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半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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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勘世情宣王出家

闲话少叙,单表江西举子刘亦才,带了两个书僮上京赴考,不想路上耽搁了,赶至长安城时考期已过,而所余盘缠亦不够他主仆回老家的,原来这刘亦才禀性恃才而傲,出门之时,曾发过豪语:“今科状元,舍我刘某人,还能有谁?!”因此一路上吃喝玩乐,尽情挥霍,不期竟把考期给误了,正没个去处时,忽想起曾有一个旧友,在东宫内作清客相公的,姓沈,单名一个表字,字敬斋。遂想道:“我出门时颇豪语了一番,如今再讪讪的回去,怪没意思的。想我昔日与沈表有过一两封书信来往,他总把那东宫吹捧的天上一般,我何不就在东宫内谋个清客的位置,暂住一两个月,再回江西老家也不迟。”又想了三两回,觉着这个主意挺不错,便好歹寻到沈表门上来,百般的陪笑打千。这沈表倒也是个不负旧义之人,他见刘亦才果真落难了,笑道:“若依了我的主意,你竟还是不要跳进这个火坑的好;若是实在想投个明主,我给你指条明路:眼下秦王府上正缺两个陪诗吟句的,我想以兄之文才,定可胜任。”刘亦才听罢大惊,笑道:“沈兄这是在诓我了。”沈表忙道:“实是肺腑之言,何来诓骗之说?”刘亦才又道:“沈兄往年所写书信,总以东宫为首,现如今小弟巴巴儿的投奔了来,为何又要将小弟荐往别处呢?”沈表叹道:“刘世兄你久居江西,自然不知。年来皇上为了一桩事故,恼了太子殿下,现今凡是人前露脸的巧宗儿,都让秦王赚了去,太子只背了个恶名儿,皇上也开始当朝执政,‘监国’一职可谓是名存实亡矣。”刘亦才心里大惊,却还笑道:“想是父子间拌了嘴的,故皇上先冷着太子数日,大体不碍事的罢。”浓表冷笑道:“刘世兄如何知道!如今这天道转了风向了,将有十年前,皇上将在江南住着的八贤王接回长安团聚,那八贤王虽生的一表人才,却是个头等阴险狡诈东西,天生一个搅家精,变着法儿的要太子脸上不好看,太子怜他年幼,不作计较,谁知他竟一发的得意起来,年前太子得报八贤王府内奴婢穿着逾制,也是他老人家气急了些,竟亲提着剑上门问罪,争执间把八贤王一段小指砍了。这八贤王得了理儿,岂有息事宁人的道理?连夜进宫在皇上跟前觅死寻活,哭个不住,直赚的皇上起了废太子之念,幸亏各位大臣力谏,方才保住了太子,可从此之后便生分了太子,父子间一月难得见着两三回。”刘亦才听了这一段因果,叹道:“也是太子殿下忒不会防人了,如今倒让秦王殿下赚了个便宜。既是八贤王犯错,自有大理寺管着,哪用的着他老人家亲自上门去呢!可见那八贤王嚣张到什么地步!”沈表叹道:“正是呢。偏生太子殿下禀性直爽,又兼是个倔脾气,就是不肯拉下脸认错讨好,一味冷嘲热讽,全然没个好脸色,倒把皇上惹的更恼了。”刘亦才笑道:“这可不太好,太子监国已有年月,又兼之受人挑拨,这长安城内可要人心浮动了。”沈表道:“可不是呢。昔日那些削尖了脑袋想往东宫挤的文人谋士,如今都转投了秦王、齐王、楚王共八贤王府下,就是已在东宫内待了一段时日的清客相士,也有起另攀高枝的心念的。一月之间,请辞的人竟有二十四人之众,太子情知人心有变,气的大骂:‘汝等食我傣碌,眼见我有难,却不能分我之忧,反作鸟兽散,竟全是些沽名钓誉之辈,真是枉读了圣贤书!’自此后再不放人,并言明谁再敢有二心的,拉出二门外只管往死里打。”刘亦才拍手笑道:“骂的好!这下他们应该安生了罢。”沈表冷笑道:“刘世兄这话却错了。有一等人,虽满嘴仁义道德,心眼里只有钱,卑鄙下流,无恶不作。虽太子已言明在先,但这些人为了另攀高枝,也想出了一个极好的对策来,纷纷装疯弄痴,太子几番试探,他们就是一副不明白的样子,直把太子也哄过去了,出的东宫,就投了秦王门下;还有那昧了良心的,虽人在东宫,却暗暗的替秦王传递消息,也是有的。”刘亦才叹道:“如今天道确是变了,竟生出了这么些个有辱斯文的东西来!”沈表冷笑道:“刘世兄好痴也!那庙堂之上更泼皮无赖的还有呢,这些不过是些清客相公,又能怎样?依我说,你竟还是不要在这里逗留的好,长安城内风云变幻,非你我等闲之辈可以参悟的,倘或所投非人,旦夕之间获罪抄家灭族的,不知有多少!刘世兄三代单传,还是不要涉这个险的为妙。”刘亦才低头想了一会,道:“话虽如此说,可好男儿志在修身齐家平天下,如今白读了圣贤书不成?况俗语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子是何等尊贵人物?哪有说倒便倒的道理!”沈表见此,知是无法劝服,只得叹道:“这也是你我之命数了,你现在立即写一封荐书来,我入东宫禀于太子过目,至于成也不成,也只好看你命里该不该这一场劫数了。”刘亦才忙道:“那是自然。”说话间已写好荐书一封交与沈表。沈表从头看去,大抵无错了,才另外穿戴一番,笼在袖里,往东宫而来。

