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生经典必读:一生必读的名家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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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论同志之“爱”与“耐”

萧军。

一、“爱”

还记得当我写《八月的乡村》其中一段:一个革命队员唐老疙瘩因为自己的情妇被日本兵污辱了,他在树林里遇到她,要带她一同走。她被伤害得很厉害,又不能走。

日本兵马上就要追来,同志们为了避免整个队伍底损害,劝他走,他的情人李七嫂也劝他走,可是他却耍起脾气来,把枪也扔在地上,不干“革命”了,要与他的情人共存亡,若不,就让他的队长枪毙他,连他的情人一道。这个队长外号“铁鹰”,“红胡子’出身,是以杀人不眨眼著名的。

这时候为了敌人马上就到,为了革命的纪律,他虽然踌躇了一番,可是终于提起了手枪……写到这里那时是写不下去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这场面。我看着海那时在青岛看着山……从家里走到街上,又从街上走回来……足足思索了近乎两夜两天,直到后来,我才决定让日本兵的流弹打死了他,而不是自己的同志。我记得自己那时的心情是很难受的。这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如今记忆起来还是有些不愉快。另外一段:那是萧明和安娜恋爱了,引起了队员们不满,司令陈柱为了顾虑整个影响,就决定让安娜和萧明暂时分开。

这时候萧明是被大家看不起的了,每个人全要向他“冷嘲”一下,只有“铁鹰”队长还是照常。当安娜随着本队出发,萧明目送着每个人走去的时候,曾有如下一段这样的描写:铁鹰队长,手枪又开始在他的腰间出现了。他恳切的捉住萧明的手,沉重地说:“萧同志,一切要当心,斗争的时候,把斗争以外的事情,全忘掉了吧,这里不久一定会有敌人来的。”

他恋恋地撒开萧明的手,站着,似乎等待萧明的说话。但萧明只是这样说了一句:“铁同志,我敬重你,一直到我死的时候!”

因为我不愿看,也不愿让读者们看,同志的子弹打进同志的胸膛;但也不愿革命的纪律因此而堕落了。所以就借了日本兵的枪弹结束了这个给革命队伍招来损害的人唐老疙瘩前一段我是那样地写了的。后一段,这是说明了当一个人正被若干围攻和误解,能有一个人而且是铁鹰队长那样出身的人给与你一种真诚的温暖,你将怎样呢?

“铁同志,我敬重你,一直到我死的时候!”这又是怎样和着一种悲痛的血而进出来的人的声音啊,这里伟大的当然并不是萧明。

近年来,和一些革命的同志接触得更多一些,我却感到这“同志之爱”的酒也越来越稀薄了,虽然我明白这原因,但这却阻止不了我心情上的悲怆。

二、“耐”

近来竟常常接到一些不相识的同志们的信,信里面大致是述说自己的痛苦和牢骚。不满意环境,不满意人,不满意工作……甚至对革命也感到倦怠了……没有条件,我对这些向我申诉的人大部是比我小几岁的青年男女我是寄以真诚的同情和尊重的。因为他们敢于信赖于我。我也不愿在这里摆出指导者的架子还没有这条件和资格卖狗皮膏药,说一些连自己也不能办到的理论,这是可耻的。但却乐意说一些自己的意见,算作一点盐,给与一些对于我这人敢于信赖的姊妹和弟兄。

我们大致全是看过《西游记》的,那师徒四众不是经过七十二难,出生入死,终于把“经”取回来了么?还有法国小说家福楼拜尔也写过一本小说《圣安东的诱惑》,那是说一个圣者怎样和各种“撒旦”来战斗。我们革命当然不是“取经”,更不是寻上帝,但这种“宗教的情操”无论干什么事那一定要具备,否则就不行。

宗教里有“撒旦”在试练人。

“取经”里有“九妖十八洞”在捣乱。

革命的过程中在队伍内,队伍外,自己的心里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撒旦”正存在着很多(而且是现代化了的),你稍一马虎,他们就要以细菌和“闪击战”的方式向你反攻过来。危乎哉!

我愿意在这里向一些被冤屈或被误解的青年同志们问一声:你们之中,可有受过七十二难或者“撒旦”试炼的么?革命是艰苦的,更是作为一个履行组织决定的革命党员。如果不怀抱着“登净土的希望,入地狱的精神”这一生也要不安和痛苦下去的。一个革命者的任务,就是要随时随地和丑恶与不义来战斗,为后来者开路。只要有一分退败的想头,“撒旦”就要攒进你的心了。

另一面我也愿意向那些,从自己的瞳孔里引申出两条线来,交会在自己鼻子前面,就在那交会点上永久蹲着“地位”和“权威”,自己就一直看着这类东西的人说一声:这样你混不下去的,不久你将会变成看不见路的大近视眼,或者无所见的色盲了。“地位”和“权威”全不是坏东西,人也应该获得它,但那要由正路,不要像个没品行的赛跑员,穿着钉子鞋,从你底后来者或者同伴们的鼻子上踏过去呀,何况这样也并不能保证就弄个第一呢?人不是也常常讲说着尊敬敌人么?只要算为一个同志的,无论他怎样不如人,难道比你的敌人还可恶,还不值得一尊敬么?

这里我所提到的“耐”字,是有两方面解释的。一面是说我们既然要干一番事情不必说改造人类第一个字需要的那就是能“耐”,而后才能说到其他。另一面那就是同志与同志间的“耐”说服,教育,理解只有这才是一条最可宝贵的韧带,我就是缺乏这样东西的,但我一定要获得它。

也是前面那本书后面有一段,安娜喝了酒和司令陈柱吵着要回上海,陈柱不允许,安娜就撒了娇,“没有端绪的她响着门扇走了”。这时陈柱也没摆出“上级”的架子来,要“处分”她,“陈柱他了解为什么,安娜今夜会这样完全失掉理性的狂言,他看着这个初次被爱情所咬伤的孩子,自己感到一种轻微的悲伤,他准备着该怎样使她更切实的接近‘斗争’”。这是一种“耐”罢。

“爱”和“耐”是分不开的,只有真正的爱,才有真正的耐,反过来说也应该如此。且不管你爱的是什么。题外写几句:

以坚决的心,坚决的言语和革命结了契约的是应该尊敬。

为革命,从血和铁里滚爬出来,赚得遍体疮疤,仍然不倦地战斗着这是最应该尊重的。此外也还有这样的,在血和铁底试练中,偶尔软弱了,做下了一点使革命的尊严受到损失的人,而后仍然回到革命队伍来战斗,不管别人对这样人如何看法,我是尊敬他们,比对那些从来就没见过血和铁,在“保险箱”里逞英雄的英雄们,似乎更尊敬些他们终究是被“试炼”过了。

“浪子回家”不是很可贵的么,何况他们也还并不是浪子。

1942年4月4日大风蓝家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