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早起身,漱洗过了,便往周王府上来,尤未坐定,忽见周王满面怒气,不住跌足嗟叹道:“只可惜了白牡丹这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竟这样被冤死了!”德芳笑道:“这可就奇了,白牡丹又没有留信给你,你怎么知道她有冤呢?”周王道:“别人我不敢下保,可是这个女孩子,她素日的为人你还不知道?虽平日里架子大了些,但最是个胸无城府的,要说她一定有过,也就是个言语不慎,绝不会犯下偷盗之罪!”德芳见他说的这样决绝,心里甚为感慨,劝道:“哥哥且听我一言:俗语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都有个走眼犯错的时候,虽然我们平时常和白牡丹混在一处,那也只是听她唱戏取乐,何曾与她深交?听说她被指认的时候,他们班里没一个人肯为她作保,如此失尽人心,可见她平时为人确有不妥之处。再者说了,不管怎样,人已经死了,这事也就算了结了,哥哥何苦非要去翻出来再闹一场,搞的兄弟间不愉快呢?”周王听了,冷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既是你怕担干系,我就等你走了之后再去找齐王算帐,你听到消息也不用来劝,横竖过了这一阵就好了,又成全的你一个好人名声,好不好?”德芳见周王把话说绝,不由大怒,冷笑道:“这事头里与我并无干系,我怕担些什么?我是看兄弟间这几年闹的忒不像了,故来劝一劝:凭什么事,退后一步好说话,何苦惹的父皇不高兴!”周王叹道:“若是一件顽物,要是兄弟们喜欢,我就是搬出来任大家摔着听声响,也是无怨的。可现在是出了人命,这些女孩们从小漂泊学艺,好不容易进了戏乐园,算是有了个落脚的地方,也实在不易,怪可怜见的。”德芳忍不住道:“即便如此,戏子还是戏子,进了戏乐园,不过是比江湖上的戏子好一些罢了。这样的戏子,要多少没有呢?哥哥若实在舍不下白牡丹,赶明儿我替你再寻几个好的来,你看何如?”周王听了这篇话,又发作了呆性,登时觉得德芳可恶起来,把那往年交好的情分一笔勾销,斥道:“往年我看你还算诚实的份上,交好甚欢,怎么现在你也变得这样混帐起来了!一样的人种,还分什么尊贵低贱!若不是你上辈子福气好,此时还不知投在那种下贱人胎里呢?”又骂道:“我这里也不要你来劝,你竟是走你的为好!”德芳气得说不出话来,当即拂袖而去。
这里周王被撩拨的满肚子火气,往墙上抽下一把宝剑,气势汹汹往齐王府而去,那看门的守卫见势不妙,一边遣人入内通报,一边满面陪笑着上前打千请安:“请周王爷安。这大正午的,有什么事呢吗?您告诉小的一声,小的也好入内通报。”周王啐道:“谁与你们这些浊物说话!起开去,看污了地方!”吓的守卫们全噤了声。周王一手执剑,用剑峰遥指着齐王府内,高声叫骂道:“齐王!你这草菅人命的忘八羔子,快给爷滚出来,有本事的,就和爷辨一辨啊!”这里齐王得了通知,已携一群小厮仆役步出二门外,忽听得周王口出秽言,他也不由大怒,一步抢上前,隔着一道中墙喝道:“好,好小子!你有种啊!我倒想听听,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一面说着,一面已跨出门槛,站在周王面前。周王问道:“好,我便来问问你:为什么要冤死白牡丹?!你今天要不说出个三五六来,我决不饶你!”齐王“哈”了一声,道:“她那是罪有应得!莫非在你那儿偷了东西,就不用偿罪呢?”周王怒道:“胡扯!比那个好的首饰我也不知给了多少了,她要那个什么镯子干嘛?!”身边众人忙满面堆笑劝道:“那贼岂是知进退的,自然是见着财物便捞,有甚好处就抢,哪里知道‘知足’二字!周王爷何必为了一个下贱戏子,和自己手足过不去呢?”被周王一一的啐了回去。齐王把两手一摊,冷笑道:“证据呢?你可有什么证据证明白牡丹没偷东西呢?”