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半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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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欺海棠怜巧姐陨命

太子自认定德芳加入秦王一党以来,反而疼惜照顾起楚王来,凡事楚王还没有想到的,他先料理妥当,就是楚王想要什么玩物,他也是极殷勤的去寻了来,就连皇上也觉着奇怪,但圣上自谓一家兄弟,互相照顾恰恰是手足情深的表示,因此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只有德芳看的最真切,但他一味不动声色,甚至渐渐绝迹于楚王府了。最后就连齐王也看不过去,百般劝说道:“你一向与楚王极好,怎么最近就疏远了呢?楚王虽你大一些,但若论为人周谨,他是远远不及你的,有什么看不惯的事情,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过去了吗?何苦伤了兄弟和气呢!”德芳冷笑道:“瞧齐王哥哥这话说的,好像我和楚王永世不来往了似的!其实我这阵子事情比较多,兄弟们又多,一时顾不到楚王罢了,有什么‘看不惯的事情’呢!”齐王又道:“最近太子是与楚王走的近了些,我知你心里不自在,但同是一家子兄弟,何苦彼此找不痛快!”德芳一发冷笑道:“若是按齐王哥哥说的,那秦王不也是在跟太子找不痛快么?你趁早休在我这里试探了!我看你无非就是想来看看,楚王被太子拉拢后我的反应罢了!要我说,如今你我同是秦王的同党,你别用这种憋脚的方法来找我的不痛快才是真的!!”一番话把齐王说的面红耳赤,灰溜溜的回去向秦王复命了。

这日介是小皇子杨帧昭的五岁生日,因皇上一向疼爱他,便想大办一场,宴会的一切事宜照旧交给了德芳来办,德芳为此很是忙碌了一阵子,便也渐渐的忘了与齐王交恶的事了。连日的大宴群臣后,圣上又在畅音阁另摆了一场家宴来庆祝,并说明要带妻子与儿女同往,共享天伦。这些王妃们大都暗暗较着劲,誓要把这美景良辰比下去,只见畅音阁内花团锦簇,繁花乱眼,就连侍女们也穿的特别优越,此情此景,仿佛只能从画里寻。德芳当日只穿着一件家常衣服,在一片花红柳绿的华服族亲中显得异常惹眼,原来按天朝风俗,丈夫一年四季所穿的服装和出席宴会所用的华服都应由妻子亲手缝制,而香燕身染重病,无法为德芳制衣,便想劝丈夫讨一个心灵手巧的小妾来,这样也不至于被人讥笑,但她话未出口就被德芳挡了回去,德芳笑道:“若为着此事就要去讨小妾,那长安城里的裁缝都是干什么用的?其实现在很少有人遵守这样的古风了,像我所知道的有些人家的妻子手工拙劣,做出来的衣服根本穿不出去,丈夫只好在外另做了一件充数,可见大家都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再者说了,人家好好的女孩儿,辛辛苦苦教养大了,却教人做妾去,平白无故的低人一等,岂不可惜了。”说罢又懒的去挑选衣服,只教从衣橱里随意取一套就算了。

德芳嫌外头太吵闹,便蹭到里厢和皇上一块儿坐。其时皇上正与太子共太子妃逗小皇子玩儿呢,太子妃见德芳进来了,忙来招呼道:“哟,八贤弟来了,快坐着罢。”又问他可曾吃过茶、想不想用些点心什么的,德芳一概笑而不答。太子笑道:“都已经成家的人了,还撒娇呐!还不快出去招呼晋王他们。”太子妃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八贤弟虽已成婚,但他家里那个不中用,不过是多供尊菩萨罢了!”皇上听见太子夫妇如此说,忙笑道:“你们莫嘲笑他,不过话说转来,年来朕倒是常想着给德芳另配一门婚事,只是挑来挑去,都没有中意的。不是模样配不上,就是才情配不上,就是才貌双全的,门第又太差了,因此想着再往后押一押算了。”太子忙笑道:“老丞相英廉倒有个小孙女儿,小字水莲者,才情相貌都不算差,就是年纪太小了点,既是父皇不急着为德芳配婚,那就再等等罢。”皇上道:“也好,英廉跟随朕四十余载,是国之栋梁,这门婚事也算配得上,你就替朕多留意一下罢。”德芳在一旁听见了,冷笑道:“不是我驳太子的面子,前番内子劝我纳妾,还被我说了一通呢!好好的人还在,也不愁无子嗣,另娶一个作什么呢,不过多生些闲气罢了!”皇上听罢,大笑道:“这孩子就是生生长不大!你们听听,这还是里外都能周全的八贤王该说的话吗?!”德芳听罢,也不否认,干脆滚到皇上怀里撒娇,引的众人大笑。

