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学生经典必读:一生必读的名家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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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敢说”之研究

刘思。

鲁迅在《忽然想到》一文中,有警句:“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我也忽然想到,先生在说这六个“敢”时,是信笔写来,还是经过认真推敲,为什么把“敢说”列于诸“敢”之首?我认定,如此排列,不是率而操觚。这倒不是基于对鲁迅文笔严谨的崇仰,实是尝试把别的“敢”列于“敢说”前均觉不妥;正像《宪法》规定的六个“自由”:“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的自由。”那居于首席的“言论”地位不可变更一样。不仅在这样一段话里,“敢说”必为首,就是同六个“敢”的任何一个并列,“敢说”也得在前,敢说敢笑、敢说敢哭、敢说敢怒……都十分自然;换个序列试试:敢笑敢说、敢哭敢说、敢怒敢说……说着准别扭“敢说”是天经地义的领头,无可置疑的首要。那么,鲁迅的这段话,只能先“敢说”,而不能一上来就敢笑或敢哭;“敢说”是前提,是先决条件,不敢说就谈不上其他的“敢”,其他的“敢”都没资格列于“敢说”之前。

《忽然想到》一文作于1925年4月,三个月后鲁迅有《论睁了眼睛》,又出警句:“必须敢于正视,才可望敢想,敢说,敢做,敢当。”这回在“敢说”前加了“敢于正视”和“敢想”,但这不是“敢说”的降格,反而是地位的加强“敢说”居中,既可验证“敢于正视”和“敢想”的有无,也决定“敢做,敢当”的真假。无论怎么说,“敢说”都是关键,是最关紧要的。

阿城有妙语:“我们的秩序文化里,比如官场中接见时的名次序列,认为排在前面的一定高贵,或者比较重要,就好像判死刑之后,最先拉出去枪毙的总应该是首犯吧。”(《常识与通识·爱情与化学》)他似乎对这种“秩序文化”不以为然,但“认为排在前面的一定高贵,或者比较重要”则是一种约定俗成,不易改变的事实和不刊之论。如果开列阿城的作品,《棋王》准是排头兵:同样,扼杀自由必自扼杀言论始,如果把鲁迅说的六个“敢”判处死刑,“最先拉出去枪毙的”准是“敢说”,信不信由你。

“敢说”排在前面,是不是因其高贵和重要?答曰:然。说,除因生理缺陷而致哑,是人人都会的;但那一“敢”字,却需要勇气和胆量,未必人人都能。懦夫无勇,贼人胆虚,顶天立地大丈夫才说得上勇气和胆量,怎不高贵又重要?古人评价包拯“举刺不避乎权势,犯颜不畏乎逆鳞”(明·胡俨《孝肃包公奏议序》),权势、逆鳞都不在话下,才称得起“敢说”。

“直言骨鲠”,是同骨头的含钙量有直接关系的。软骨头多谀辞,媚骨只会花说柳说,直言不讳需铮铮铁骨。试想“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成了人们普遍的经验教训,更有“子好直言,必及于难”所谓“直言贾祸”的警告,在那“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谈者宛舌而固声,欲行者拟足而投迹”(杨雄《解嘲》)的年代,如孔子所见之金人,嘴上加了三道封条,只好“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此时的“敢说”,“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饰过”(海瑞《治安疏》),方显英雄本色,是为真“敢说”,是为“千夫之诺诺,不若一士之谔谔”。

然而,有一个问题是不能回避的。王小波的名文《花剌子模信使问题》,说中亚古国花刺子模有一古怪风俗,凡是给君王带来好消息的信使,就会得到提升,给君王带来坏消息的人会被送去喂老虎。带来坏消息的人要“敢说”则入虎口用王小波的话说就是“拿着屁股和脑壳往君王的刀子板子上撞”,岂不哀哉?这就用得上鲁迅《致箫军、萧红》的话了:“装假固然不好,处处坦白,也不成,这要看是什么时候……您记得《三国志演义》上的许褚赤膊上阵吗?中了好几箭。金圣叹批道:谁叫你赤膊?”不过,后生冒犯先生,不得不作一补充您记得《水浒传》第五十八回的李逵敢做直言,吴学究斥其“这厮不识时务”吗?金圣叹批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又岂知不识时务者为圣贤耶?

200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