周王一时语塞,情急之下,竟提剑来杀,口里嚷道:“我先杀了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为白牡丹偿命,我再向父皇赔罪!”手下人一看不好,忙来护主,周王哪管他们,登时血淋淋的劈倒几个,又要来杀齐王,唬的齐王躲闪不及。这时,忽听得一声“哥哥住手!”早有晋王闻风赶来,一把抱住周王的腰,死活不松手。原来那手下人见周王不是个好打发的,早遣人来寻人劝,先是寻到了楚王府上,无奈楚王病着,又寻到南清宫,德芳一大清早被周王呛了一顿,心里正气着,也不肯来,众人只得作罢,又不敢去找秦太子,故只来了个晋王。
晋王原不善于劝解,但此际也顾不得许多了,只得硬着头皮劝道:“凭什么事,大家入府好好的说一说罢。在大街上砍砍杀杀的,像什么样子!”周王还不听劝,众人见晋王已作出了表率,也纷纷上前抱扯住周王,一回里扶着齐王回了府,重重关上府门。周王见木已成舟,发狠扔掉利剑,跌足叹息不止。晋王越性劝道:“若依着我的糊涂主意,哥哥还是快些回府要紧,留神父皇遣人来问话。”周王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当白闹了一场,垂头丧气的回去了。晋王还有不放心,跟着他回了一趟周王府,又坐到掌灯时候方才回本府。
亦日,这件事果然吹到皇上耳朵里,气的皇上什么似的,立马召进各王,除却生病的楚王外,其余的黑鸦鸦的跪了一片,不住冷笑道:“好啊,好!全都长本事了,会杀人了是不是?!”指着周王骂道:“你要弑兄,先杀了我这个老砍头的罢!我们大家一起死了,就没人碍你了,岂不干净?!”唬的周王磕头不止。皇上且不理他,又向齐王啐道:“多年的兄弟,什么不能担待,为了区区一个戏子闹到这步田地,你可是糊涂了不成?!”一回里又指着德芳骂道:“素日我看兄弟间就你和楚王还明理些,因此放心把一大堆的事情交给你来料理。怎么他们两个闹到如斯田地,你也不去劝一劝?你的本事都上哪儿去了?!楚儿也就算了,他正病着,我也可体谅,你这个没病没灾的,又是为了什么事躲避不出?你既是这样没担当的,从明日起,什么也不用你管了,你就陪着周王顽去罢!”言毕,不容分说把德芳轰了出来,德芳两头受气,心里一酸,赌气出宫去了。
这里早有人将事情报与秦太子知道,秦太子正在床上歪着养神。原来秦太子为了朝政大事日夜操劳,已累出病来,只是不肯教人知道,在外面一样的威风凛凛,一回了家就身不由己软倒在炕,渐渐的又添了咯血之症,又不肯宣太医诊治,只自己歇息一回,一味逞强,因此外面的事一概不知,听得兄弟们这样胡闹,秦太子怒道:“都多大的人了,竟还做出这种有伤国体的事来,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报信的人满脸陪笑道:“其他王爷确有不当之处,可万望太子殿下看在兄弟情分上,好歹将这件事熄了下来,大家平安无事,岂不甚好?”秦太子当即掀了被子,赤着脚站在地上,唤来几个丫头服侍更衣,一面骂道:“从早到晚也不让人消停一番!周王也就罢了,他一向是个不晓事的,几时齐王也变得这样糊涂起来!”一面又骂丫头们:“没眼力见的东西,我不过少在这家里待一会子,你们就学会偷懒卖乖了!还不快着点!”唬的丫头们磕头不止,秦太子又喝道:“都起来罢!我这里还有急事呢,你们少来这一套,等我回来,先扒了你们的皮!”一面自己束好腰带,整了整头冠,与那报信的一道出去了。
