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生经典必读:一生必读的名家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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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帽子哲学

[中国]钱歌川。

早几天子恺来访,我因为家里没有人会弄素菜,无法款待这位远来的老朋友,只好邀他同到功德林,拣了一间小房间坐下,随便叫了几样菜,在大杯喝着“寒夜客来茶当酒”之中,两人谈得很是快乐。当两个烟盒都空了的时候,我们才发觉已经谈了三个多钟头。其间,天上人间什么都谈到了,只没有谈政治,如果我的记忆不错的话。当然,我们说得最多的,仍不外是我们的本行,再明白一点,就是摇笔杆子的生活。

“我昨天在一个聚餐会的席上,听见有位杂志的主编告诉我,他前些日子去请蔡孑民先生写文章,蔡先生说这年头文章难写。你想连蔡先生都说难,我们这些人又将怎样说呢?”我说后不胜感慨。

“可不是吗?我们只好说是难上加难。但是蔡先生知道难写,便可以不写;我们知道难写仍不能不写。我们原来是靠写文章吃饭的呀!不写又吃什么呢?”他也叹了一口气。

“你倒还可以画画,我却真是只好硬着头皮干。我要有一天能够不写文章而有饭吃,那我就真的‘不羡鸳鸯不羡仙’了。”我这时却有点羡慕他能画。

“这年头顶没有出路的,莫过于画家了。人家饭都没有吃,谁买你那劳什子的画。那是华堂大厦的装饰品,饥不能食,寒不能衣;阔人因为钱太多了要想法子花,所以可以花千金买一副马骨,花几百块钱买一张画。现在有几个那样的阔人呢?”他表示还是要靠写文章吃饭。

“现在并不是没有那样的阔人,也许他们比那些买马骨的还要阔得多,只是从前大多数的人都相当阔,现在却只有几个阔人,不过阔得厉害就是了。其余天下苍生,莫非穷鬼。你看我们的朋友有几个不叫穷的呢?而且这都还是有点出路的人,不在大学里教书,就在什么机关做事,这些有职业的人尚且如此,那些无算的失业者更不晓得要怎样了。我们现在能够谋到一碗饭吃,已经应该满足了,怎样还能选择事情的难易呢?我们能够嫌文章难做就不做吗?”

“所以我还是要做呀。不管做出来如何被人骂……,我是无暇计其工拙的。”

“挨骂并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别人存心要骂你,随你怎样做得好,也是要骂的。骂是骂你不和他们合作,并不是你文章之罪。”

“正是,我们不做文章则已,要做文章,反正总有一面要骂的。如果是双方都行得的文章,那根本就可以不必做。市面上卖的那些百病能医的药,到底能诊好一种什么病呢?”

“对啦。双方都讨好的文章,我们都不能做,只是我们做出来的东西,不仅是一方面要骂,常常是双方都不讨好。”

“那怎么说呢?”

“新派嫌你太旧;旧派嫌你太新。所以我常说挨骂只是因为你做了文章,不是因为你文章的好歹;有些老成持重的人以为这是我们太不涵养,常爱和别人打笔墨官司的结果,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你是从不和人打笔墨官司的,偏偏常有人要骂你。那些有涵养工夫的人,只是自己不常做文章,所以不晓做文章的苦处。鼎鼎大名的胡适博士,常常要挨骂,难道他也是爱和别人打笔墨官司吗?”

“他们骂我,我倒不觉得什么。退步想,他们是看得起我才骂我的。不信,我只消看看无论那篇骂我的文章,头一段没有不恭维我的。总得先给我戴上一顶艺术家或是文学家的帽子,即是把我抬得很高,然后再来骂。他们已经把我抬的比我本来要高得多了,尾上骂几句,又要什么紧?”

我听了他最后一段话,却想起最近遇见的一件小事来。

一个朋友中西文都很好,科学常识也不错,却失业一年多了。我很想替他介绍一个相当的事情,总是因为力量太薄,月薪百元以上的事,怎么也没有机会,虽然常常有些机关要我推荐小职员,但月薪不过三四十元。难得我这位朋友有天来说,生活的压迫太重,不论是三五十元的事都希望我能给他介绍去做。我便马上要了他的履历书去代他进行。我心下以为只要他肯屈就,成功是无问题的。因为他的资格,正是前途所要求的。谁知两次奔走的结果,竟使我大失所望。失败的原因,并不是前途已有了人,也不是嫌他本领不够,而是说他资格太好。这个谢绝词的考语,如果是在北方人听来,一定不懂内容的含义。太好不是非常好吗?怎样又不录用呢?但是我们南方人,一听便知是拒绝的意思,虽然为什么拒绝,可不得而知。这种说法只是一个前提,一顶帽子。

因为这个说话的帽子,可使我想起被服的帽子来。我一向对于帽子的好坏是不大注意的。我的帽子常常是兼作雨伞用的,所以戴不得好帽子,我也不高兴戴那种堂而皇之的大帽,如夏天的盔帽,冬天的皮帽等等。学生时代总爱拿帽子揩桌椅,为方便起见,常戴鸭舌帽。至今也仍然没有戴过三块钱一顶的帽子。

然而有些朋友却大不以为然。他们主张什么都可以马虎,惟有帽子不能不考究。第一,帽子是戴在一身最高的地方,头顶又是一身最贵重的部分,不在那儿装饰,还在什么地方去装饰呢?走出去别人一看,最初就看的是头,如果你头上的帽子蹩脚,人们就不要再看你了,也许再看不起你了。他们认为衣服可以随便一点,尤其是内衣袜子之类,穿在里面的东西尽可以破烂污垢,人们看不见,也不注意的。

他们的这种见解和我平日的主张恰恰相反,然而却吻合了那种说话戴帽子的哲学。即是说,他们由平日实际戴帽子的见解,而体验到说话戴帽子的哲学。一度参透了这种哲理,便算通了世故,少年人便是老成,老年人便是阅历,秉着这种信仰去做人,去处世,是无往不利的。大而至于做官,小而至于卖文。我就常常被人给我这样的帽子戴,人们恭维我的“闻名卓著”或是“文坛巨擘”的时候,下面一定不是好话。我一看到这种套语,便疑心别人在剜苦我,或是认为他患着夸大狂,即使下文并未怎样骂我。

同样,我见那些衣履不周而常要戴着二三十元一顶的阔帽子的人,不知怎样,心里总觉得他讨厌。这种心理,有些人也许要说是妒忌一种,其实,我并不是买不起那样一顶帽子,只是不屑于买罢了。

然而在这里我却看出了一个世故极深的中国人的典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