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却说老皇帝已然动了废太子之念,因一时无法得逞,便开始亲自处理国事,又恐太子会再度加害德芳,便赐他上打昏君,下打谗臣之权。这日,恰好苏州来报,称供皇帝巡幸所住的行宫已然建造完毕,皇上便叫过德芳来,道:“苏州那边的人办事,朕总不放心,莫如劳烦你替朕走一趟,去看看那行宫造的究竟如何,若是造的不好,你便作主拆了重建罢。”德芳心知这是皇上让他借故在外避避风头,便欣然应允。德芳回到南清宫,把个朝冠往侍女怀里一丢,叫道:“白鹭!青云!随我到苏州去顽一趟罢!”青云与白鹭肩并肩的走了来,一个喜气洋洋,一个怒气满面。德芳笑道:“你们哥俩又为了什么吵架了?快说与我听听,我来做个和事佬。”白鹭道:“非是我们兄弟吵架,只是我为王爷感到不值。”德芳和青云都没了话,白鹭尤自说道:“年来王爷怜贫济民,人人都称赞王爷是头一等大善人,如今为了这么一桩屁大的事,那死挺尸的太子竟然狠心砍断王爷的一根手指,要我说,不如趁夜深人静潜入东宫,砍了那小子一条胳膊给鹤影报仇,咱们哥仨再回终空岛投奔师父去罢!”青云忙掩了他的嘴,道:“莫要胡说!这得亏是在王爷跟前,若是在别人面前你也这样口无遮拦的胡说八道,当心太子追究你一个不尊之罪!”德芳这才道:“什么尊不尊的,不过一个名号罢了,我常跟你们说的,见没外人,只管叫我名字来,无妨的。我怕的就是终空岛的名号传了出去,被一些心狠手辣的人听见了,会想尽办法斩草除根,到时我们建功立业不成,倒连累的师父她老人家被人追杀,可就不好了。”白鹭一发急红了脸,道:“这般瞻前顾后的,真不痛快!要老子说,你们舍不下这荣华富贵才是真的!”说罢拉着德芳的衣袖就往外走,还嚷着要给他报仇去,德芳见事已至此,忙与青云拦住白鹭,苦口婆心的劝说道:“太子是下一任皇帝,我们可惹不起。况在朝中办事,自有一套规矩,若越了规矩,轻则罚俸碌砍肢足,以示小戒;重则抄家灭族,就是那死法,也有一百多种,一种更比一种教你痛苦难当哩!如今确是我们理亏,但只要父皇还帮着我,这身家性命就算保全了,如今你这一去,岂不是白白落了个口实与太子,叫他好来杀我吗?”白鹭也是个聪明人,他思想了一会,只得放弃了找太子算帐的主张,一下子瘫坐在太师椅上,嚷嚷着:“好闷也!在这长安城待久了,功夫都快废了!”德芳笑道:“今儿是你的造化来了!方才父皇召见我,说是苏州的行宫已经建成,他老人家不太放心,叫我走一趟。你去是不去?”白鹭伸了个懒腰,只道:“也好,到外地去走一走,总比在这生闷气的好。那太子就近在眼前,我却打不得骂不得,只是徒增闲气罢了!”一回与青云收拾了衣物,随德芳一道同去苏州不题。
却说那苏州知县收到消息,知八贤王要来此地,早把街道清理了一通,凡是叫花子一律赶出城,就是衣着差些儿的,也不准上街做买卖,又命铺土洒水,在街道两旁支起围幔,平民百姓,一早儿回避了,知县领着一众衙役共乡绅,在城门口静候德芳。众人横等了有三两个时辰,才见二十个小太监拍着手走过来,后紧跟着一顶十二人抬的曼纱大轿子,知县忙上前迎接,德芳在轿内笑道:“你便是苏州知县吧?此遭苏州行宫得以建成,全赖你在这厢督促、帮衬着啊!”知县忙笑道:“八殿下真是折煞老臣了!行宫好与不好,还不是殿下一句话吗!”德芳正色道:“若是用心建造的,就是朴素一些,自然也是好的;就怕有些人偷工减料,房屋根基不稳,这样的行宫皇上若是住了进去,在你可就是灭族的大罪啊!”知县忙一个劲儿的说着:“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将德芳迎下了轿子,在场诸人见这位王爷年纪轻轻,仪表堂堂,无不在心里赞颂一番。须臾到了县衙,少不了有一些撑场面的饭局,德芳一一应付了,丝毫不显疲惫之态。