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飞赤营。
“你确定颜大哥走了?”纪湛云满怀激动地盯著探报。
“是,他们简直把寒烨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赤主的尸体。”
“太好了!”纪湛云大喜,同时为自己未能助颜召荣一臂之力而深感歉疚、羞恼。
“那我们怎麽办?帝都大乱,我们抗护国将军命,不进城平叛,反而坐观成败,皇上定会降罪。”一旁的校尉说。
纪湛云埋首沈默良久,随後对身边一亲兵说:“你快去找来一具和我身形相似的尸体来。”
亲兵走出帐外,校尉凝注著纪湛云,“难道将军要来个‘金蝉脱壳’?”
纪湛云眉头紧锁,微微颔首。
寒烨城,纪府。
“父亲不用太担心。”纪玄月乖巧地为父亲捶背,“云儿这次没助颜召荣叛乱已属万幸,虽未协助平叛,皇上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应不会大加责罚。”
“唉,你说云儿怎就这麽倔强呢?从小就不听话。”纪怀臣叹气,神色疲惫,“你看,他到现在还不回府。”
“不如让玄月亲自去一趟飞赤营,把他拉回来,然後让他与父亲一起进宫向皇上请罪。”
“唉,也只有这样了。”纪怀臣回头凝望女儿,“外面还乱著呢,一定要多加小心。”
“玄月知道了。”
飞赤营。
两千余飞赤军皆身著赤红盔甲,队列整齐地站在营中,长枪如密林般矗立。
纪湛云一身普通士卒的装束走出营帐,帐外堆著一圈柴草,上面浇著火油。他面容严肃,走到木台上,高声道:“我知道兄弟们心里都在怨我。”
下面一阵骚动,许多人开始窃窃私语,脸有愤恨之色。
飞赤军是颜召荣一手带起来的亲军。颜召荣十九岁被封为飞赤将军後,便从瑞军遗孤中选拔精壮少年,亲自训练。这些少年皆为孤儿,父兄多战死於对蛮蒙的战场上。他们兵甲精良,马匹也都是大玉氏国的良马。这支骑兵在颜召荣麾下驰骋於战场,所向披靡,从无败绩。蛮蒙各部精锐骑兵,遇之即溃,对其畏惧之极。於是飞赤军被瑞军上下称为“万骑之王”,是为骑兵中的霸主,而飞赤军中更是视颜召荣为神明,尊称其为“赤炎之主”。飞赤军总数本有五千,漠远之战中损失过半,如今营中只剩两千两百余人。
纪湛云深吸一口气,“我也是身不由己,希望大家理解我的苦衷。”
“说这些有什麽用?赤主生死未卜,我们却在这干看著。”下面的士卒冷冷道。
“我知道。所以,我决定,飞赤营即刻开拔,去追随赤主。”纪湛云缓缓道出计划。
“什麽?”营中一片喧哗。
“这……这不行。”人群中有人小声说。
“有什麽不行的?就这麽干了!”几个人大声叫好。
“可是……”
“大家安静!”纪湛云一声大喊,下面立即沈寂无声,“我知道有些兄弟们已经成家了,放不下家室,所以此去完全自愿,若是家中尚有亲人,不便追随的,请站出来,我绝不责罚!”
陆续有人站出队列,放下长枪。有人在旁清点人数。
过了良久,纪湛云盯著队列外的三百余人说:“兄弟们也都知道,我是丞相的养子,我此去绝不能连累他们。因此……”纪湛云接过校尉递过的火把,点燃自己的营帐。火借著火油燃起,片刻後火光冲天。“这营帐里有一个人,穿著飞赤营副将的盔甲,死在里面。从今往後,这世上就不再有纪湛云这个人了,丞相的养子因愧疚难当而****於营帐中了!”
三百余人同时跪下,心领神会,“我等如若泄密,万箭穿心而死!”
火光中,纪湛云手一扬,“开拔!”
夜,陪都朔阳城。
寒烨城的那场大乱并未扰乱“鸣珂街”的繁华春梦。夜幕下,这里依旧如往日般车水马龙,达官贵人们身著华贵的装束一一走过,腰间的玉饰叮当作响。楼子里的姑娘们嬉笑著用绢子拍打著、招摇著。
悦香楼。
推开门,一股腐败的甜香扑鼻而来,楼里处处透出一种颓废的华丽和甜美的糜烂。各色的彩绢绸缎凌乱地铺陈,涂脂抹粉的女人们衣著暴露,纤腰扭动,有种投怀送抱的妖冶味道。耳边间或响起几声断断续续的琴声,随即又淹没在男男女女的调笑声中。一位盲眼的老人缩在角落里,自顾自地弹奏。
客人们对站在那待选的女人们品头论足,有相中的姑娘便可牵到楼上厢房寻欢。楼中嘈杂声不断,琴声也奏得杂乱无章,隐隐有暴风雨前树叶簌簌飘落的那种沈闷、焦躁之感。
“卢兄,你看二楼那个。”
“哪个?”
