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生经典必读:一生必读的名家杂文
5251600000049

第49章 界限

冯至。

常常在报纸上见到一些江湖医生的广告,说是能医治人间一切的疑难重症,无论什么样的病人一到他的手里便会起死回生。当时读了总是怀疑,登广告的医生花钱登这样的广告,真会发生什么作用吗?万一发生了什么作用,不就等于欺骗吗?因为我们对于医生的要求绝不在于什么病都能着手回春(这是不可能的),而在于他能够分辨出什么是可以治疗的病,什么是到现在为止还不能治疗的病,遇到可以治疗的病,他自然要使它快快地痊愈;遇见不能治疗的病,他要设法使它减轻,或是减少病人的痛苦。每个聪明的医生都知道,医药的能力有一个界限,虽然这界限随着医学界的努力天天都在改变。

万知与万能,是人类永久不能达到的地步。人的能力有限,知识也有限。许多智慧之士都深深懂得“我知道我有所不知”的道理。最普通的当然是孔子的那句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所以他闭口不谈“怪力乱神”,同时他也谦逊地不肯谈“死”。因为这些事物在他看来都是在他的知的界限之外的。康德的哲学,我这外行人不敢妄谈,但是就我所能理解的那一点来看,他最可爱的部分也在于他给人的理性规定了界限,给人的认识划了范围,使人们不继续为那些界限以外、范围以外的事物作无谓的纷争。当然这个“界限”和“范围”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它们会随着人类的进步逐渐延伸和扩大。

谈到行为,更需要界限。工作也好,游戏也好,都必须有一个范围。漫无边际的工作,恐怕要一无所成,漫无节制地游戏,等于病态的消耗;归终都会把生命弄得支离破碎以至于灭亡。

国家、法律、甚至礼节和习俗,都可以说是生活里必要的界限。我们也可以说,人类自从发生怎样思想、怎样生活的问题以来,大部分的精力多半用在界限的规定上边。每逢旧的界限不适宜了,便听到打破界限的呼声,但只要旧的界限一打破,立刻便又有新的界限的要求。

界限,是一个很可爱的名词,由此我们才能感到自由的意义。眼前的鸟兽花木那样自由地生长,可是哪一个生物不在默默地受着气候和水土的限制啦?我更喜欢关于禹的传说,治水的人在大地上疏浚出河流与湖泽,使洪水不至于长此横流泛滥。

现在却有许多事物像是洪水横流,使人们望不见它们的边际。这些事物是什么呢?不用说明,它们已经蔓延得无处不在。聋子可以用眼睛看得见,瞎子可以用耳朵听得到,又聋又瞎的人也可以用鼻子嗅得出。从市区中的所谓大厦到穷乡僻壤的土地庙,从富商显宦的盛筵到大学的宿舍,许多事物都可以归纳在两个词汇的下边:享受者的贫求与工作者的穷苦。并且,它们都在随着一秒一秒的时间不住地扩展,一望汪洋,没有止境。

但是贪求者的花样层出不穷,出乎人的想象的实在太多,早就可以叹为观止了;穷苦者若是已经被逼到生命的边缘,无法再往后退,也应该让他们喘一喘气了。贪求与穷苦,早已冲破它们所应用的界限,现在应该在这个界限的万里外给他们划一个的界限了。这就是我们常常用以宽容人的一句话:“既往不咎,以后不可越过这个界限了。”

一位朋友说:穷苦可以有一个最后的界限,是贫病以死,这界限不是人力给规定的,是自然力;但是贪求,自然并没有给它规定界限,自然尚且无能为力,何况人呢?

我说:你为什么这样小看人力呢?能够给贪求规定界限的事物多得很:有良心的制裁,有舆论的制裁,有法律的制裁。说到这里,我觉得现在人的贪求好像是神故意遣派下来的魔鬼,跟我们开一次玩笑,试探试探我们这个一向爱夸耀祖先精神文明的民族,到底还有没有支配行为的良心、比较像样子的舆论和法律。如果我们一方面无法对付这个魔鬼,让他戏弄得丑态毕露,另一方面还是民族文化长民族文化短地刺刺不休,从晴朗的天空中我们会听见一个声音在说:“你应该自惭形秽,走向毁灭!”

一九四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