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生经典必读:一生必读的名家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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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写作的风险

[德国]海·伯尔。

七年前,我去拜访一家著名杂志的一个编辑,想给他看一份手稿。我被召见时,把手稿递给了他--那是一个短篇小说--可是他看也没看就把它放到了堆满稿子的写字台上。他让女秘书给我倒了一杯咖啡,自己却喝着水说:我会看您的稿子的,不过要过些时候,也许几个月之后吧。您看到了,这里摊着多少稿子。但是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吧,这个问题您前面的几个人--今天早上已有七个人到我这里来过了--都没能给我满意的回答:为什么现在有那么多的天才,--我说这话绝无讽刺的意思--而像我这样干事务的人却寥寥无几呢?我很喜欢自己现在办的这份杂志,但是,如果要我重操旧业,我也不会死的。我原是一家剃须刀片厂的广告部主任,当时只是业余写些戏剧评论而已,因为它给我带来了乐趣。您现在有工作吗?干的是什么工作?

眼下我是一个统计局的职员。

您是不是恨这份工作,觉得干它是一种屈辱呢?

不,我说,我不恨它,也从来不觉得干它是一种屈辱,我靠这份工作养活妻子儿女,尽管这样的生活并不宽裕。

那么您是不是觉得必须带着这些皱巴巴的、字打得很糟糕的手稿东奔西跑,或把它们交给邮局投递,而当它们全部退回来时又重新开始写呢?

是的,我说。

您为什么要这样干呢?求您好好考虑一下,因为这也同时可以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

还从来没人向我提过这个问题。当编辑开始看我的小说时,我思考着。

我……我终于说道,我别无选择。那位编辑从稿纸上抬起头来,扬着眉毛说:这是夸张之词,这句话我曾听一个银行盗窃犯说过。当法官问他为什么要蓄意盗窃并付诸实施时,他回答说:我别无选择。

也许他说得对,我说,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也正确。

编辑沉默了,他继续读我的小说。这篇稿子的篇幅只有四张打字纸,他用了十分钟的时间阅读。在这当儿,我还在考虑,是否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答案来回答他的问题,可是我没有找到。我喝着咖啡,抽了一支烟,同时在心里想,如果我离开这儿,让他一个人读我的小说,也许会更好些。他终于读完了,这时我刚点燃第二支烟。

您的回答使我感到满意,他说,可是您的小说我却不喜欢。您还有别的吗?

有,我说。于是我从随身带在包里的另外五篇稿子里选了一篇短的递给他。您最好让我出去一下吧!我说。

不,他说,您最好留在这儿。

第二篇小说的篇幅还要短,只有三张打字纸,读完它只需要抽一支烟的功夫。这篇小说很好,编辑说,它好得使我难以相信这两篇稿子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可是它们的确,我说,的确都是我写的。这我无法解释,编辑说,事情有点难以置信:第一篇的词藻华丽,是一种宗教的、迎合低级趣味的感伤作品,因此特别俗气;而第二篇--在这里我没有丝毫的理由来恭维您--第二篇我却觉得了不起。请您给我解释一下吧!

我没法向他解释,我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到一种解释。事实上我觉得,作家是完全可以拿那个银行盗窃犯来做比较的: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谋划了一次偷盗,在阴森可怖的黑夜里独自一人去撬保险箱,可是他并不知道将获得多少金钱与珠宝,并不清楚即将获得的财物是什么样的东西;他孤注一掷,结果坐了二十年的牢,遭受了驱逐与流放。而作家与诗人,我想,也是以他们每一次新的创作在作孤注一掷的尝试。这就是风险:罪犯可能撬开了一个空的保险箱,可能被逮住,也可能一举获得前所未有的收益。诚然,作家又不同于这样的罪犯:作家有自己的风格,有区别于所有其他人的标志--大师的印记。可是一旦其他人,即他的读者和批评家给他贴上了这种标签,那么,原来的写作模式就会重新出现,因为这时候写作不再是“别无选择”的事情,而纯粹是墨守成规了;当然,这种墨守成规是带着大师的印记的。高明的银行盗窃犯和拳击手都知道,每一次新的偷盗,每一次新的拼搏,都要比前一次更加艰难,更加危险,因为他们有过闪失,人们对他们已经有所了解;同样,作家想必也有类似的情形,我确信这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尽管在他们的书房里挂着同业公会颁发的工匠合格证书。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他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唯独一样不会有,那就是退休。“下班”,这是两个伟大的、人道的字眼,值得成为嫉妒的对象,可是艺术家却不熟悉这两个字眼,除非他永远活在某一段时期内“终结了自己的艺术”,并决定承认这个事实;要是那样的话,他就不再是艺术家了。当然,这只是一种想象而已,它对我来说不可能是现实。我曾经读过一书评,可惜我无法引证它的作者了,因为我忘了他的名字。他说:一个人怀孕不可能是半吊子的事情,而我则觉得,一个人无论从事什么职业,都不能当一个半吊子的艺人。

“别无选择”是夸张之词,可我对为什么要写作这个问题还是一直没有找到更好的答案。对于那些创造和接受艺术的人来说,艺术是他们赖以生存和生活的少数几种可能性之一。犹如生老病死很少能成为经验一样,艺术也很少能成为经验。当然,有人生活得很有经验,但是这种生活已经没有生机可言了。有些艺术大师后来也成了纯粹按经验办事的人,这样,他们也就不再是艺术家了,即使他们不向自己,也不向别人承认。一个人不能成为艺术家,并不是由于他干了什么坏事,而是由于他在开始创作的时候对所有的风险产生了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