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半面妆
5230100000046

第46章 天下棋群主争掷

话说德芳一行归至孝陵,伊褪去鲜华之服,改穿素衣,卸下珠玉金冠,只束藕色布带,终日坐在佛像前念经,整日整日的不说话,任凭旁人苦劝再三,仍不为所动,唯珍珠与德芳心意相通,知道他是为文远之死而愁。原来这几年德芳处境时好时坏,珍珠跟着劳心劳神,时喜时悲,身子渐次虚弱起来,故一直未曾有孕,如今文远一去,她心里悲恸不已,一直想着要为德芳分忧,便从养生堂抱来一个可爱的女婴,送至德芳面前,笑道:“听草堂的姑子说,这孩子原先也是一户大人家的千金,只因父母皆亡,流落至此,我看她实在可怜,便想收她作养女,王爷看怎么样?”德芳略欠了欠身子看了那婴儿一眼,这初生的婴儿,刚从面上看是分不出男女的,相貌也差不离,他便觉是文远回来了,含泪点了点头,从珍珠怀里接过婴孩,亲自哄了她一会,更觉这孩子乖巧可爱,心下十分欢喜,笑道:“知我者,唯你也。我看这孩子就叫仲鲸罢。”珍珠心下已明白七八分,只是不去点破,亦强笑道:“甚好,只是我要多准备一些闺秀之服了。”德芳笑道:“不用,文远的衣服还留下许多,暂且对付一阵罢,那些衣服都是簇新的,别浪费。”珍珠只得点头。从此德芳诵经之余,也亲自过来教养女儿,也许是存着愧疚之心的缘故,从小就将仲鲸当作一个小子来养活,不教她读《女诫》、《女训》、《烈女传》之类的正经书,反教她遍阅诗经,又亲授《史记》里的故事,仲鲸长到八岁上,其心胸才智,已超过许多同龄孩子,且兼着常年穿着男孩的衣服,习箭爬树,无所不为,顽皮不已,珍珠总是叹道:“做女孩儿的,总是要以贞静为主,似她这般淘气好动,不知长大了还嫁不嫁的出去!”德芳颇不以为然,笑道:“自古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虽我不是皇帝,但总是皇室宗亲,你还愁找不到乘龙快婿吗?”珍珠无话可答,也只得由他们爷俩个去了。

也不知过了几年闲云野鹤的快活日子,昭帝时不时的寄言予德芳,初时只是遣几个太监口传圣谕,后来渐至写起书信来,所书内容也从锁碎变至精简,最后只余一些场面上的问候之语,譬如“节气猛变,孝陵四面群山环抱,大雪封山,朕特备上一些御寒之物,聊表孝心。”或:“御花园百花齐放,特折鲜花数枝,聊请皇叔父同领长安风骚。”有时附信写一些不伤大雅的诗词,或感叹春意,或伤怀古人,德芳每每写诗一阙,与昭帝遥相唱和,但从不提及返京之事。德芳见昭帝最近的诗渐成气候,不再只是吟咏一些小儿女情怀,变得大气磅礴起来,暗叹道:“这孩子长大了……可怜长安又要经历一番风雨了罢。”从此连诗也不和,使者送御书前来孝陵,他就推病不出,软中带硬的将使者赶了回去,昭帝亦无甚话说,既不震怒,亦不伤感,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知道了。”便揭过此事。

却说有一日,阴雨连绵,德芳呆呆的坐在月洞窗下,任凭雨丝随风吹了进来,打湿了衣襟,只是不动分纹,出神的盯着窗前几杆绿竹看。突然听得外边青云叫道:“御史张硕、钱秉良两位大人求见。”话音未了,便有两个戴着宽檐斗笠的青年人闯将进来,青云随后而至,笑道:“这两位大人说无论如何都想见王爷您,未经通报就闯了进来,奴才实在是拦不住……”德芳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先下去罢。”青云方住了口,低了头退出去。早有张硕扑通一声跪下,涕泪俱下的哀求道:“微臣张硕斗胆恳请八贤王重返长安,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德芳这才转过身子来,作了一个相扶的手势,人却依旧坐定在绣蹲上,笑道:“张大人请起,有什么话请直说,不要行这么重的礼。”言毕打量了张硕、钱秉良一番,只觉得面生,笑道:“敢问两位大人是何时就的御史一职?”钱秉良忙道:“我等是今年刚上任的,故贤王不识。”德芳“哦”了一声,便没了话,忽尔又道:“方才张硕兄说什么‘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莫非这几年长安城又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吗?小王这几年幽居孝陵,两耳不闻窗外事,还恳请两位大人赐教才是。”一面命赐坐,张硕、钱秉良再三谢了恩,才侧着身子坐了,张硕道:“若说起这事来,话可就长了,王爷且听我慢慢道来。”德芳点了点头,道:“且说。”

