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生经典必读:一生必读的名家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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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处级和尚

舒展。

乘火车坐硬席,拥挤嘈杂固然属于一弊,然而却有先天的一利,萍水相逢的山南海北之士,说话无所顾忌,言论比较自由,可以听到在会议上听不到的平民之声。

两位十多年未见面的老友,在一个中转站不期而遇,坐在我的对面,聊得非常热乎。

甲:“听说你找了个厅长的女儿,洪福加艳福,恭喜,恭喜!”

乙:“老实讲,我绝不是因为她爸是高干才追她。不瞒你说,我也不怕人家说我唯美主义,主要是她长得漂亮!”

“美到什么程度?”

“跟女明星比,不好比。用老同学们的形容词,我看最为恰当:我爱人美的程度,在敝省,超过副部级,达到省军级水平!”

“嘿,真新鲜,她人品如何?脾气是不是省军级?”

“很温柔,脾气毫无高干家的小姐气,因为我是工程师,换算入行政职务属于处级,所以她的贤惠……怎么说呢?”

“像李秀芝、冯晴岚?”

“我又不是‘右派’。我在家是正处级,她呢,顶天算个科级,明白了吧!”

“你真成了‘官迷’了,一切套级计算。”

“我一个小小工程师,算个啥,再说,咱们对‘官儿’淡泊得很。因为如今不说级似乎就分不出人的高下。我的儿子上初中,脑子里也是这个尺度,说他们校长连个科级都不够,因为中学上边的区教育局是科级。我儿子还自封为‘副科级儿子’。”

“好家伙,这‘级’真成了经济学的‘价值尺度’了,把一切人的价值表现为同名的量,使他们在质的方面相同,在量的方面可以比较,就像三十年代国际贸易市场上的金本位制,具有无限的结偿效力,真妙,喂,令郎一个初中生,怎么会成为‘副科级’的呢?”

“辈分的换算呀,他外公是厅级,我换算成处级,他妈妈是正科级,儿子就自然成了副科级,他不甘心当‘股级儿子’。”

坐在我旁边的一位老兄丙,在苦涩的哄笑声中,也加入了谈话。

丙:“不光是人的价值按官级换算,连单位也是如此。为什么许多专科学校拼命申请改成学院?为什么不少学院变着法儿地改为大学?连报社也不能免俗。三十多年安于司局级的报纸,通过各种门路要改为总局级或副部级。因为上升这一级,政治地位、经济待遇,就像货币升值,一夜之间,刮目相看,我们市属一座名山大庙,原来归统战部管,它只能是科级寺庙。该寺庙以做素餐宴席闻名遐迩,海内外人士只要到这座名山一游,无不以品尝全素宴为一大幸事。然而,寺庙是科级单位,豆油、麻油和菜籽油以及其他名贵山货的供应都受到限制,远不如邻省的名气不大但级别甚高的寺庙。本市的一位智囊向××住持建议:改换门庭,投靠省宗教局,即可一切改观。这位住持原是我市政协副主席,换算为副科级,但佛名颇大。经过各方努力,省宗教局表示愿意接过来,于是下令我市,×山××寺改属省宗教局,括号:正处级。于是××长老,立即从副科级和尚变为处级和尚。供应立即改观。到省里开会,再也不用挤公共汽车,有小车来接站。佛门是最看破红尘的,是最清静无为的,然而现实利益毕竟不能不在他头脑中打下世俗的烙印;处级和尚比科级和尚更受用。”

我不由得不忝居丁列,加入三位的“硬席杂谈”会。丁:“官本位”的价值观,大概不能算社会主义的价值观。人的美貌、美德、辈分以及释家的佛法,无论如何不能纳入行政级别。特别是拥有多少真理,更不能按等级计算。两千三百多年前的孟轲尚且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何况社会主义的公仆哉!

“现在,我们从逻辑学上陷入了一个两难式。一方面,我们宣扬褒奖对社会有巨大奉献的人,这才是对人的价值的最公正的尺度;另一方面,又对有巨大贡献的人不论他是否合适和称职,委以高官。比如,在反右、文革中矢志不改忠于祖国的宏愿,坐了监牢之后毫无怨言,改正之后与苦难的前妻复婚,组成几个姓的新的革命家庭,不论从思想、道德、纪律哪个方面,堪称一代楷模。然而遗憾的是,立即调上来,副局级待遇。落脚点仍然是:官本位,如果让他在实践中继续谱写新的改革篇章,创出新的业绩,比一个副部级的作用,不是大得多吗?民贵耶?官贵耶?

“再看,运动员,在世界大赛中冲锋陷阵,举世闻名,奖个万儿八千的,没人害红眼病。可惜,一旦退役,就给个省体委副主任。又是官本位,我以为,除了像袁伟民那样的将才帅才之外,运动员在退役之后还是当教练或写书为好。作家中,早已有副部级作家,司局级作家,处级作家。他们是塑造人类灵魂的人,也逃不脱、甩不掉‘官本位’的大气污染。记得有一幅漫画:一位少先队的大队长到一家豪华饭店去,要求像招待上级那样请他吃客饭。服务员问他:‘您是什么级?’少先队长指指大队长的袖标说:‘没看见我有三道杠吗?’难怪‘文革’时有位军代表说:权,权,权,命相连!”

除了原始和未来的共产主义之外、任何社会都不能没有等级。否则就会乱套。如果只认钱,那么软卧、一等舱和飞机,可能被劳动致了大富的专业户个体户坐满,领导干部还能出差么?我只是说,多元的、多层次的、多学识特长的、多行业的、多样化的偌大的社会,衡量人的价值,不能只有一个标尺:官本位。可悲的是,许多人藐视它,但又离不开它。一旦离了,有如丢了魂魄。呜呼如此强调官、官、官,人民往哪儿摆?知识值几个钱?难道钱钟书的学识仅仅是个副部级?这不是玷污斯文么?

列车一到站,旅客各奔前程。“硬席杂谈”会,如果在“红都女皇”追谣查谣的年月,是不可能出现的。有道是:“最高明的铁匠,打不出锁舌头的锁。”

至于本文的质量么,以金钱计其值,顶多数十元,不足挂齿;若以官本位计其值,远远落后于正处级的佛门方丈,大概只能算股级以下小玩意儿;但就其实际价值看,说句“以毒攻毒”的话,可能超过省军级。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