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九傍晚,沙阳关城门大开,瑞朝十二万大军集结於城外。
初十丑时初刻,瑞军每人手持火把,以长蛇阵向西追击。从夜空看下,犹如一条绵延十余里的火龙蜿蜒游走。
寅时二刻,大雾忽起。瑞军长阵首尾难顾,不辨方向。顾尧卿当即下令,大军结雁翼阵,左右两翼侧展,缓缓推进,引甘州军决战,并遣三千轻骑游移探敌。
同时,几十里外,甘州军如怒蟒回首,呈长蛇阵向东南疾行。
卯时二刻,夜色褪尽。瑞军轻骑与甘州军前军擦肩而过,两军皆未发现对方。
辰时初刻,浓雾散尽,两军战阵相撞。瑞军雁翼阵为正西向摆开,而甘州军长蛇阵从西北向直切而来,蛇头的前军正撞在瑞军雁翼阵的右翼上。
载入史册的五鹿原之战就此打响。
雪尘翻涌,甘州军前军骑将唐贝率先领军冲锋,拉开了大战的序幕。大地开始震动,像是惊雷贴地滚动,身披黑色皮甲的西北骑兵如暗夜里的狂风席卷冲来。
瑞军右翼。吕阶眼望著敌军骑兵朝自己冲来,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兴奋得甚至发起抖,数月来郁结在胸的怒气终於有的放矢了,他拔剑大吼:“兄弟们!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跟我冲!”五千银色软甲的瑞军骑兵齐声欢啸,发狂般咆哮著冲锋。
两军激斗,喊杀声震天,十里外可闻。
半个时辰後,甘州军中突然锣声鸣起,前军骑兵不再恋战,不论瑞军在後如何掩杀,即刻回撤。瑞军随之冲向甘州军,对方弓箭阵竟不顾误伤己军,用箭雨将瑞军压回。
“唐贝!你别跑!爷爷吕阶在此!献上你的狗头来!”吕阶急得扯嗓子大喊。
唐贝回头望了望吕阶,嘴角一扯,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转头策马狂奔。
只听一声巨角长鸣,甘州军中军已不知何时悄悄从後面压上,蛇尾後军也卷过来。鼓声起,长蛇阵开始迅速抱团,仿佛在孵化一个可怕的怪物。脚步声、马蹄声杂而不乱,伴著咚咚鼓声恍如那怪物搏动的心跳。从高空看下,近十里的长蛇慢慢盘踞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外围十余个骑兵游阵将中军步兵圈在里面,各骑阵之间皆留有活动的空隙。
瑞军也迅速调整阵型,左翼向北探出,前军、中军朝右翼靠拢。
片刻後甘州军阵型结成。阵中数百战鼓同时敲响,如雷霆万钧,猛击大地。庞大的圆阵开始向前推进,外围直面瑞军的一支骑兵游阵冲向吕阶的骑军。
“他奶奶的,费个什麽劲啊!还不得再打?”吕阶愤怒地啐了一口,正要冲锋,忽见对方旗号颜色已变,将领也非唐贝。他正纳闷,甘州骑军已如饿狼一般扑过来。前排的骑兵用长枪刺进瑞兵的身体後,立刻弃枪拔刀,近战肉搏。一波波凶猛的冲锋几乎撕裂了瑞军的阵线。
两军混战,瑞军奋力拼杀,军力渐疲。
又过了半个时辰,甘州军中金声再鸣,奋战中的甘州军立刻毫不犹豫地抛下眼前的瑞军,再度回撤。巨型圆阵按顺时针转动,外围的骑兵游阵围绕本阵奔驰旋转,第一个骑阵补回圆阵的缺口。鼓声再起,又一个骑阵冲前,直扑瑞军。
瑞军当即惊恐不已,甘州军简直就像一个绞著血肉的巨大风车,回转著进攻。
“这******是什麽阵法?太他妈坑人了吧!”一名骑兵眼望著对面涌来的第三波甘州骑兵,恼怒地骂道。
“是啊!有本事就一次杀到底啊,别你妈的老换人啊!这也太不光彩了吧!”另一名骑兵捂著受伤的左臂说。
吕阶也累得气喘吁吁,他抹抹额上泌出的汗珠,四下瞧了瞧。只见周围的瑞兵死的死,伤的伤,嘴里面骂著,身体支在马背上颓丧地佝偻著,原本整齐的骑阵也被甘州军冲乱了。他深知己方士气已衰,而敌军则不断地轮流出击。这样下去不久瑞军就会因疲惫而全线崩溃。他心想甘州军居然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不敢堂堂正正的和他对拼,而且若是继续这麽打下去,眼看便会败北,那定会有损於他的骄傲、伤害他的尊严。他越想越恼火,便愤怒地举剑吼道:“左冲左冲!打刚才的那支骑军!”
