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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莲观池位于一十二天竺落皇笳天。因其风荷四举、晴岚绕境的胜境,被天君朱笔御批为瑶池之外仙界第二观莲佳地。只可惜天君他老人家年轻时忙于征战三界讨伐魔族,文化水平稍稍欠佳,大笔一挥赐下名来,却是个直白的名字。莲观池,顾名思义,观莲也。

因祸得福。一十二天的竺落皇笳四字过于拗口,神仙们大多精于天文不通地理,记不得这么个文绉绉的地名,于是每每思及一十二天,想起来的都是天君他老人家亲题的莲观池。

一向略失风雅的天君感到十分高兴,此后每每立个天妃添个天孙,都要在莲观池摆一道宴席。自己摆还不算,还规定了他儿子纳妃时,也得在这里摆酒桌。

少泽年轻的时候跟我抱怨这件事,把他老子从头数落到了脚。我很理解他的痛苦,因为他和我一样,都对莲观池的凤仙莲过敏。

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还是得来莲观池赴少泽的婚宴。我蒙着施过仙术的面纱,叹了一口气,从浩浩莲池中间的莲桥上轻移着步子缓缓踏了过去。后头跟着的十几个仙婢纷纷踩上来,惹得柔弱的木桥君一阵娇羞的扭动。

我一崴,险些栽了下去。文曲师父一把将我扶住,指着前头赞叹道:“绾儿,你瞧,这九曲莲桥蜿蜒曲折,每一处都有清莲雕饰,与水波中的风荷倩影相映成辉,真是别有生趣那。”

惊魂未定的我扯着脸皮笑了笑,九曲莲桥确实别有生趣,但别有生趣得连个栏杆都没有,就是它的错了。化成原形飞在我耳侧的凤凰忽地伸了半个头,堪堪横在我眼前,传音道:“给大爷我走快点。”

我脸一僵。紫微垣里一向不兴铺张,我在宫中走动时也很少差使小仙娥。但此回是来赴天家的宴,形单影只地来便难免显得我紫微垣无人,未免丢了紫微垣的分子,随行的仙婢们少说也有十七八个。凤凰如今的身份乃是我驯养的灵禽,在外人面前不能显出人形,自然过得十分憋屈。

我万分体恤他,冒着落水的危险急急忙忙越过了莲池,又借着散心的幌子匆忙作别了文曲师父,步入篁竹深处。天君委实在此地下了一番功夫,竹林清逸,幽篁之中又辟出了一空地,置上一方石桌石凳,是个饮酒赏竹的好地方。

屏退了随行的仙婢们,我方松了一口气。正欲将凤凰恢复人形,那林子深处却走出一个仙娥来,鹅黄色的衫子,发上缀了一只蜻蜓翼的步摇,眉目灵动。凤凰刚刚亮起来的眸子又黯了下去,耷拉着脑袋在我脚边踱来踱去。

仙娥见着我,清丽的面容盈盈笑开,温婉中不失天真:“方才见到个人影晃过去,觉得眼熟,没想到真的是你。”

我仔细将她瞧了一会儿,忽然顿悟了她是谁,也一并顿悟了她为何会在此处。书墨,作为太微垣里唯一一个神女,来捧捧天君的场子,合情合理。

她竟然还认得我。我先是一惊,转而喜道:“书墨?今儿真是赶巧,竟能在这遇到你。上回多亏了你帮忙,对了,那玉佩……”我在身上摸索一番,憾道,“唔,不知被我放在了哪里。只好下回找着再还给你了。”

书墨笑了笑,宽容道:“不必找了,那玉佩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事。”

“那怎么行?”话头开了一半,那厢书墨却已弯下了腰,将目光移到了凤凰身上。

凤凰化成原形之后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火凤凰,比一般的凤族要高上半个身子,仰着头的模样趾高气扬,只可惜比起人来还是矮了一个头。书墨乌色的眼中一亮,弯着一双笑目抚上凤凰的脑袋。纤纤玉手如脂玉凝成,极温柔地摸了摸凤凰的首羽,欣喜道:“这可是你的坐骑?”

我心里算计了一番,我若应个“是”,凤凰会不会啄死我。遂尴尬地一愣,解释道:“咳,自然不是。它是我爹爹驯养的灵禽,这两天食欲不振,于是被带出来散散心。”

书墨继续宠溺地揉着凤凰的脑袋,眼中的光泽愈发明亮:“既然如此,能不能把它借给我几日?”

“这……”我哭丧了一张脸,可算是长见识了,凤凰他变成一只鸟居然,居然还能招桃花?!

书墨摇了摇我的胳膊,娇嗔道:“玉佩我便不要了,与你换一只灵禽可好?”

