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生经典必读:一生必读的名家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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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谈妒芸斋琐谈之一

孙犁。

“文人相轻”,是曹丕说的话。曹丕是皇帝、作家、文艺评论家,又是当时文坛的实际领导人,他的话自然是有很大的权威性。他并且说,这种现象是“自古而然”,可见文人之间的相轻,几乎是一种不可动摇的规律了。

但是,虽然他有这么一说,在他以前以后,还是出了那么多伟大的作家和作品,终于使我国有了一本厚厚的琳琅满目的文学史。就在他的当时,建安文学也已经巍然形成了一座艺术的高峰。

这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文人之相轻,只是相轻而已,并不妨碍更不能消灭文学的发展。文人和文章,总是不免有可轻的地方,互相攻磨,也很难说就是嫉妒。记得一位大作家,在回忆录中,记述了托尔斯泰对青年作家的所谓妒,并不当作恶德,而是作为美谈和逸事来记述的。

妒、嫉,都是女字旁,在造字的圣人看来,在女性身上,这种性质,是于兹为烈了。中国小说,写闺阁的妒忌的很不少,《金瓶梅》写的最淋漓尽致,可以说是生命攸关、你死我活。其实这只能表示当时妇女生存之难,并非只有女人才是这样。

据弗洛伊德学派分析,嫉妒是一种心理状态,是人人都具有的,从儿童那里也可以看到的。这当然是一种缺陷心理,是由于羡慕一种较高的生活,想获得一种较好的地位,或是想得到一种较贵重的东西产生的。自己不能得到心理的补偿,发现身边的人,或站在同等位置的人先得到了,就会产生嫉妒。

按照达尔文的生物学说以及遗传学说,这种心理,本来是不足奇怪,也无可厚非的。这是生物界长期在优胜劣败、物竞天择这一规律下生存演变,自然形成的,不分圣贤愚劣,人人都有份的一种本能。

它并不像有些理学家所说的,只有别人才会有,他那里没有。试想:性的嫉妒,可以说是一种典型的“妒”,如果这种天生的正人君子,涉足了桃色事件,而且作了失败者,他会没有一点妒心,无动于衷吗?那倒是成了心理的大缺陷了。有的理论家把嫉妒归咎于“小农经济”,把意识形态甚至心理现象简单地和物质基础联系起来,好像很科学。其实,“大农经济”,资本主义经济,也没有把这种心理消灭。

蒲松龄是伟大的。他在一篇小说里,借一个非常可爱的少女的口说“幸灾乐祸,人之常情,可以原谅”。幸灾乐祸也是一种嫉妒。

当然,这并不是一种可贵的心理,也不是不能克服的。人类社会的教育设施、道德准则,都是为了克服人的固有的缺陷,包括心理的缺陷,才建立起来并逐渐完善的。

嫉妒心理的一个特征是:它的强弱与引之发生的物象的距离,成为正比。就是说,一个人发生妒心,常常是由于只看到了近处,比如家庭之间、闺阁之内、邻居朋友之间,地位相同,或是处境相同,一旦别人较之上升,他就发生了嫉妒。

如果,他增加了文化知识,把眼界放开了,或者他经历了更多的社会磨炼,他的妒心,就会得到相应的减少与克服。

人类社会的道德准则,对这种心理,是排斥的,是认为不光彩的。这样有时也会使这种心理,变得更阴暗,发展为阴狠毒辣,驱使人去犯罪,造成不幸的事件。如果当事人的地位高,把这种心理加上伪装,其造成的不幸局面,就会更大,影响的人,也就会更多。

由嫉妒造成的大变乱,在中国历史上,是不乏例证的。远的不说,即如“文化大革命”,“四人帮”的所作所为,其中就有很大的嫉妒心理在作祟。他们把这种心理,加上冠冕堂皇的伪装,称之为“革命”,并且用一切办法,把社会分成无数的等级、差别,结果造成社会的大动乱。

革命的动力,是经济和政治主导的、要求的,并非仅凭嫉妒心理,泄一时之愤,可以完成的。以这种缺陷心理为主导,为动力,是不能支持长久的,一定要失败的。

最不容易分辨清楚的是:少数人的野心,不逞之徒的非分之想,流氓混混儿的趁火打劫,和广大群众受压迫,所表现的不平和反抗。

项羽看见秦始皇,大言曰:“彼可取而代之也。”猛一听,其中好像有嫉妒的成分。另一位英雄所喊的:“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乍一看也好像是一个人的愤愤不平,其实他们的声音是和时代,和那一时代的广大群众的心相连的,所以他们能取得一时的成功。

真话万岁。

“为巴金文学创作生涯六十年展览”而作萧乾巴金同志的贡献是多方面的,他的小说在本世纪千千万万青年心中燃起了反封建的烈火。他主持的出版社扶持鼓励了许多文艺青年,我就是当中的一个。近十来年,我认为他最大的贡献是不遗余力地倡导说真话。

从政治上说,我认为说真话就是对社会主义的向心运动,而说假话以及惯说套话其实是离心的。

为什么八十年代我们特别需要说真话?因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很多人由于说真话而遭到太悲惨的下场:有的丧了命,如遇罗克和张志新,有的是妻离子散。在同一时间里,说假话可以一步登天。

正因为时间太长,过去“赏”“罚”太分明,以致说真话并不是一推就动。光号召不够,还需要行动。

巴金也未必把他的真话道尽,然而他道的比谁都多。这确实表现了超出一般人的勇气。他的真话分两个方面:一方面针对他自己,另一方面针对客观事物。那么长时期里那么多人昧着良心批这批那,有的因而自己过了关,有的甚至提升了,但有几位在容许说真话之后,肯认一句错?至于在比较重大的一些方面,说真话就更不易了,因为很明显,那会带来更大风险。

就我个人来说,由于图个安静的晚年,我现在所奉行的只是尽量说真话,坚决不说假话。

所谓“尽量”,就是以比梁效先生本事再大的也无法上纲为度。经过多年的学习检讨以及对身边事物的观察,我心里开始形成一种尺度,懂得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然而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不满足于这种境况,因为这实际上是同领导者仅仅在保持着一种和平共处局面。现在领导对我很宽厚,说话写文章偶尔走了点火,也并没像以前那样挞伐。而我呢,也学得知趣,说话看时机场合,有话点到就是,适可而止。

我想巴金也不满足于这种境界。他提倡说真话就是要突破这种得过且过的和平共处局面,要更上一层楼,同领导敞开胸怀,无所不谈。这也正是领导历来所要求的一种境界。

我认为这中间需要一个过程。为了缩短这过程,我希望:

一、不要轻易惩罚说真话的;

二、不要过分慷慨地奖赏说假话的。

当前,1957年的事不宜去谈,“文革”也以忘记为宜,我们可不可以认真深入地研究一下“林彪事件”?下过干校的都记得,刚一开始学习,由于矛头很自然地针对了“极左”,就戛然打住,于是当代中国史上这件触目惊心的事,从那以后就不了了之了。在那个事件中,说假话的确实骗到了最高的奖赏。那一事件清楚地表明,说顺话的人未必都可靠。同时,那也是惯说假话的一份上好的太上感应篇。今天,倘若就那一事件分析一下说假话者的表现特征,对当前必将大有裨益。

打倒假话,真话万岁!

198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