正说笑间,楚王也走了进来,只见他头戴一顶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一件肉桂粉的锦缎对襟长褂,套一件蜜合色比肩褂,系一条青莲紫八字蝴蝶缀螺钿的腰带,外披着锦缎烟霞红的提花褙子,入内之后,由宫女们将朱红团花披风解下,交与外间的宫女收好,便坐在皇上侧边,径自拿过斟满君须眉的绿玉斗浅啜起来,其雍容富贵之态,竟无人能及。太子笑道:“楚王弟弟往八贤王身边这么一坐,倒有些儿不衬了。”楚王这才向德芳看来,后者戴着一顶八宝珍珠粉色簪缨素冠,穿一件藕色提花软绸的中衣,袖口绣着银线回字纹,青莲紫镶银边的玉兰花,碧海蓝镶银线花叶,外套一件七成新的藕荷色缠明枝莲花六团罩甲,腰上系着一条大红丝绦,与楚王的庄重华服相比,竟无故小了几岁似的,一个不羁风流,一个肃穆难近其身。太子笑道:“你们俩这衣服竟像穿倒了似的!”连皇上也笑道:“这本是家宴,穷讲究些什么呢!”楚王笑道:“话可不是这样说,外间还有很多人在看着,总不能让人笑话了的。”正说话间,德芳瞥见他腕上拢着一串红麝香珠,是以前没有看过的,便笑道:“那串珠子是从哪儿来的呢?快让我瞧瞧!”楚王只得褪下珠串,双手捧给德芳。德芳见这串珠子莹洁润泽,每一颗皆刻有一个福字,十分精巧可爱,便问道:“好哥哥,快告诉我,这珠子是在哪儿得的呢?”太子抢着道:“前儿南丽国使者来朝,带来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内中就有这么一串香麝珠串,我看着挺不错的,就送了楚王弟弟。”皇上笑道:“可还有一模一样的?送芳儿一串,让他们双生的兄弟两个一齐戴罢。”太子却笑道:“哎哟,可巧的就没有了,要不等南丽国入朝来,我再让他带一串来?”德芳嗔道:“什么劳什子东西,我才不要呢!”遂掷而不取。皇上忙把德芳揽进怀里,笑道:“他那个东西不知什么人拿过了,不好。朕这儿有一串五色翠玉檀香珠串,你要就拿去罢。”楚王冷笑道:“昔时还常说我长不大呢,现今来了个更会曲意承欢的,就全都没话了!”皇上指着他笑道:“猴儿,你看我待芳儿好,你就不待见了?”楚王有些生气了,向太子发难道:“都是你!没事弄的什么香珠、臭珠的,现在搅出了这么多话头儿,我看你怎么收场!”太子向众人道:“听听,你们都听听!分明是这厮按捺不住想显摆的,如今却怪起我来,这好人也忒难做了点儿!”引的众人哄堂大笑。皇上只笑道:“你们两个都别吵,我那五色翠玉檀香珠串有两串呢,一人一串,少不了谁的。”德芳忙拜谢圣恩不题。

却说众人闹到亥时,德芳被灌了许多酒,觉得十分难过,便借口出去走走,可巧遇到晋王迎面走来。晋王忙拉住德芳,要和他再喝酒去。德芳忙推辞道:“不是我驳哥哥的面子,实在是刚才喝多了,要不我改日过府再叙,怎样?”晋王望了望德芳的脸色,见他双颊绯红,知他确实是喝多了,便笑道:“这倒是实话,不过我家刚出了桩丧事,不太干净,要不贤弟在外面摆一桌如何?”德芳听了觉得很纳罕,忙问是谁故去了。晋王长叹一声答道:“还不是那短命的丫头巧姐!昨日她还好好的,可今日早上却说自己头疼起不来,我便让她好生歇着去罢,谁知我家那几个破落户见着了,便说她是光吃饭不干活的主子,巧姐受不了这话,便强挣着要绣香囊儿去,结果吃过中饭,人就不中用了,死时手里还紧紧攥着针线呢!”德芳想起当日在晋王府中偶然得见巧姐一面,那模样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是香消玉陨,便也叹道:“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怪道可惜的。”晋王也叹道:“自巧姐没了之后,我才觉出她的好处来,比起我家里这些个泼辣货来,她可是乖巧多了,不过说来也奇了,她人还在的时候,我怎么就没觉出来呢?”说罢,滚下两行泪来。德芳忙劝道:“死者已矣,哥哥还是别太伤心了,想那巧姐一生乖顺可爱,恪守妇道,死后定能超脱,免于轮回之苦的。”晋王忙止啼收泪,道:“但愿如此。只是巧姐就这么去了,实在是可怜,我本想给她好好的办一场法事,买几个替身,可为着她只算半个姨娘,家里又那么多眼睛盯着,实在不好贸然大办丧事。”德芳忍不住道:“为何不可?哥哥是一家之长,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全凭哥哥裁决。况且巧姐还是宫里头棠贵人的姐姐呢,为着这个,谁敢多嘴?若有哪个烂了嘴的悍妇敢多说半句,哥哥正好把她赶出府去,给府里的侍妾们立个榜样。”晋王皱着眉头道:“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通情理呢?”德芳冷笑道:“有什么不通情理的!哥哥才是一家之主,凡事应是你说了算才是。况几个侍妾罢了,天下美人多的是,性情好的也不少,哥哥何必死守几棵大树呢?”一番话把晋王的豪气全激起来了,晋王忙作了个揖,笑道:“多亏贤弟一言,才点醒我这痴人。”说罢,意气风发的去了。

