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北。
在这“有口开未得”的时候，谁也会学点小聪明，断不会呆头呆脑地去说那些惹起大人先生的讨厌的傻话。所以某也不才，却也学了点乖，对于那会招来大祸，而致杀身成鬼（这里没有仁字，请注意）的政治军事，绝对闭口不肯谈及。有时甚至人家在谈论着某派都是无聊政客，除了欺骗民众求着升官发财外，什么也说不上的，某党真厉害，对着统治者的反抗一天天加紧。还有西北军似乎战胜了，红军弥漫了全国等等的论谈，我不是连忙掩起耳朵，便是急急地拔起脚走开，如走不开时，便使点劲用力将嘴闭紧，防着话儿会从齿缝漏出，连气也不给通过牙关（因气有喜气叹气）。于是我想，如此这般，全人力缄其口，明哲知以保身，算来是一位不致“革命”的青年了，但是回头一想，政治不谈，国事不管，读书的目的安在？细心一想，必须有点出息，忽悟最稳当不过的莫如研究小小问题。
因了有杀身成鬼的惊心；使我们对于“惊”的研究感到兴趣。但是所以惊的缘故是因为杀，便想研究“杀”。但再一想到杀之所以惊却是痛的缘故。于是归根结底便决心研究“痛”了。
经了千余秒的苦心推究，在千辛万苦中才获得正确的结果，便是最痛是以铁锥敲肢体；最不痛男女情爱的甜吻。起初我欣然自喜，以为这是最正确的了。到了后来，偶然忆起从前有个故事，是说有一个滑稽的人，他犯了国法（这国法并不是现在禁止发散传单，煽惑民众的国法，而他犯的也绝对不是这一回事），应该给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枭首示众了。他在未给执行前，央求那监斩官恩准他写张遗嘱。那遗嘱是写就封好了，并要烦那监斩官的手下给送到他的家里。你道那遗嘱是写些什么，分析家产吗？一点也不是，当那班号啕大哭的孝子孝孙拆开看时，个个都茫然了，有的几乎要失笑。里面只写着一句：“夫杀头至痛也！”他们怀着得到几许遗产的心情去拆阅，得到的结果是一个滑稽的字句。号哭的人如果不是为吃人的礼教所压抑，谁也不敢担保他们会不开口失笑！
由这故事的启发，使我感到以前的研究未免浅薄，这次的结论是：最痛杀头。自然最不痛还是甜吻！
这获得使我自傲，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切的事都难得平坦地进行。连我这认为最稳当的研究也来了不少次数的搅扰，其实也只能怪我眼睛不好，到处张望，惹祸不浅！
数日前看到一纸堂皇布告，里面是说“四三”“四八”所发生的事件，很是平常，早已草草了结，这使我对于“杀头最痛”的发现有点动摇。因为党是国民之党，政府又是国民之政府，而国民给洋民杀了，他们竟漠然视之，还要同是国民的我们不要声张，我想口口声声说是为国民的党与政府断不至漠视民痛的。于是我对于“杀头最痛”的理论动摇起来了，甚至因了这例证，而想起杀是不痛！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对坏眼睛，还是继续东张西望。前两天又给发现一个证明。而此前的结论全被推翻了，哀哉！
是一个革命先觉汪大先生的启示，在他给那班糊涂虫，如我一般地不知痛的原理与实质的家伙们的通电中，如此告诉我们：“须知亡党之痛，甚于个人失位！”
于是眼前到处光明了，由我们国民的党与政府的启发，晓得杀头不痛，因为平常，至于给洋人杀则更平常，再由我们革命先觉的启示，才晓得有一班人误认“个人失位最痛”，这是错误，因为还有一种“甚于”的，那便是亡党。这启发使我得到一个精确的结论。这结论当不至于再误了。我万二分自喜，结论是：
“亡党最痛”
“个人失位次痛”
“国亡还好”
“民死无妨”
不幸再想一想，又似乎次序该颠倒一下：是个人失位最痛，亡党次痛。因为所以不愿党之亡就是痛位之要失。但，仔细一想，还是不要多事，如果一再推翻，不特自己研究永不成家，（所谓家者，如经济学专家是。出几本抄译来的交易论，货币学等等，再合订起来成了一大本经济原理，而家成矣，）而且未免开罪于革命先觉，于是：
好了，闭起眼睛来，就自称为青年学术讲座的“痛”专家罢，不然，不知又要来什么麻烦了！
四，十五。于复旦。
1930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