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白鹿城笼罩在沉重的气息之中,纵然城内灯火通明却如同漆黑的夜空一般沉静。
从突厥祝婚归来的孛尔贴赤那族与豁埃玛阑勒族的队伍疾风般穿行在城内的街道上,偌大的一批人马却全无人声,只有马蹄声隆隆地在夜空下回响。
绵长安静的队伍中,一骑黑马如闪电般从队伍中窜出,眨眼之间便已撇下大队人马直奔鹿王府而去。
与城里的灯火通明相较,王府里幽静无声,除了守护大门的侍卫外,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点点昏黄的路灯无声地吐洒着微弱的光芒,为漆黑夜色下行色匆匆的人影指引方向。
西面的一处院落里却灯火闪烁,脚步声纷繁嘈杂,无数的人影在忽明忽暗的灯影里交错穿梭,似乎整个王府的人全都涌到这一方小小的院落里来了。
托罗其格其一路马不停蹄地直奔王府,又一口气冲到这唯一一处有灯光的院落,来不及看清聚集在院落外的人影,冲口便一声惊呼:“王爷怎么样了?”
这一声惊呼犹如平地一声雷,惊得所有人齐齐侧目望向他。
“其格其?”那拉娜仁托雅面带惊讶地看着喘着粗气的高大汉子。
“王爷怎么样了?他醒了吗?伤势如何……”托罗其格其心急如焚地冲着他第一眼看到的人问出一连串的问句,竟然完全忘记了顾及身份上的礼数。
那拉娜仁托雅一把拦下焦急地在人群中横冲直撞的托罗其格其,低声喝阻道:“托罗将军,请你冷静一些好吗,你这样子大声嚷嚷像什么话?”
他一愣,粗犷的脸顿时阴沉得如夜色般,扯开嗓子吼道:“你叫我怎么能冷静,换成让你在无法掌控的不安中苦苦煎熬个几个时辰,你还能冷静吗?”他猛地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恼怒地吼道:“你告诉我王爷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快告诉我!”
她被他的怒吼慎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惊慌失控的样子。
也难怪了,托罗其格其和乞颜赤那从小一块长大,数十年如一日同赴沙场共患生死无数次,撇开王爷与下属的身份不说,他们俩可谓是比手足还要亲的兄弟。如今,自己的兄弟生死未卜,叫他如何能不焦心,不发狂。
“对不起,其格其。”她缓缓伸手握住他因恼怒而青筋毕现的手掌,谦意地柔声安抚道:“我知道你担心王爷,其实这里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关心王爷,可是我们都只能选择冷静,冷静地等待大夫替王爷诊治,冷静地为他祈祷,祈求腾格里保佑他平安无事。”
房间里的烛火轻轻摇曳着,昏黄的光芒从窗口流泄而出,映衬出院落里数十抹沉重的影子。
托罗其格其沉默地看着握住他的那只白晢、温柔的手,情绪缓缓平静下来。愣了一会儿,他面无表情地抽回手握在腰间的配剑上,星朗的黑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慌乱。
他抬起头,才注意到院落里除了先行护送受伤的乞颜赤那回来的孛尔贴赤那族的十名随从外,还有鹿王府的老管家门德,少年嘎必雅图。
似乎察觉少了什么,他又四下里张望寻找,终于在靠近屋子的一处小花坛后方看到了一身白色衣袍的捏古斯巴日,手中拿着一件女孩子的干净衣袍沉默不语地立在那里。在花坛的石栏上白小鹿抱着双膝一动不动,全身都湿辘辘的,散落的发丝海藻般贴在她小巧的脸颊上,摭去了大半张脸,那般狼狈的模样仿如一只蜷缩在角落里悲伤孤独的小兽。
他微微惊讶地转头看向身旁的那拉娜仁托雅,眼中有不解的神色,他正欲上前,却见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过去。
“唉!”老管家门德叹了口气说道:“郡主从回府便这样子了,一句话也不说,也不肯换掉湿透的衣服,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这孩子是怎么了,从前那么活泼快活的小丫头,怎么回来像换了个人似的……唉!”
听到老管家的话,托罗其格其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蓦地将目光转向安静的屋子,半掩的门屝内,隐约有人影来回晃动。
“臭小子,我让你好好保护郡主的,可她现在居然变成这样子,你老实跟我说你有没有好好尽责,啊?”老管家门德忽然将矛头指向自己的孙子,弄得一旁的少年哭笑不得。
“额布格,您这不是冤枉我么。”嘎必雅图一脸委屈地苦着脸,直差没跪到地上了。
“我可是完全照您的话,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的啊,现在她不是完好无损的回来了么,至于那臭丫……呃,郡主想什么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她肚子里蛔虫……啊!”他最后一句小声的嘀咕立马换来了一记爆傈。
嘎必雅图抚着作痛的额头,看着自己的额布格瞪着一双如虎的老眼,举着手,凶巴巴地瞪着他,简直令他欲哭无泪啊!
