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苍龙蚀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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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是与非(下)

对面的老人双手颤抖著,浑身气得直哆嗦,低声呵斥:“兰儿!你怎这麽不听话!”

“我只想报仇!”女子直视老人,毫不怯懦。

“你这是以卵击石!若不是我晚上恰巧经过你房间,寻思来看看你,还不知道你竟胆大包天,独自进宫行刺!”老人愠怒地说。

“我差点就成功了!”女子冷哼一声。

“差点!就是没成功,你为了这‘差点’二字几乎搭上性命!”老人怒嗔道。

“王爷,都怪属下,没看好小姐,请王爷责罚!”身後的黑衣男子跪在地上,正是方才救出黑衣女子的人。

“艾离,本王现在没功夫骂你,今晚皇上行踪泄露,本王安插在他身边的几个太监难免被查,你赶紧去了了这事。”老人紧咬著牙,忿恨道。

艾离应了一声,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房中陷入一片死寂。

黑衣女子仍是扬头,倔强地望著老人。

“哎!”他沈重地叹了口气,走上去用衣袖疼惜地擦拭她嘴角的鲜血,然後轻轻把她搂入怀中,关切地问道:“兰儿,还疼麽?”

晶莹的泪珠顿时从她眼角落下,她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把头深埋在他怀中,低声抽泣,“外公……”

老人心痛地抚摸著她的一头淡棕色长发,安慰道:“兰儿,你心中最大的复仇是什麽?”

“自然是杀了狗皇帝和颜召荣!”女子抬头看著他,神色认真。

“你错了,最大的复仇不是只杀两个人。外公心中的复仇是要毁了他们一直维护著的大瑞朝,建立一个没有战争,没有悲苦,百姓富足,天下安定的新王朝。那时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

女子一时语塞,心中思绪万千。

“今晚你差点破坏外公多年来苦心经营的计划,外公安插在狗皇帝身边几个得力的助手,也只得忍痛弃子了。”

“外公,兰儿错了。”

“我只是担心你,只要你安好无事,外公也就放心了。”

“外公,兰儿以後一定听您的话。”女子伸出左手,按住外公苍老的手背。

“乖兰儿,只要你听外公话,三年内,我定要将大瑞朝搅得天翻地覆!你和你母亲所受的苦难,我要让他们加倍奉还!”

“该怎麽做,兰儿全听外公的!”

老人的眼中立时露出徘徊在慈爱、羞惭、痛苦和冷酷、贪婪、渴求之间的复杂神色。他暗自思忖著,“她终归是我的亲外孙女,若是把她推到火坑里,我还有什麽颜面去见我那短命的女儿?哎,她和她的母亲长得多麽像啊!那眼睛!那小嘴!多麽可爱!我实在不忍心让她就这麽糟蹋了啊。这时另一个贪求渴盼的声音出现了:你这个伪善的废物!只会拘泥纠缠在这毫无用处的渺小情感里。别忘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想江山,想想天下!看著这大好河山摆在你眼前,难道你不应该把握所有机会,利用好每一颗棋子吗?这女人从小就在草原上长大,和你本就没有什麽深感情,就算是你的亲外孙女,一切在皇图霸业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在经过一番激烈的争斗後,他脸上渐渐浮现出一幅冷静的安然神态,仿佛滔天巨浪後平静的海面。

“现在起事,时机还未成熟。如今时局未明,如果冒然行事,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只可惜我一直想拉拢朝中大臣却苦於无门,军中也无得力的内应,无法估计瑞军的实力到底如何,这对咱们的大计影响深重。若能探知瑞朝底牌,对咱们可是大大有利啊。”老人面露惭色,用意味深长的口吻说:“对於起事,我们需慎之又慎,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他眼光一转,伸手爱怜地抚摸著外孙女那被泪水打湿的脸蛋,悲切道:“可惜了你这如花似玉的美人胚子……”

女子垂下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已然明白外公所指。羞臊与仇恨在她眼中相互奋力竞争著。她咬紧嘴唇,因右臂的疼痛和心灵上的羞恼而痛苦地浑身哆嗦,眼泪夺眶而出。

“哎!外公也知道女儿家清白……”老人看出她已明白,便加把劲,突然朝他的外孙女跪下,脸上老泪纵横,“外公实在是舍不得把你……”

“外公!”她慌忙去扶老人,可他痛哭流涕,“悲伤”得不能自已,如何也不起来。

女子也只得跪下,泣声道:“外公,让兰儿再想一想……”

“我的好兰儿!”老人嚎啕大哭起来,衰老的身体因“悲痛”而震颤不止。

与此同时,颜府。

颜若苏独自坐在房里一张矮桌前,窗扇微开,深夜的寒风吹拂著油灯摇晃不定的烛火,月光自窗外泻进,桌上横放著一把破旧的刀。

“为何天下会有战争?”颜若苏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仿佛对著空气喃喃自语。

“只因‘利害’二字。”苍龙刀中传出老者嘶哑的声音。

“如何消除战争?”

“把人类杀光。”老者冰冷地回答,语气里毫无人的色彩。

“那如何赢得战争?”

“原因千千万万,但根本因素是一种叫做士气的不可捉摸的力量。”

两人一问一答,每夜如此,已经断断续续持续了半个多月。

颜若苏低头浅饮一口,又放下酒杯,略有所思,随即淡淡问道:“为何世间有贫富之分?”

“只因世间众生品才有高低之分。”

“如何消除这差距呢?”颜若苏抬头瞧著桌上的刀,眸子中有精芒闪动。

“杀光。”

“那如何调节这差距呢?”颜若苏拧著眉头问道。

“那取决於手握权柄的人,我说了你也办不到。”老者冷笑道。

“什麽是权柄?”