第二日,知县又引着德芳去新建成的行宫参观,德芳见这行宫雕梁画栋,建造的比长安城的皇宫还奢华,不由得叹道:“此番太奢了,不过一个行宫而已,皇上又不天天月月的住在这里,经年累月的,这花费实在太大。”知县忙道:“八殿下此言差矣,这虽然只是一个行宫,但也有皇家的脸面在里头,若是建的太寒酸了,岂不引人耻笑?再说这花费问题,行宫的仆人、宫女全是在此地征得的,不用另花钱去买,行宫所需绸缎、粮食等,也是从平民的瑶役中所得,不必动用国库一分一毫,八殿下尽可放心。”德芳心道:“怪道你们办事,父皇总是不放心哩!原来竟是这等庸官!”脸上却是堆满了笑容,一径随着知县的话“嗯嗯啊啊”,敷衍了过去。
晚间德芳把白鹭和青云叫了过来,三人秉烛夜谈。德芳道:“我听那知县口气,竟是全不顾百姓死活,这里头一定还有什么贪赃枉法的勾当,此番趁便一块揭了他的老底,等到回京时也好傍件功劳在身。”青云劝道:“年来王爷已竖了太子这么一个大敌,何苦又四处去竖敌人呢?要我说,还是以和为上的好。”德芳笑道:“话不是这样说,父皇此番着我走这一趟,本就是让我避些风头的,若是再建些功劳,便是太子也不好动我,有时在宫中,并非一味躲事不出便可平安一世。”这厢白鹭早按捺不住,摩拳擦掌,恨不能事情闹的大些儿呢!见青云一副怯事的样子,冷笑道:“不过一个地方官罢了,横竖有王爷帮衬着,你怕什么呢?”青云只痴笑了一阵,这篇帐就算揭过去了。德芳笑道:“但凡有些儿暗地里的勾当的,一定趁我来之前收拾干净了,要想套出些什么来,还得问老百姓去。这样罢,明日咱们三人乔装改扮一番,骗过那知县,到街上体察一番民情,如何?”白鹭忙拍掌叫好,青云见横劝不动,也只得由着他们闹去便了。
第二日,德芳果改装一番,与白鹭、青云两个上的街来,但见街上人头攒动,倒也十分热闹,两边摆着各式各样的摊子,叫卖之声不绝于耳,白鹭见人多,笑道:“爷这回可是猜错了,这街市之上不是很热闹吗?”德芳笑道:“这卖家倒是挺多的,可为什么一个买的人都没有呢?这亏本生意他们也敢做?”白鹭经德芳这么一提醒,方才恍然大悟,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痴笑道:“还是爷心细啊。”三人有说有笑的往城西走去,一路上行人渐渐稀少,却见城墙之下,设着一个小小的馄饨摊儿,帷布上书“陈老三馄饨”几个大字,有一个老汉和一个少女在忙活着,摊子的生意也算不错,四张桌子坐满了三张。德芳忽起顽心,头里坐在了一个空位上,那摊上原先的顾客们见新来了三个人,都止住了调笑,窃窃议论着打量德芳,你道他三个怎生模样:
领头的少年,白净皮肤,贴身穿着小立领滚回字边小夹袄,外套一裘圆领素色长衫,滚着梅花边,外敞着蜜合色对襟大团花长褂,眼角眉梢,星光卓绝,执一柄玫瑰紫洒金长扇,扇上用金粉写着李煜的《清平乐》:“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扇柄垂着大红丝绦,另系着一块天然的葫芦状雨花石,周身带有五色竹叶图纹,能放七色光芒。一望可知,非富即贵。那随身的两个伙伴,也都穿着黑色圆领长衫,滚大红边,系一条蝴蝶戏花的五色刺绣腰带,当间镶着翠色玉片,一个剑眉俊目,顾彩飞扬,一个平眉杏眼,和蔼可亲。三人在空下的桌子上坐下了,只顾着自己聊天说话,丝毫不把他人放在心上。