“就那个啊,那儿,你看她像不像韩大人家中的九姨太?”
“哈哈!你小子眼睛可真尖。你别说,还真有点像,不会是她重操旧业了吧?”
“走走,咱们上去问问。”两个客人笑著走上楼。
“可惜那个新来的美夕姑娘今天被人抢了先,要不我早上去了。”楼下另两个客人闲谈著。
“是啊是啊,我本来也想找她呢,上次还没过足瘾呢。”
两人同时心照不宣地坏笑。
忽然,一股血腥味如蟒蛇游空般从门口袭来,混合著胭脂的香甜,使人倍觉怪异。此时琴声也变了,老人竖起长琴,有节奏地狠狠击打琴弦,仿佛预示著一场华丽的屠杀即将展开。
琴声中,一个满身血污的人低头走进来,手中提著一柄断刀,刀刃翻卷。所有人都望向他。
他抬头,波澜不惊的双眼中孕育著盛大的复仇火焰,瞳孔里散发出一种迷人而炽热的光芒!
“哪来的乱兵?赶紧给我轰出去!”老鸨怒意勃发地大喊。一个魁梧的看门人立即上前伸手阻挡。
一声惨叫。一只胳膊斜斜飞出。鲜血喷起足有三尺高。看门人倒地,撕心裂肺地惨呼。身体在地上痛苦地扭曲打滚,血如喷泉般涌出。
男人把断刀一抖,死神般平静地走过。血喷在他身上,宛如一朵朵盛放的红莲。
琴声越发铿锵有力,犹如以刀拨弦!
男人踩著琴声前行。楼里爆发出一阵刺耳的惊呼,人们嚎叫著疯狂逃散,转眼间人去楼空,只余下老鸨与弹琴的老人。
老鸨气急败坏地拍掌三下,後门涌进数十打手,人人手握长刀,凶神恶煞地把他团团围住。
男人的嘴角忽地漾起一丝邪异的诡笑。
长琴倏然一声绝响,琴弦尽断。时间在一瞬间凝滞。
第一刀,刀影一晃,一排鲜血冲天而起,在白墙上喷出一把巨大的血扇!
第二刀,一个头颅带著惊惧的表情翻滚落地。刀口已钝,男人弃刀,矮身捡起地上另一把长刀。
十余把长刀破空砍来,他并未起身。
第三刀,男人贴地旋转,刀锋舞出一个绚美浑圆的银色光弧。数人惨嚎著倒地,地上站立著几只断脚。
男人缓缓站起,神色傲然地横扫诸人。剩下的打手吓破了胆,扔下刀惊叫著跑向大门。长琴尚自余音嫋嫋,混杂著声声惨叫。十余个重伤的人挣扎著爬向门的方向。
他走到老鸨面前。老鸨神色惶恐,吓得颤抖地跪在地上。
“何言夕在哪?”男人把刀指向老鸨。
“我……不知道……”老鸨的声音极度恐慌。
“何言夕在哪?”刀架在老鸨的脖子上。
“是……是美夕麽?她……在楼上……在那……”
客人正压在女人身上快活。处於极度亢奋中的他根本没听见楼下阵阵尖厉的惨叫声。女人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躺在那,犹如死尸。
客人正动著,突然整个人从後被拎起来。他恼火地回头,猝然间觉得头一轻,飘了起来。接著,整个世界一阵翻旋,几个翻滚後,天地倒悬著静止,他闻到一股血腥味。
无头的尸体缓慢倒下。
男人用锦被裹住女人****的身子,把她抱了起来。女人不顾他满身的血渍,把头紧紧贴在他胸前,闭上眼睛,眼泪扑簌簌地滴落到他身上。她痛苦地低喃: “召荣……我……”
“你永远都是我的妻子。”
何言夕静默,泪水决堤。
颜召荣抱著何言夕走下楼。隔壁的厢房里陆续走出许多男女,靠在门边战战兢兢地望著他。
楼下遍地断臂残肢,老鸨的头颅端放在桌上的果盘里,眼中惊恐未散。抚琴的老人依旧坐在角落里,抱著残琴,无神的双眼空洞洞地望著颜召荣离去的背影。
悦香楼外,整条鸣珂街充斥著惊惶的尖叫。
颜召荣抱著他的妻子,走入夜色。
黎明,一缕晨光划破黑夜,东方渐白。
颜召荣独立在这个不高的山坡上,眺望远方初生的旭日。他回首自己二十三年的人生历程,一路辉煌。从出生的那刻起,他就是颜家最珍贵最璀璨的希望。七岁入军,十四岁出征,在战场上,他纵横天下,未尝一败。他依靠自己的实力以箭一样的速度在军中晋升,任何对他的非议都被他用更大的战功彻底击碎,他向所有人证明了他的优秀与高傲,他的光荣丝毫不容置疑。可如今,一纸诏命黯淡了他辉煌的人生,几乎夺走了他的一切。他如何能心甘?
