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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花儿努力地开

文/朱 砂

周日早晨,还没起床,他便接到敬老院打来的电话,护工告诉他,昨天一整天,他的母亲不吃不喝,嘟嘟囔囔地嘀咕了一下午。晚上要她睡觉时,老太太更是莫名其妙地发起了脾气,说护工偷了她的宝贝,盛怒之下,拿茶杯打破了卧室的窗玻璃。

他一愣,这才想起,昨天是探视母亲的日子。这些天,忙着加班,竟把这事忘了。

自从那次中风后,母亲的小脑便开始萎缩,半边身子不听使唤,大小便常常不能自禁。尤其是送到敬老院的这一年间,母亲的智商,更是急速下降到了只有三四岁孩子的水平。

送母亲去敬老院,是妻子的主意,却是母亲主动提出的。那个时候,母亲的头脑还比较清醒,干净利索了一辈子的老人,每每看到自己弄在床上的污物,常常羞愧不已。而妻子,更是因了这些,时常发脾气,骂保姆,骂他,有几次,妻子甚至歇斯底里地叫嚣要离婚,称自己再也无法在这个家里待下去了。

时至今日,他仍然清楚地记得,那个傍晚,母亲把他叫进卧室,平静地对他说,自己一个人很孤独,让他帮着联系一家敬老院。他懂母亲的心思,尘世间,有些距离,是因为爱,才心甘情愿地去拉开。

他有些不舍,有些不忍,却终是拗不过妻子。儿子马上面临重点中学的升学考试,他不想在这个时候,为了母亲再和妻子争吵。他帮母亲找了市里硬件设施最好的一家敬老院,高昂的费用是他慰藉自己心灵的唯一药剂。

他知道,母亲这次冲护工发脾气,一定是因为没能在探视的时间看到自己。

早饭没顾上吃,他便匆匆驱车赶往敬老院。

推门而入时,母亲正在骂护工,卧室的地板上,一片狼藉。

见到他,母亲顿时安静下来,冲他招手,脸上溢过暖暖的柔波。

那天,他喂母亲吃了饭,推着母亲到院外的山坡上去晒太阳。母亲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地任由他做这做那,满含笑意的眼神一刻也不舍得离开他的脸。

傍晚离开时,他告诉母亲要好好听护工阿姨的话,下周自己再来看她。母亲不停地点头,神秘兮兮地说要送他一样宝贝。

母亲在怀里掏了半天,又拿开枕头,在床头翻了个遍,然后开始骂护工偷藏了她的宝贝。

他问护工母亲在找什么,护工想了想说,好像是一个布袋子,麻绸的,缝口处系着一根绳子。老太太从来的那一天起,布袋便没离开过身。最初神志尚清醒的时候,老太太每天都要翻出来看好几遍,后来脑袋迷糊了,更是天天抱着,连睡觉都不肯松手。不知为什么,这些天竟然看不到了。

他一愣,忽然想起,上次来,母亲好像塞了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包里。他对母亲说,她的宝贝在自己那儿,上次来时,是她亲手给自己的。母亲不说话,伸着脖子,调皮地望着他,继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使劲点了点头,喃喃自语着:“宝贝,给宁宁,宁宁喜欢。”

宁宁是他的乳名。

他含着泪往外走,母亲像是知道他要去工作,不喊,不闹,安静地冲他挥手告别。

回到家,妻子带儿子回娘家了,还没回来。百无聊赖中,想起今天的事,他下意识地走进书房,找出上次去敬老院时带的那个包,果然,包里有一个麻绸的布袋子。

上次去看母亲,正是他心情最为糟糕的时候,公司的一名业务员因为大意,竟然把原本应该卖出的股票点了买入,造成了数百万元的损失,事件被媒体曝光后,一时间,作为基金经理的他成了众矢之的。

人,总是在被生活打得落花流水的时候,才会想到亲情。那一次,他忽然感觉有许多话要和母亲说,那个周末,他很早便去了敬老院。然而,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他知道,他的那些事,只有婴儿般智商的母亲不会听懂,更帮不了自己。

想来,一定是母亲看出了他的沉重,才把她的“宝贝”给了他,希望他拥有它们时会快乐。儿是娘的心头肉,儿子的幸福,做母亲的未必感觉得到,而儿子的忧伤,却逃不过母亲的眼睛。

他的喉咙里,一点点,有了硬的郁结。

解开布袋上的绳子,抖出里面的东西:一把弹弓,两个空子弹壳,几枚军棋子,一块已经损坏了的电子表和一把玻璃球儿,所有这些,都是他年少时曾经爱不释手的东西。

泪,在他的眼底,缓缓地堆积,隔着岁月的重重帘幕,他仿佛看到了,曾经年轻健壮的母亲,正微笑着向自己走来。

那个时候,母亲年轻靓丽,在一家纺织厂上班,收入不高,却总能把日子打点得温暖而快乐,直到有一天,父亲和一个女人走了,从此母亲便掉进了无边的苦涩。

后来,母亲上高中时的一个离异的男同学找了来,要娶了母亲,因了他的拒绝,那份爱,终于成了一场不落痕迹的花开。那一年,他七岁,固执地认定,母亲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没有人能把她从自己身边夺走。

仿佛只是一转眼,三十年的时光便消逝得无影无踪。母亲用一个女人看得见的汗水和青春与看不见的寂寞和酸涩,换来了儿子明媚灿烂的前程。他结婚后,要接母亲到省城来住,每每提起,母亲总是摇摇头,将忧伤的表情隐藏到背影里。

眼前的这些东西,让他隐约想起,那一年寒假,他回家心切,晚上下了火车,公交已经停运,一路踩着积雪走回家,打开门时,母亲正看着这些东西发呆。那个时候,他暗暗发誓,将来工作了,一定把母亲接到身边,他知道,母亲此生最大的快乐便是每天都能看到他。

许多时候,被时光一起磨砺的,除了容颜,还有日渐冷硬、不再细敏的心。

说不清从何时起,接母亲到自己身边的念头,被时光冲洗得越来越淡。甚至,快节奏的都市生活几乎让他忘记了母亲的存在。母爱,那样一份剥离了权力与利益纷争的关怀,太安全,太牢固,因为永远不必担心会失去,才会漫不经心地忽略甚至肆无忌惮地挥霍。

不料,这些在别人看来分文不值的东西,却是母亲的宝贝,被她收藏着。

只因为,那曾是他的最爱。母亲的一生,于他,只有一句话——“拿去吧,这是我最好的东西”。母亲希望他快乐,所以才把那些东西给了他——母亲已痴呆,但母爱醒着。

他把那些东西重新放进布袋,然后,起身下楼。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接母亲回家,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反对,他也要让母亲余下的生命在自己身边度过。

车驶在通往敬老院的山路上,路边,春花初绽。

“你知道,你爱惜,花儿努力地开;你不知道,你不爱惜,花儿努力地开。”一路上,想着自己曾读过的这首诗,想到母亲,有泪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