这里太子正在偏厅与诸内官、谋士商议事务,沈表不敢擅自入内,只在门外垂手侍立,但听得里面不哪位大人说道:“太子殿下,昨日皇上在御花园摆宴,为何不去凑个热闹呢?”太子答道:“昨儿头疼,所以不曾去得。”当朝次辅大臣,兼太子太保的刘阳见状,忙问道:“那太子可曾使人向皇上告个假呢?”太子笑道:“这个倒忘了,不过一件小事,有甚要紧?”刘阳又问道:“太子殿下,这个月见过几回皇上了?”太子答:“一回吧。还是父皇突然想起了皇玄孙,我给抱去的。”刘阳叹道:“比上个月又少了三回。”太子听出他话里有话,收笑问道:“卿乃何意?”刘阳道:“太子可还记得戾太子的故事?”太子闻言,如雷劈一般,呆了好一晌,只是说不出句话来。刘阳又道:“微臣听说皇上身边的太监们不知何时被撤换掉了,全是些老臣们听都没听过的人,也不知这些奴才能不能服侍好皇上,老臣实在是忧心至极啊!”太子挥了挥手道:“此事过后再议。”众人会意,都住口不提此事,单拣些无关紧要的事来说,沈表等里屋静了一会子,方才打帘而入,满面堆起笑来:“给太子殿下请安。”说罢抢着在地上磕起头来。太子笑道:“快别如此,有什么事说罢。”沈表忙从袖里抽出一封大红贴子来,递到太子面前,笑道:“前几日太子殿下说过东宫内还缺几个极好的清客,陪着吟诗作赋的。这是奴才一个旧友写的自荐帖子,奴才斗胆,送了来给太子殿下过过目。”说话间有一个丫头代为接过名贴,送至太子手上,太子看了一回,却见他写的是:

江西宁州府宁州县举人刘亦才,年二十四岁。曾祖,泰卯年进士刘兼之;祖,原任织造龙捐使四等公刘定;父,乙亥年举人刘维,世袭四等公。

因笑道:“这倒是一户诗书之家。”沈表趁便笑道:“可不是呢,这位刘世兄可谓才高八斗,今年上京应试,谁知天不从人愿,来迟了三两日,眼看的一世功名,付于一旦!”太子道:“也不尽然,四年后再考便是了。”沈表笑道:“我也是如此劝他来着,但他人既来了长安城,便再不肯回去的,非要在京中留考不可。也是小的嘴快,把太子前几日的戏言说了,不想他真起了这个念想,心心念念的要到东宫中来,小的拗不过他,少不得赔了我这张老脸,来碰一碰了!”因见太子喜欢,又添油加醋的把刘亦才夸赞了一回,太子笑道:“听上去倒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你且家去,叫他写一首七言律来,我看了再作计较。”这里沈表喜的一迭声应了,又在地下磕了三四个头方去。那等着回事的人见沈表去了,一窝蜂的上前来禀报,被太子喝道:“拣要紧的说!越发没个规矩了。”众人吃了一吓,都退到墙边上垂手站着,独有一个婆子迎将上来,陪笑道:“太子殿下事多烦杂,小的本不该再烦嗔着,但我家王爷说了,此事紧急,非要立马给个回话才是。”太子已识得她是南清宫里的仆妇,冷笑道:“你家王爷本事大着呢,什么不能作主,偏要我这没识见的给个准话儿?”婆子依旧陪笑道:“话可不是这样说,我家王爷年轻轻儿的,懂些什么事故?不过是仗着皇上一点恩宠,年轻人脸又厚,又有许多人不怕嫌的帮衬着,这才成了个事儿呢。”太子只道:“什么事,快说罢。”婆子这才道:“王爷说了:‘请太子快往宣王爷府上去,这几年来宣王一直病病怏怏的,总不见好,也不知他是听了哪个妖僧邪道的歪说八道,竟要舍了头发做和尚去,请太子去劝劝,也就好了。’还有一句话,说的是:‘这话暂且不要告诉皇上知道,他不过一时头热,病急乱投医,等大家晓之以理,他便去了这份心思,大可不必惊动他老人家。’”太子听罢颇吃了一惊,忙教置下车辆,一行人前拥后簇的往宣王府来。