德芳还有些难过,便在廊沿下坐一会子,猛然瞥见院中半调零的鲜花,他想起棠丽院中的那人来,叹道:“世事变幻莫测,娇妍无比的鲜花落在了这凡尘,便逃不开调谢的命运了。”便偷偷的跑到棠丽院去看望棠贵人。棠贵人气他久不来拜会,不愿搭理他,多亏了红玉端茶送水,又找来一个蒲团让德芳坐下。德芳笑道:“好丫头,也难为你事事周全,真不知将来便宜了哪个小厮讨了去,又不知是哪个有眼光的公子收了作姨娘呢!”棠贵人在里厢听见了,气呼呼的说:“八贤王既是可怜这丫头,不如收去做小罢了!此刻却别在我这眼前干这些个龌龊事。”德芳叹道:“你怎么不明白我的心意呢?”红玉见两人绊起嘴来了,忙悄悄的退了出去。德芳这才缓缓的说道:“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看着?如今我也大了,不好随意的在后宫中行走。你老是希望我能像小的时候一样,天天到你这棠丽院中拜访,那怎么行呢?况两人若是心意相通,就算不能时时相见又有何妨?除非是你自己移情别恋,想趁早了断罢了!”棠贵人见德芳反诬自己用情不专,气的她话也说不出来,只一味发呆。德芳又软言相劝道:“我又何尝不想跟你天天的在一处呢?只是形势所逼啊!”棠贵人这才冷笑道:“我倒要听听你是被什么形势给逼了!”德芳不慌不忙的说:“我这个人一向淡泊名利、随遇而安的,从不参加什么党派之争,我初进长安城时,楚王与我年龄相当,因此走的近了些,就有人编造我和楚王是一党的鬼话;前几日,朝中出现了一封古怪的信,正好当晚我有事到秦王府中走一趟,又有爱嚼舌的小人开始胡传我改投秦王一派了。如今太子见着了我,如同见着了什么苦大仇深的敌人一样,全不念手足之情,人前人后的贬损我,就连楚王也疏远了我,撇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说罢,伤心的哭泣起来,袖子也被泪水****了。棠贵人心有不忍,劝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先回江南去暂住些日子,避避风头呢?”德芳悲叹道:“现在如果回去了,下场多半和六皇子一样,住在荒草堆里,没人管顾,只是六皇子的丧事有我照料,还可风光一回,他日我的丧事又不知由哪个精明能干的王爷来照管呢!”棠贵人联想到自身飘泊无依,也滚下泪来,只是无语。德芳又道:“我这几年在父皇身边,很是享受了一些天伦之乐的,如今就算叫我再回江南,也是毫无怨言。只是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长安,你我两个有情人就此天各一方,岂不哀哉!”说的好像明天就要被赶回江南一样,棠贵人忙从帘内膝行而出,抓住了德芳的衣袖,满脸哀怨的吟道:

浪蕊飘然覆前浪,心系其一不知谁。

待到醒悟取杉枝,它朝远去不知踪。

所作诗篇并不十分出众,然配合此情此景,再加以棠贵人那一脸哀戚的神情,倒很能触动人心,即使乐天之人也要平添许多愁绪了,何况德芳呢!他满面流泪的吟道:

清风情系阶前月,只是难得抱月归。

时事易改风流逝,殿前承欢不知谁!

棠贵人心里私下衡量,觉得自己实在难舍德芳,便问道:“难道没有什么法子,可助你躲过这一劫吗?”德芳叹道:“其他人那里,我还可以好言相劝,就只这太子一处最难对付,纵然全天下都相信我是个好人,但太子不信,一切也就枉费了。”棠贵人恨恨的道:“这太子实在可恶,皇上并天了,这皇位自然是他的,他还成天疑心疑鬼的干什么呢!”这么一想,便觉太子獐眉鼠目起来了,恨不能当面抽他几个耳光解解气。德芳信口道:“除非太子已不是太子,那么到时一切好说,不过……”话未说完,他忙掩住嘴巴,惊慌的说:“刚才我之所言,皆是酒后胡说八道,你千万不可当真啊!”岂料这话早教棠贵人听进去了,她嘴上应承着:“不会当真。”心里却已经在想着除去太子的恶毒之计。德芳见时候不早,忙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