等马车,还有一些下人三三两两围在一处谈话打发时间,从他们的服装和谈吐中就可以判断出,他们服侍的老爷并不是什么大官,不得不佩服德芳料事如神。青云随德芳踏进府内,但见一些当官模样的人,围在帷屏前,向端坐在帘内的柳氏嘘寒问暖,有一位翰林院待诏,听说六皇子至今仍用普通人的棺材盛敛,一咬牙把给自己老父留的好木材孝敬了出来,给六皇子重新打造了一副奢华的棺椁,柳氏对此君感激不尽,本想以钱财许之,可惜身无分文;又想替他在德芳美言几句,但一想到这厮暴打周瑞家的的情景,她就心里发怵。思来想去,实在没有什么好用来作谢礼的,便与这待诏写信一封,略表感激之意,那待诏本是陪皇上舞文弄墨的文人,常自诩诗才无双,趁此机会写了一首暧昧不清的诗作回信,柳氏本想不回他,可又怕做的太绝了,被人说冷酷无情,便勉强答诗。这事不知怎的让德芳知道了,因冷笑道:“没有长物赠予他,干脆把自己嫁与他罢!”这话被一些爱嚼舌的下人听见了,于是满长安城内宣扬柳氏为往后的生活计,勾引待诏的故事。柳氏尚在寡居之中,便成了全长安城的笑柄,她十分痛悔当初不该贸然答诗,然而此时说什么都晚了。这谣言复又传到皇上耳朵里,惹的皇上十分不快:“我那六皇儿是个古今头等大贤人,怎娶的这等不洁之妇!丈夫尸骨未寒,就偷起汉子来了!”为顾全皇家脸面,皇上下旨秘密的将柳氏赐死,又把那惹事的待诏流放边外,从此再也没有人敢传这等无聊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