却见德芳早就在那里,眼圈儿红红的,还一个劲儿劝着,宣王只道:“你也不必劝我了,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实话告诉你吧,我心里早存了这份心思的,只是不说罢了。”说罢闭目不语。太子忙上前笑道:“你这点子心思,大家猜都猜到七八分了,何须你来言明?”宣王本欲起身行礼,被太子按下了,道:“你身上不好,快快躺着罢。”在一个湘妃蹲上坐了,德芳忙来行礼,太子只装没看见,一发劝宣王道:“这天下只有‘缘份’二字是最最难得的,不知你从前修炼了多少世,才投到这帝王之家,又不知我们几人修了多少福,才能聚在一块作兄弟,如今父母之恩、圣眷之恩还没有一丝儿报得,就是那师从之恩、朋友之谊、你们夫妻的举案之义……你怎舍的下呢!”一语未了,忽听得楚王在外厢啐道:“我把你们这些脑满肠肥的癞头僧!经也背不齐的,满脑子男盗女娼,还装悟道呢!你们懂悟道是什么?……放屁!我宣王哥哥既是身上不好,你们就应与他颂经去灾、买几个替身才是,怎么倒劝起我宣王哥哥出家了!赶明儿我们全家子都出家作和尚去,看你们这些癞皮和尚怎么区处!!”唬的僧人道士们只一个劲的道“不敢”,一面骂着,一面走了进来,先猴到宣王塌前来,笑道:“宣王哥哥莫要听那一起不知好歹的东西胡说,我们乐我们的,岂不甚好?”宣王冷笑道:“我何偿不知道这一起只是些个庸僧俗道!只是现值太平盛世,人人沉溺于富贵温柔乡之中,又有哪个肯抛却安稳日子,出家悟道呢?此是其一。那作替身的不是人养的?若是什么事叫一个人顶着,都能过的去,哪为何不使个人来顶自己去死呢?像这等替身的功业,佛祖是一概不受的。此其二。佛家有云:万物皆空。方才太子殿下所言各种情谊,也不过一概在这尘世俗情之内,因果循环之中,有什么舍不得的?”说的楚王笑了起来,道:“你们听听,我只说了一句,宣王哥哥就‘其一’、‘其二’的说了一大通,真真的教我不知该怎么驳他好了!”说的大家都笑起来了。德芳又劝道:“哥哥倘是有什么心结,大可告诉我们愚兄弟几个,纵使我们帮不上什么忙,只要是说的上名色的,兄弟们尽力就是了。”宣王道:“这可不敢劳驾。只是从今后远着些儿,容我清清静静的诵经修持也就罢了。”太子喝道:“这是怎样话说来!莫非兄弟们倒累了你不成?!”宣王冷笑道:“正是这话呢。其中道理,各位怕是比我更明白,我就不说了出来,也省得大家没脸!”说的太子无话可驳,不怒反笑:“你是个大圣人、菩萨转世的好人!我们都是那该下地狱的恶鬼,从今后远着你,免的冲撞了你这大圣人大菩萨!”眼看着就要斗起气来,楚王忙劝道:“这是怎样说来!我们都是来劝宣王哥哥不要乱想的,怎么自己人反吵起来了!”正劝伏间,秦王、齐王也来了,大家好说歹说的各劝了一回,宣王只装病不听,一时无话。

至夜德芳归家,漱洗过后便上床睡了,正在恍惚间,忽见一僧人直入内室,连通报也不等得,竟直走到自己床跟前,正欲斥他无礼时,他却开口道:“贤弟,为兄的已超脱俗缘,竟欲远游求法,只是想着你素日颇有些慧根,一大家子兄弟中,也唯有你能跟我说上几句话,故来辞一辞你。”德芳方认出此人是宣王,正欲说话时,宣王却笑道:“我还有一句话要赠你,你可好生记住了:想那名利场中,不过是些虚影幻像,你切不可一味逞强斗气,葬了自己性命,凡事皆要淡泊些,才是长生之道,此外,将来新帝登基,你可往你生母陵前守孝,才能脱得一时灾厄,切记,切记!”说罢竟飘飘然而去,难觅踪影。唬的德芳下了一身冷汗,又听得外间传事云板连响了四五下,只道是:“宣王府上来报,说宣王爷不见踪影,那边正乱着呢。”德芳听罢,又忆起那梦来,唬的连念了几声佛,又忖度道:“那‘凡事淡泊’的话也就罢了,但不知新帝登基又是个怎样天机?”因思忖了一夜,竟不曾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