张硕道:“自从当今皇上即位,郭士宜因拥戴有功,被众臣扶上首辅之位,风头一时无两,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这郭士宜并非经纬治国之才,不过是个沽名钓誉、胆小怕事之徒,朝政在这种人的引导之下,变得人人懒散、得过且过,贪墨横行,军队也丧失了斗志,国力较以前相比,越发一蹶不振。郭士宜又欺皇上年幼,诸事擅自决断,从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近几年皇上渐渐成人,有返京述职的外官奏请皇上大婚,竟被郭士宜整治而死!其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这郭士宜自得势以来,与后宫中服侍皇上的掌权太监海盛走的最近,阉狗、奸臣串通一气,将好好一个朝庭搞的乌烟瘴气,辽、金、夏三国久有不轨之心,如今更是趁着我天朝内乱,大肆敲诈勒索,老百姓的负担日益加重,各地都有数以百万的流民流离失所,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良民饥饿而死!各地儒生纷纷拍案而起,联名向皇上弹劾郭士宜,都被此人以极其恶毒的手段治死。朝中大臣不是郭士宜的同党,就是惧怕他的势力的胆怯之辈,不敢出面伸张正义,微臣日前曾向皇上力谏,请求皇上召王爷回京,谁知圣上竟说出:‘万事有郭相打理,朕十分放心,千万不要为此等些些小事打扰了皇叔父的清修。’的话来,拒不纳谏。微臣也是无可奈何之中,与钱兄二人便服至此,恳请王爷为天下苍生计,再度返回长安吧!”一行说,一行堕泪不止,最后更是跪了下来,向德芳叩头。德芳闭着眼睛想了一回,又叹了一回,钱秉良见德芳不大似有答应之意,也一齐跪了下来,跟着磕头哀求道:“如今朝中重臣,非老即病,已没有能力与郭士宜抗衡了;皇族宗亲中,齐王终日笼闭不出,晋王娶了郭士宜长女为妻,周王虽已同意上殿面君,却于一月前不幸病逝,也是‘壮志未酬身先死’,臣等思来想去,此事也只有王爷才能办到!”德芳听了这话,三魂轰去二魂半,不觉掉下泪来,忙欠身扶起二人,颤着声音道:“周王果然去了吗?”张硕、钱秉良忙道:“千真万确。”德芳愈发悲恸,哭道:“我七个哥哥,废太子行事不端,被圈禁;秦王即太子之位,不过三两年的光景,便操劳而死;宣王哥哥漂渺不知所踪;楚王叛乱,满门被杀;只剩齐、晋、周三人,如今周王哥哥也抛下我去了么!”一面止不住用衣袖拭泪,叹道:“周王自幼有‘侠王’之称,禀性淳朴、忠厚,我甚是敬他,既是他同意之事,断乎没有错的,也罢,本王就随你们走上这一趟!”张硕、钱秉良见德芳答应了,又连连的在地下磕头不止,德芳借口身上乏了,二人这才托辞走了出来。