一个绚烂的开始,一个黯然的结局。
他能安然地接受吗?接受这命运无情地捉弄?
此时身後风雷滚滚,上千骑兵飞驰而至。一片片甲胄反射出晨曦的微茫,有如笼著一层淡淡的红纱。
颜召荣默默按住腰间的刀柄。
纪湛云跳下马,朝颜召荣走过去,“颜大哥!”
颜召荣没有回头,语气孤独而冰冷,“你也来捉我麽?”
纪湛云一愣,立即跪下,“禀飞赤将军,飞赤营共一千九百二十八人听候赤主差遣!”
颜召荣回身,眼前的纪湛云单膝跪下,双手托起一副火鳞战铠,铠甲上横放一杆朱红色长枪。
此枪名为“血蝶枪”, 乃大瑞镇国之宝,乾武帝阵前御赐於飞赤将军。枪长一丈一尺九,枪身为万千“鬼花”的花茎裹铜制成,这种“鬼花”极为稀有,花茎材质诡异之极,软时弱比细柳,硬时强比钢铁。长枪通体赤红,枪头为展翅蝶形,其锋三寸,精钢淬银而成,锋锐无比。
颜召荣神色复杂地接过长枪,往事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涌进脑海。
可曾记得那个头顶无上光环的大瑞飞赤将军?
可曾记得那个战场上傲视千军万马的大瑞飞赤将军?
可曾记得那个无敌於天下、令蛮蒙人闻之丧胆的大瑞飞赤将军?
颜召荣手指缓慢地抚过枪身,凝望著自己的爱枪,宛如凝望著最心爱的情人。他狠狠闭上双眼,轻轻地吻在枪刃上,吻著那份昔日的荣耀,两行热泪顺颊淌下。
颜召荣流泪了。
这个被军中誉为“战神”的男人,戎马十余载,未曾流过一滴眼泪。
颜家获罪,株连全族时,他没有哭。
父亲死在阴湿的大狱中,尸首被拖过他的眼前时,他没有哭。
亲族兄弟们一个个战死於寒烨城时,他没有哭。
他的爱妻在妓院里被那些龌龊的男人们蹂躏时,他还是没有哭。
此时他却哭了!哭得那麽伤心,像个被抢了玩具的孩子……
一阵盔甲的摩擦声,所有飞赤军屈膝跪下,不敢仰视。
颜召荣手腕一转,扬起血蝶枪,长锋所指,正是帝都寒烨。那麽多的哀苦过後,如今的他握紧往昔的荣耀,向大瑞朝宣告,任谁也不能践踏他的尊严与骄傲,哪怕是天!他会誓死捍卫那份辉煌的荣耀,哪怕与全天下为敌!
火焰在他的眼睛里疯狂地跳跃、舞蹈。历经那些永远无法磨灭的痛苦之後,这位伟大的战士重拾他的荣耀,再一次站起!
身後一位校尉牵著一匹火红如炭的战马走来,那是颜召荣的坐骑──赤灵。赤灵马瞧见多日不见的主人,立即兴奋地嘶鸣。颜召荣爱惜地抚摸著它漆黑的鬃毛。晨晖的照耀下,赤灵马散发出烈火的辉光,烧得人眼花缭乱。
一名飞赤兵举著一面偌大的旗走上前,旗上绘著火色鬼蝶,蝶翅旁绣著一个赤红的大字:颜。
战旗下,纪湛云为颜召荣披上火鳞战铠。颜召荣昂首持枪,飞身上马。赤灵马人立而起,仰天一声长嘶。
天边一轮朝日正冉冉升起,远处山峦如洗,苍茫江山彷如一幅无限的画卷。
“飞赤军听令!”
所有飞赤军同时跨蹬上马,动作整齐得如同一个人。
颜召荣长枪一抖,指向东方红彤彤的朝阳,“跟我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