“权柄是一种关系,是一个人同其他人的关系,由他对大家的行动进行引导、预测和负责。”

颜若苏沈默著,一种对权柄的渴望在心中燃烧。他是个品性善良的人,总想凭借权力能够改变这个世界,帮助更多的像茹莺一样的人。可他骨子里又憎恶功名,蔑视权贵,厌恶那些为了在官场上爬升而阿谀逢迎、殷勤献媚的人。这种不可调和的矛盾一直在他心里交叠纷扰,无法解决。“可为什麽别人就不能像我一样想呢?那些手握大权的人难道都是恶人麽?难道他们就没有善良的时候麽?”他皱著眉头想著,又开口问道:“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你认为人有善恶之分麽?”老者反而回问颜若苏。

颜若苏沈默良久,犹豫道:“应该有吧。”

“哈哈哈,你错了,这个世界本是混沌的,人性也是复杂而混乱的,因此众生根本没有善恶之分,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表象,那些道貌岸然者,那些庸庸碌碌者,那些罪孽深重者。哈哈,试想,若不威胁到切身利益,谁会露出自己的真正面目?归根结底,人类的本性是趋利避害,是自私的,所以善与恶之间是没有界限的,在一定条件下,它们会相互转化!在这个充满谎言和欺诈的虚假世界里,芸芸众生就是一个个滑稽可怜的戏子,他们被无数的道德与准则鞭使著,在偌大的戏台上求知求欢求生求死,而最终这世界将归於黑暗的混沌和虚无。我,就是混沌的使者!”

颜若苏一时语塞,许久之後,才问道:“为何人一出生,便被无数的规矩束缚,而不能自由得作为自己真实地活著?”

“哈哈哈哈……,孩子,你终於开窍了。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而你被独自关在里面。你向右转是堵墙,你向左转还是堵墙,抬头是笼顶,低头是大地,你太渴望自由了,因为你与这个世界本就格格不入!然而单调的人们全融在那些墙里,他们自身化作一面面墙,还总想拉你也融入他们的墙。他们生下的後代也为墙添砖加瓦,於是那墙不断地扩张,不断地挤压著你生存的空间,他们让你透不过气来!你大声呼喊著,声音却被密密实实的墙弹回来。”

“那我该怎麽办呢?”颜若苏有些激动地端起酒杯,却忘了饮酒。

“你只要握著我,然後把灵魂交给我,我会帮你打破所有的墙。”

“那岂不是杀戮?”颜若苏疑惑地问。

“哈哈哈哈……,你需要打破那些可笑的规矩。道德与准则是没有标准的,是随时代和个人而变的,它们是掌权者压迫和奴役个人的幌子,比如杀戮对於个人是不被允许的,但对於掌权者却是被默许的。其实这世间万物就好似一个个圆,事物的两极都是重合的,看似截然相反,实则往往殊途同归,趋向同一个终点。记住,最黑暗的黑暗即是最光明的光明!”

颜若苏举著酒杯,深思,杯中的酒泛起圈圈涟漪。他隐隐感到自己与苍龙刀有某种血统上的很亲密的交流,那种细腻的感觉如此打动人心。

“哈哈哈哈哈……,孩子,你的心已经随著杯里的酒一起颤抖了,你动摇了,你即将掌握天下间最大的道。”

颜若苏猛然把整杯酒洒向桌面上的苍龙刀,酒液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碍,停滞在空中,无法流下,片刻後被莫名的热度蒸发干净。

“你是个疯子!”颜若苏一字一字从口中蹦出。

“哈哈哈哈哈哈……”老者放声大笑,笑声癫狂而诡异,“如此说来,你也快疯了。孩子,你已经无法回头了,你没有选择,我会使你凌驾於一切规矩之上,让你拥有无尽的力量,帮你制霸天下。其实我就是撒种的神,而现在你的心里布满了荆棘,你被世俗的思虑、牵挂、迷惑和私欲所阻碍,你误会我,你拒绝发芽。然而终究有一天,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会恍然大悟。哈哈哈哈……”

此时颜府内一阵喧哗,几队羽林军冲进颜府搜寻刺客,处处一片聒噪,颜若苏却丝毫也没听见,久久地呆坐在桌旁,连有人进屋搜索也没发现。几个羽林军看著这个公子哥傻坐在那,以为他正思恋著哪家的姑娘,便鄙夷地走出屋去。

许久後,颜若苏拿起苍龙刀,仔细观察了一阵,问道:“如何能销毁你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者好像听见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疯狂的笑声中满是讥讽与嘲弄,仿若他笑得哆嗦起来,连著刀身也随之轻微地震动。

老者好不容易止住狂笑,近乎怜悯地说:“孩子,你知道我为什麽叫‘苍龙啸魂刀’麽?”

“不知。”

“你知道天上有三垣二十八宿麽?”

“略有耳闻。”

“我便是司掌东方苍龙七宿的神官。”

“那您老下凡来凑啥热闹呢?”颜若苏嘴角一扬,泛起笑容。

“只因我与北方玄武有个赌局。”

“赌局?”

“不错,他主智,我主力;他主平衡和秩序,我主自由和混沌,我们两个赌的是天下归属。”

“这麽说,天下芸芸众生只不过活在你们两个的赌局里?”

“哈哈,明白了吧,你对我无能为力。”

“那北方玄武在何处?”

“我也不知,连他寄宿在何物里也不知。不过,只要我现身人间,他早晚会出现。怎样?孩子,你做出决定没?”

“嘿嘿,老头儿,容我考虑几天。”一抹笑意从颜若苏脸上化开,他伸头吹灭桌上的烛火,转身上床。同时他心里波涛暗涌,回味著方才那番对话,久久未能入睡。

黑暗中,苍龙刀安静地躺在桌上,丝丝猩红从刀里流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