陈老汉在此间摆摊已有多年,颇有识人的眼力,见来了客,忙叫女儿小玉去招呼着。小玉袅袅婷婷的走至三人面前,先拜一个万福,笑问道:“三位客官,想吃点什么?我们这里的馄饨,可是苏州城里出了名的。”德芳见这姑娘虽生的不是十分艳丽,但自有一股清秀之美,尤以那一口吴侬软语,声声若断线的珍珠,颇能醉人,笑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小玉脆生生的答道:“小女小玉,已随老父在此摆摊多年了。”德芳笑道:“你这名字起的不好,我方才听你说话,竟像‘大弦曹曹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曹曹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莫如‘珍珠’二字,还合了你的性情品格呢!”说话间不慎露出了假指,但尤不自知,只管兴高采烈的说下去。再看白鹭,竟已酥倒在那里,只管痴痴的盯着那女子看。小玉爽快的答道:“小玉是个粗人,不大明白公子方才所诵诗句的意思,不过这既是公子的意思……而且小玉也颇喜欢‘珍珠’二字,从今后,我就叫珍珠了。”此时,恰有一桌客人嚷道:“小玉姑娘,再添一碗馄饨!”小玉回转身去,拔高了嗓子回道:“从今后,我就叫珍珠了,谁再叫我旧名字的,我就不理他!”引的众人哄堂大笑。一个客人调笑道:“珍珠姑娘,往日想听你说笑话都难的,今日怎么人家说什么,你就听什么?若是他给你起一个歪名,你也照样应吗?”周遭人也起哄道:“不消说了,定是这厮看那公子长的俊,动了春心了!”珍珠身处一群粗鄙男子中间,毫不退却,扬着手帕一一指着众人的额头骂道:“你们这些不要脸的,平日里用下流的言语赚老娘的还少吗?!看今日不一一揭了你们的皮!别走!一人一碗馄饨各添十文钱!”德芳从未听过如此粗俗的谈话,却见那顾客竟全都乖乖的掏了十文钱,心下觉得很是奇异,因也向珍珠道:“姑娘,我们这里来三碗馄饨。”
珍珠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陈老汉边上,麻利的用大丝网兜捞馄饨时,又偷眼瞧了德芳一会子,因想道:“那少年不知是谁,竟长的这等俊俏,好像不是凡人似的,只可惜少了一截指头……但不知他这是天生的残疾呢,还是后被砍的?若是天生的,敢情‘人无完人’说的就是这个;若是被人砍的,那人也忒狠心了,竟下的去这样狠手!”因想着,心里也似上下翻滚的馄饨,忐忑起来了,她本想给德芳碗里多添几个馄饨,又怕被人知道了笑话,干脆给他们三人碗里都添了几个馄饨,这才端着滚烫的碗,款款走来,笑道:“三位慢用。”把碗往桌上一放,又抽身忙活别的去了,一会擦擦这个桌子,一会归拢归拢那边的筷子,实则常暗暗的瞥一眼过去,瞧瞧德芳在做什么。偏德芳正歪着脑袋和青云说话,全不在意,倒是让白鹭瞧见了,当下便觉得心里有些异样,忙低头猛吃馄饨,半晌不说一句话。没一会子,德芳他们吃完馄饨,放了一小块银子在桌子上,陈老汉忙搓着手陪笑道:“爷,您给的太多了,咱们是小本经营,实在是找不开啊!”德芳一发慷慨起来,只教不用找了,笑道:“我是个旅客,不久就要离了这里的了,今日能在你馄饨摊上吃一碗馄饨,也算咱们有缘,这点子钱你就收下罢,权当我是借给你的,你去顶一间铺子,好好的做你的生意,总比在这儿日晒风吹强,是也不是?”父女俩忙千恩万谢的接过银子,直看着德芳一行不见了人影,才回转来继续做他们的生意。
却说德芳回了知县府后,白鹭总念念不忘那个馄饨摊上的妙龄少女,因想着:“明早我还要再去访一访的才好,不知那姑娘可有了人家……”胡思乱想了一夜,都不曾合眼,天还蒙蒙亮,他就一骨碌爬起来,直往城西而去了。到的城西时,却见那老汉摆摊的地方一片狼藉,还有几个凳子歪在地上,白鹭自谓时候还早,许是昨晚生意做晚了,故来不及收拾……便上前扶起一条板凳,且先坐着等候片刻。他侯到了日上三竿,还不见那父女俩人影,心下便慌起来,恰有一个行人路过,他便拦着人家,问道:“请问,可知在这儿摆馄饨摊的陈氏父女哪儿去了?”那行人答过了,把个白鹭又急又气的,一气奔回德芳处再做计较。欲知那行人都说了些什么,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