不意珍珠转出珠帘,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王爷果然要回京城吗?”德芳收起眼泪,正色道:“自然要回!苍生有难,吾身为皇室宗亲,吾岂能坐视不理?!况文远大仇未报,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撒手不管。”珍珠追问道:“那仲鲸呢?虽她不是王爷亲生的,可王爷也待她甚为亲厚,此去长安危险重重,仲鲸一个女孩子家,可怎么是好呢!”不想德芳左性上来,谁劝也不听,拂袖道:“你也不必再说了!你和仲鲸留在这里,我会派人保护你们。珍珠啊珍珠!文远是你养的,莫非你就不想为他报仇雪恨?当年若不是郭士宜这条老狐狸迫我在众臣面前表态示忠,文远也不至于死的这样惨,连尸骨也找不到!”德芳一行说,一行气的浑身发抖,随手抓过一个茶盅来,一下摔了个粉碎,忽又哧的一声笑了出来,拍手笑道:“郭贼!他日定叫你死在我手上,你才知我的手段!”珍珠见德芳不似常态,忽嗔忽喜,大有疯魔之状,不觉也怔住了,眼泪刷刷的下来。二人相对无话,总有一盏茶的时候,青云拍着手走了进来,哈哈笑道:“这两个黄口小儿,如何竟连王爷也敢算计,真是活的不耐烦了!”珍珠吃了一惊,正待问话,德芳只教:“快说。”青云这才道:“奴才见那两个御史来的蹊跷,便自作主张盯了他们的梢,这二人在一个亭子里坐了歇息一会,只听张硕说:‘幸亏八贤王应允了下来,总算有个人能制的了郭士宜了。’那钱秉良道:‘可我心里终归不太平,方才我们说到国事艰难的时候,那八贤王竟一脸平静之色,好似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况我听说八贤王虽贤名在外,可行起事来,与当年秦太子一般的狠毒,从不留人后路,我只恐这回我们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错请了一个祸星回朝!’张硕就叹说:‘贤弟所虑的这些,愚兄又何尝没有想到!只是放眼天下,除了有御赐金锏的八贤王之外,还有谁能制的了权势熏天的郭士宜呢?况他与郭士宜还有杀子之仇,就算我们不去请他,他也会瞅准机会返朝,寻郭士宜报仇的!我们不过给了他这个回朝的名头罢了。’钱秉良问道:‘虽如此说,我还是有些担忧:若往后郭士宜死了,谁又来制伏八贤王?’张硕回答说:‘皇上虽然年青,可早有亲政之心,愚兄曾有幸与皇上交谈过几次,皇上有意无意之间,都流露出贤主风范。若果然八贤王步了郭士宜后尘,还有皇上可以制住他!’钱秉良连声称是,两人歇了一会子,又起身返京了。”德芳听了,接连冷笑不止,道:“他们算盘倒是打的精,想把我当箭推出去杀人,然后再弃了我另奔贤主,我可不做这等傻事!”青云也附合道:“王爷说的极是,似此等心胸浅薄之辈,如何比的上王爷心思缜密,不消王爷动手,他们自己就会被人剪除。”珍珠听了这一主一仆的答话,唬的心惊肉跳,思道:“张硕、钱秉良既是百般恳请王爷回朝主持正义的,为何又存着这样险恶的念头!如此看来,长安一行,竟是自闯鬼门关、十面埋伏了!”越想越害怕,忙拦住德芳,百般请求道:“此去凶险,王爷切莫为了报文远之仇,中了他人奸计!况王爷久居孝陵,不理政事,如今突然说要回去,可拿什么来搪塞悠悠众口呢?”德芳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若说理由,只要费点心思去找,总归会有的,这个倒不在话下。你也不必多费口舌,此次长安之行,誓必难免。”说毕,目放凶光,尤哼哼冷笑不止,唬的珍珠、青云打了一个寒噤,都不敢则声。

珍珠见苦劝不住,突然激起幼年那一种倔强性子来,含泪道:“既是如此,请王爷容奴婢带着仲鲸一道前往,我们一家人生死都要在一处!”德芳听了,倒有些后悔起来,可见珍珠面带坚毅,便知是劝不住的,只得扶她起来,笑道:“得妻若此,夫复何求焉?”一时掉泪不止,又拍了拍青云的肩膀,只说道:“师兄……”便说不出句整话来,只是下死劲咬着嘴唇,这才免得在二人面前大哭出声。珍珠、青云一时感慨万千,又见德芳掉泪,也勾起各自的伤心事来,一道陪着掉泪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