行至养心殿,先问过门口的太监里面情形如何,太监回道:“周王、晋王、齐王还在里边跪着,八贤王已被斥退,这会子皇上怒气已退,骂的也不像先时那么凶了,太子殿下若是想说些劝导的话,此时正是时候。”秦太子答应了一声,便让众人通报,皇上在里面听见,只教传。秦太子入内,先行过大礼,满面陪笑道:“儿臣未经通传,擅自入内,请父皇恕儿臣不谙礼仪之罪。”一语未了,皇上冷笑不已,劈头问道:“朕问你,齐儿可是与你一向最好的?怎么你处理起朝政大事来,人五人六的,反把管教兄弟的大事给撂开了,任他胡作非为!教那些老臣们听了,还不知该怎么笑话你不会做事呢!”秦太子和齐王听了这话,唬的了不得,秦太子忙扑通一声跪下,磕了十几个头,连道:“儿臣有罪。”齐王本来跪着,忙爬过来与太子一道磕头告饶。秦太子转头埋怨道:“齐王,也不是我说你,你也不小了,从前你办事一向是最得体的,所以我才将你引为知己,诸兄弟之中,唯跟你最要好,怎么不过几年功夫,你反闹的不像了呢?!白白的教我替你担了个不是!”齐王心中有苦难言,恨不能立时死去,此刻只得忍耻告饶道:“好哥哥,这事原有我的不是,可是周王也闹的忒不像了,都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他竟狠心拿剑来杀我,如果不是我逃的快,早被他劈死在家门口了!”说着,又是“好哥哥”长,“好哥哥”短的叫了几千声,秦太子见他如此,责备的心便软了下来,转向皇上奏道:“父皇明鉴,此事还是由周王而起,依着儿臣的糊涂主意,该问着他才是,这样方显的父皇办事公明。”皇上此时气已悄了一大半,细想了想秦太子的话,觉着很有理儿,便又把周王申饬了一通,周王心中不服,本欲还嘴,幸被晋王按下,连拖带拽的辞了出来。
皇上又着实叮嘱了齐王一番,齐王哪敢还嘴,只一个劲儿的说着“是”,一面磕头不止,又说了好些讨巧话,皇上这才放下些须心来,道了乏,秦太子与齐王搭讪着辞了出来,一路上,秦太子又说了齐王一大顿,此时齐王想死的心都有了,只怨自己管家不严,让齐王妃闹出这样大一场风波,又怨自己一时糊涂,听了奴才的调唆,以至于弄的兄弟间反目成仇,担了这样大一个不是,往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信一下子都弄没了,他日还不知那帮好管闲事的言官要怎样参自己呢!怪不值当的。一时忍了眼泪,耐着性子听秦王骂完,靠着墙慢慢摸出去了。
秦太子了了这桩事,便乘着马车回本府去,路过南清宫时,方才想起德芳来,因想道:“德芳那蹄子也变的可恶了!他镇日与周王和晋王一道鬼混,一点忙也帮我不上,以往的那些主意气魄,竟全没有了,方才我听下人们说,德芳昨儿个一大早还去周王那里来着,指不定这场风波就是他挑出来的,也未可知!”这样想着,越想越气,喝令停车,气势汹汹的入南清宫去,各门上的人见是太子,又见他气色不对,都不敢挡,由着他畅通无阻的走进去,早有几个机灵的小厮见势头不妙,一路飞跑入内报与德芳知道,德芳本来受了皇上申饬,心里已不伏,正呆坐着生闷气,忽听得太子生着气前来,不由大怒,倏忽站起,冷笑道:“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别人家的兄弟都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咱们家的兄弟只会互相斥骂,你拣我的不是,我挑你的错处,这还算个人家么!”说着,已伤心的滚下泪来,左右忙劝道:“王爷切莫伤悲,皇族人家,自然有许多规矩,比不得那寻常百姓人家,岂可一概而论,王爷还是快快躲了出去,等太子气消,再与他赔个不是,也就完了。”德芳啐道:“糊涂昧了心的!我又没错,凭什么白白的教他来骂,做他的出气筒!我可不是那好打发的主儿,他既要来寻我的不痛快,索性大家把事情撕掳开,说个明白,就是死,也要死个清清楚楚!”一面唤过丫头敞开大门,自己拿过一个绣蹲坐在门口,又一叠声催众人去把太子请来,只说:“他不常来的,别让他在我家转晕了,到时想骂也骂不出来了!”言毕,又冷笑数声。众人见他动了真气,不好来劝,只好自去接应太子。一时秦太子听得如此如此,一股无名火蹿将上来,两眼一抹黑,喉头一甜,哇的吐出一口血来,唬的众人忙来服侍,又是捶胸口,又是灌开水,舞弄了半日,方才悠悠的醒转过来,德芳在里面听的外面吵嚷起来,也狠下心来,只装不知,由着一群奴才乱跑乱嚷,没个主见,未知秦太子性命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