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生经典必读:一生必读的名家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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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学术与良心

兼论郭沫若晚年的心境。

鄢烈山。

在《中华文学选刊》上读到陈传席教授发表于去年7月1日《文论报》的《话说名家与大家》,有几个大问号横亘在胸,不能不摆出来说一说。

诚然,剥离了历史背景,割裂郭沫若一生的功过成败,以攻击和嘲笑他为时髦,是轻薄与肤浅。陈先生也不讳言郭沫若晚年曾根据毛泽东的意思写文章,毛泽东称赞曹操,郭就替曹操辩解,毛泽东说喜爱李白的诗,郭就写《李白与杜甫》,违心地扬李贬杜,“显然有迎合毛泽东之意”。陈先生惊世骇俗的高论在于:“郭沫若这样做,也许对不起学术,却对得起他自己的良心!”因为“他并非阿谀逢迎,而是报(毛泽东)知遇之恩”。依陈先生之见,学术与良心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做学术无须凭良心,良心不包括学术良心?

然而,自古以来中外文化人都是看重学术良心的。作为一个文化人、学术研究者,学术良心即他的社会良心,也是他全部人格价值的基点。如果不敢追求真知、坚持真理,甚至曲学阿世,不惜指鹿为马,他就丧失了起码的学术精神,既对不起学术,又怎谈得上无愧无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当布鲁诺被缚在罗马鲜花广场的火刑柱上时,他仍坚持说是地球绕太阳转动,他对得起学术,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反之,如果他屈服于教皇的恩威,他能宣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而只是对不起“学术”吗?当马寅初的人口论被钦定为举国共讨之的靶子时,他正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才没有放弃学术观点“低头认罪”,去迎合“人多好办事”的最高指示。他们的学术也许会成为一加一等于二的常识,但他们敢于坚持真理的人格(良心)将闪射永恒的光辉!

陈教授的立论旷古未闻,惊人地新奇:他竟认为在学术与报恩二者面前选择“报恩”,“正可看出他人品中真赤的部分”,“从中正能看出他的为人”。从来只闻“学术者,天下之公器也”的明训,只流传亚里士多德“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佳话,何时以“学术”报私恩已成为“大家”风度?这么说来,党同伐异,哥儿们义气互相吹捧,都是值得称道的“真赤”了?

陈教授似乎很善于原情揣理体贴人心。他说:“如果是我陈传席(像郭一样受到‘一个国家元首,政党主席,处于极其崇高地位的毛泽东如此厚待’),大概也会这样做。”请注意,陈教授是在论大家与名家之别,在他看来,钱钟书尚只是小家子气的名家,他立的“大家”标准是够高的了。怎么就拿自己与“大家”将心比心起来了?谁先已册封陈传席是“大家”?“大家”首先应该是富贵不淫、威武不屈的大丈夫,怎么会牺牲“学术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仰视政治权威?“大家”应该是宠辱不惊,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怎么会在大人物面前产生受宠若惊的“感动”,并如接受“女为悦己者容”圣训的小女子,半依半违地献上自己的学术节操?

难道晚年的郭沫若真的像陈教授说的那样心地坦然,外不惭清议,内无疚神明吗?未必。

手头有1992年1月10日《文汇报》发表的郭沫若书简。起于1954年,止于1965年,即尚在“文革”之前;是写给“亲爱的(陈)明远小朋友”和“明远同志”的私人通信。郭老在这些秘不示人的信稿中,流露的情绪有厌恶、厌倦、愤慨、自责、悔恨、担忧:

“文艺界的情况错综复杂,你并不了解。我自己一直是超脱的。更不必让您卷到那种无聊的是非圈子里面去。”(1958年)

“我的《百花齐放》是一场大失败,尽管有人作些表面文章吹捧,但我是深以为憾的”,“悔不该当初硬着头皮赶这个时髦”。(1959年)

“在封建主义制度之下,‘官僚本位’是依附于‘帝王本位’的,前者乃是后者的延伸;在目前的社会主义制度之下,虽然‘帝王本位’已经失去存在的基础,然而‘官僚本位’的恶性势力还有所抬头,应该说,这正是一股封建残余……您在文章中的一些提法,要掌握分寸,不要让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产生误解。”(1960年)

“假话、套话、空话,是新文艺的大敌,也是新社会的大敌。你的文章,是否先放在我处保存起来,不要急于发表。凡事要先冷静地看一看再说。有时候,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1963年)

“晚年只想找个小小的清静的角落,安下心来好好读些书,约几个好朋友谈谈心,度此余生。”(1965年)

从这些片断不难看出受到“超级恩遇”的郭沫若真实的心境,卸下政治舞台上笑容可掬的面具后,面对自我与挚友时不加抑制的悲凉。后人不难理解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且为领袖谋的郭沫若的苦衷,也不苛责他丧失了早年“虽千万人,吾亦往也”的大无畏勇气,毕竟趋利避害是符合人的本性的;但硬要美化郭沫若晚年的迎合之举,把他装扮成一个心甘情愿希旨承意而俯仰无愧乐哈哈的“大家”,恐怕起郭老于九泉,他也未必肯认领这顶桂冠的。

(1996年1月24日《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