我被摇得浑身散架,第一次见识到一个撒娇的小姑娘的杀伤力所在。而我的人生过得如此悲惨,一定是因为我像书墨这么大的时候没有开窍,没学会撒娇。

我悲悲戚戚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在凤凰凌厉的目光里勉强稳住了身子,欲哭无泪:“这回是天族皇子的婚宴,天后的娘家凤族早在数日前已至莲观池献贺礼,凤族人才济济……”书墨对我有恩,于情于理我都不应吝惜一只灵禽,这拒绝的路子自然也只能往委婉波折里走。

没想到书墨丝毫没有领悟我的委婉,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我:“掌礼制的碧瑶仙君缺一只衔彩绸的仙禽,说是在凤族里寻觅了半天也没找着一只毛色纯正的红凤凰。我欠着碧瑶仙君一个人情,正好替她物色了去。你就做个顺手人情,将这只凤凰允给我罢?”书墨仿佛吃准了我会应承下来,半是央求半是期待地闪着晶亮的眼眸将我瞧着。

“……”我抹了抹额角,踌躇得太阳穴发疼。那头凤凰虚张声势地竖着翅膀,若不是文曲师父不放心,亲自施了化形术囚住了他,书墨恐怕早就被他一把火烧成灰。

书墨对我的为难视若无睹,高高兴兴地一把捞起凤凰,抱在怀里顺了顺毛:“那就多谢仙子了!”

“……”

我望着那抹鲜嫩娇艳的鹅黄背影欢欣雀跃地隐入翠绿竹林,哽了一哽。

入夜,庭院深深,一盏灯烛亮在窗前,照出一个伏案的人影。

我逗弄着灯芯,烛焰跳动,光影在我眼前明明灭灭。今夜没了果子腻在我怀里乱蹭,也没了凤凰在耳边聒噪,乃至没了阿姒不停在鸟笼里扑腾着讨糕点的身影,我颇不习惯。唔,说起阿姒,也不知白慕把它招去了哪里。明明是送给我的信物,又不明不白地拿走了,也忒小器。

孤寂无眠,我抿了抿唇,决意出门走走。

天君还算厚道,知晓我一向有个过敏的毛病,给我安排的院落在一十二天的边界,院落外是密而有致的竹林,连绵数里,离热闹的莲观池甚远。前来庆贺的仙僚们多挨着莲观池住下,此地独有寥寥两间院子,算来也不过住了我一人。

篁竹清幽,应是禅心空明,然则一人独行,便多少有些萧索的意味。天边挂了弦月,已只剩了细细一弯月钩,显得明亮而单薄。往年出紫微垣赴宴,身边都是银翘在打点,今年的物是人非之感便尤其地浓。

思至伤感之处,竹林深处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笛音,乐声低回郁沉,如逶迤的流水绕过清川,缓缓沉入一方古寂无声的孤潭。听得入神,不免又增几分伤怀。

提步循着笛音而去,风过抚竹,荡起微微林波。少时熟悉万分的人立在修竹之间,缓缓停了乐声,见着我,微是一怔:“小绾?”

少泽。唔,这个与我一起作弊逃课的天家纨绔,居然也能有如此风雅的时候。我愕了愕,随即轻车熟路地走到他身边,推了推他的胳膊,嘲弄道:“嘁,我还以为是谁如此胆肥,竟敢在天家的喜日里奏这么伤感的曲子,原来你这个新郎官。”

少泽轻笑一声,唔,连这笑的模样都和小时候不大一样,天家的礼教师傅果然有两把刷子,居然能将他这等混球教得这般仪度翩然:“我也没见过哪家的仙娥如此胆肥,竟敢在我的喜日里这般取笑我。”

我噎了噎。嗯,这个跟我抬杠的习惯还在,他果真是少泽。

我寻了块石头坐下,哼了一声,托着腮帮子,凉凉道:“你这嘴上不饶人的性子,嫁给你的姑娘真是倒霉。”

少泽颇不知趣地继续顶撞一句:“也不知是谁先不饶人。”

我佯怒地瞪他一眼,那张清俊的脸上持着一弯笑,眼中神色像是蒙了一层林雾,遂将埋怨的话咽了下去,狐疑道:“喂,你有心事?”

“没有。”

“不信。”我摇了摇头,道,“和我说有什么关系?我还以为你特地点了名让我来,是还念着点旧情,没想到这般疏远。”

少泽神色晦暗地看我一眼:“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知道?”心尖转了几个弯儿,总算理了个头绪出来。我猛地一惊,道“……你都知道了?你要娶的那个新娘子……确实和我有一些渊源。”阿弥陀佛,尘月与凤凰的这一桩,究竟是告诉他,还是不告诉的好呢?

少泽挑着眉把我敲着脑袋苦不堪言的模样尽收眼底,这样瞧了一会儿,哑然失笑道:“没想到你和我要娶的正妃之间的渊源,倒是比我还深。”

“怎么会?”我又是一惊,“……就算是情急之下天君指婚,也不至于连培养感情的时间都不给你们罢?”

少泽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听说她并不想嫁给我。”

我在心里点了点头。文曲师父说,尘月虽是赤狐族名义上的族长,资历却尚浅,真正的族中大事还得要听长老们的意见。这桩婚事多半也是由族中长老定下,尘月作为一族族长,却是不能任性妄为的。

好端端一个青年,却为一桩婚事消沉成这样,天君对他的儿子也忒残忍了。我不免对他生出几分哀悯,遂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件事伤心。嗳,这也不是你的错,你大可不必太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