捏古斯巴日沉默地看着一动不动地坐在花坛的石栏上的白小鹿,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台上的那枚烛火,忽明忽灭的光影投映在她平静清冷的眸子里漾出水花般的点点微光。她是那般的安静,就像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他们的慌张、焦虑、不安。她将自己完全隔绝了起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承受心底的悲伤。
第一次,他有种无能为力的悲哀。他一直以为他能够在她每一次难过、无助、痛苦的时候,伸出手,将她揽进自己的怀中给她安慰,为她抚平伤痛,阻挡恐慌,给她无微不至的呵护。然而现在,他却只能远远地站在她身后,她的心将他阻隔在门外。
他终于明白,原来她终究不是他的“小鹿”,她不可能是那个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小鹿”,永远也不可能……
失去了的,终究是再也不会回来!
明知道越美好的东西越脆弱易碎,他却仍旧将那颗美丽的水晶紧紧地握在手心,一握再握,害怕失去。最后,水晶碎成了锋利的碎片刺入手心,痛彻心扉,血流不止。他才蓦然明白,原来他想抓住的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梦。
“心痛啊!”
一声冷笑忽然自心底浮了出来,犹如地底的叹息,森寒冷冽。
他猛然一惊,手中的衣袍在窗台的那枚烛火熄灭的瞬间抖落。
半掩的门扉忽然打开,一行五名老者缓缓从门内走了出来,众人一惊,却看到五名年过半百的老者齐齐面向捏古斯巴日跪倒在地,声音沉重地宣布道:“实在是抱歉啊,王爷,吾等已经尽力了。”
院落里的空气蓦然一窒,似有什么陡然跌落,所有人脸上全都是一副惊骇惨白的神色。
为首的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说道:“请王爷恕吾等无能,面对乞颜王爷的伤势实在无能为力,除非……”
“什么无能为力?”托罗其格其突然上前,一把拎起那名头发花白的老者,怒目圆睁:“你们到底会不会医术,这么多人难道都是一群废物吗?”
“将军……将军息怒,吾等真的,真的尽力了啊……”头发花白的老者煞白了脸,不住地颤抖。
另外四名老者眼见托罗其格其满面煞气,吓得俯身连连磕头向捏古斯巴日求情。
“托罗将军!”那拉娜仁托雅急忙上前制止托罗其格其粗暴的行为。
“先听大夫把话说完,不得无礼。”
“哼!”他倏地松手,冷眼扫了一圈吓得浑身发抖老者,挥手推开众人,心急地冲入了房间。
见到将军进入了屋子,一直守候在外的十名随从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紧跟着冲了进去。
那拉娜仁托雅轻轻叹息一声,转而倾身扶起那名跌倒在地的华发老者,歉意地颔首说道:“我知道你们尽力了,你们直说无防,我保证没有人会怪罪你们的。”在场所有人中,唯独她的神情是最平静的。
“多谢女巫!”老者感激地朝她连鞠几躬,犹豫着开口道:“那么,请恕老夫直言……乞颜王爷的伤根本无法医治。”
众人又是一阵颤栗。
老者抬眼瞄了眼脸色青冷的捏古斯巴日,不安地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吾等分别都为乞颜王爷全身做了仔细的检察,王爷的身体并未有丝毫的损伤,也未见任何内伤迹象,但他的脉相却极度微弱,几乎感觉不到,是所以他会昏迷不醒,全无意识。只因,乞颜王爷的伤是伤在心神。据老夫所知,“死亡沙虫”的尾部蕴藏着神秘可怕的能量,那种如闪电般的能量能使人和动物的经脉麻痹致死,若不是乞颜王爷常年习武身体比常人强健许多,恐怕早已……”
老者有所顾忌地省略了后面的话,顿了顿说道:“乞颜王爷全身的经脉都在重创下处于休克状态,仅靠着那一丝坚强意志支撑着生命的微弱脉动,除非腾格里的奇迹出现,否则……他将一直昏迷不醒,直至生命的意志力消耗怠尽。”
一席话毕,花白头发的老者已是满头冷汗,神情极度地不安,苍老的身体隐隐颤抖,似乎随时都可能不支倒地。
安静的院落里,惊愕的抽息声清晰可闻。
老者的一席话,无疑宣布:乞颜赤那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不,不可能!”屋内蓦然响起一道惊心的嘶吼,声音中浸透着浓烈的恐慌和悲痛。
屋内的托罗其格其显然也听见了老者的话,咚地一声跪在了毫无意识的乞颜赤那的床前,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王爷,您醒醒啊……醒醒啊,赤那……”
随从们也都齐齐地跪下了,一个个坚强粗壮的汉子全都哽咽着,神色凝重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