一些瑞军骑兵听了号令,绕过甘州军新来的骑军,策马冲向方才交战的那个骑阵。这时,甘州军中旗令挥动,圆阵忽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张弓待命的箭阵。阳光下,闪著青光的箭簇如同异兽口中那狰狞的獠牙。
冲到阵前的瑞军惊讶的嘴还没来得及合上。只见一令旗挥下,绵密的箭雨带著奇异的呼啸遮天落下,无数瑞军惨嚎著倒地,前面倒地的战马又绊倒了後面的战马,一时间箭的尖啸声、人的惨嚎声、马的哀鸣声充盈於野,地上的雪也被热血融化,绽现出妖异的红。後面很多不怕死的瑞军见刚才还活生生的自己人转眼间被射成了刺蝟,变为这荒郊野岭中的孤魂野鬼,登时怒火中烧,眼睛红得滴血,他们怒号著跃过同袍们的尸体,顶著箭雨朝前直冲。
三轮箭雨後,令旗再挥,甘州军箭阵再度裂开,露出藏在阵里的枪矛阵。长枪前指,少数冲到阵前的瑞军被长枪透体刺穿。一会功夫,冲锋的瑞军几乎全灭。
後面的瑞军看到这一幕,只感到心惊胆战,畏缩不敢前。
瑞军本阵。冰蓝色的帅旗下,顾尧卿骑马立於一个矮坡上极目远眺,赞道:“好一个以面击点的轮悬阵!”他虽早前探知了田信的生平,知道敌将善於布兵排阵,但真正见识到田信在战场上的能耐後,依然忍不住赞叹。
轮悬阵是一门古阵法,因其螺旋形的布阵和往复前进的运转酷似车轮而得名。这种阵法用者极少,主要因为阵法上需要弓阵、炮阵、骑阵紧密地配合衔接,反复运转,一般来说短时间内难以将军队训练到如此之高的契合度和熟练度。所以对轮悬阵,顾尧卿也只是听闻,从不曾亲见。可他没想到,田信为了缩短训练时间,提高配合度,将外围游阵全部换为机动性极强的骑兵,箭阵和枪阵藏在中阵,这样一来,轮悬阵虽威力稍减,但绝对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此时一军校奔来,“报!甘州军摆下怪阵猛攻我军右翼,吕阶部损伤惨重!”
顾尧卿微眯双眼,陷入一片灰暗的沈思。忽然一线光芒划过他的脑海,一个想法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阻在前路的大门,他的面前霍然展开一条金光灿灿的康庄大道。他看到了轮悬阵的弱点──被包围。他琢磨著轮悬阵的优点在於轮番出击,可使敌军疲劳,而己方得到休整。因此只要凭借优势兵力将其包围,这样轮悬阵便毫无用处了。他两眼陡挣,眼神光华灿然,用沈稳有力的语气说:“传令,吕阶部後撤,左翼李恢部奔袭到敌方後军,前军的尚思台部与右军的公孙黄部合兵作为右翼,从西北向迂回,与左翼合围包抄。”
数名背插各色令旗的传令兵即刻领命而去。
远处吕阶部在甘州军的数轮猛攻下死伤殆尽,甘州军占尽上风。瑞军鸣金,吕阶部趁甘州军阵型转动时急退。甘州军又一个骑阵奔出,死咬不放。瑞军预备骑军压上,与其缠斗。
正午时分,瑞军阵中响起三声极悠长的号角,旗号挥动,三百面战鼓轰然响起,地面上无数细小的雪粒被震的上下翻斗。鼓声中,天地忽然猛烈地震颤了一下,那是几万只战靴同时向前踏了一步。
瑞军本阵出动,正面迎击甘州军的轮悬阵!
吕阶身负重伤,边骂边被抬著撤回中阵,五千骑军死伤大半,败退而回。瑞朝中军压前,同时两个万人队如张开的大钳快马向轮悬阵两侧游阵之间的缝隙直奔过去。
甘州骑军再度後撤,新的骑阵掠出。
瑞军本阵前部的两万长矛兵排下八座长矛战阵,列於阵前阻挡骑兵,此乃
大瑞在草原上对抗蛮蒙铁骑、以步制骑的最强阵型──荆刺阵:两支轻骑掩护侧翼,第一排的盾兵半跪於地,银色的巨盾顿在地上,组成一道银白的城墙。後排无数的矛杆越过前排步兵的肩膀,如毒蛇吐信般向前斜斜探出,层层叠叠地连成一片片长矛的丛林。矛尖在晴朗的冬日下闪著直刺人心的寒光。阵中是弓弩方阵,弓弩手们齐刷刷地搭弓扣弦,只等著令旗挥下。
甘州军骑将常陵望著瑞军令人胆寒的荆刺阵,不敢正面冲锋。他知道瑞军步军的战矛长达两丈,远长於甘州骑军冲锋所用的枪。如果硬冲,骑兵还未冲到对方阵前就先成了刺蝟。
“这哪是骑兵能冲的阵啊,就是铁锤进去,也得被扎得稀烂!”一名骑兵抚摸著马的脖子说。战马咬著嚼子,眼望著瑞军那可怕的战阵,粗重地喷著白雾般的气,四条腿往後挪了两步,又怕主人鞭打,便又前踏几步回到原地。
“这麽冲过去,我们前排的人肯定就成了肉饼了。到最後,功劳还是後面的人得,太不公道了!”另一名骑兵也喘著粗气,忿恨地说。
“听说蛮狗骑兵就是败在这个阵上的,难道咱们弟兄们也得步蛮狗的後尘吗?”几个人越说越害怕,手里的缰绳也下意识地松了点,几匹战马立即懂得了主人的退却之意,一齐搓著小步悄悄後退。整个士气也受到了不良影响。
“都给我精神点!看看你们胆小得像个什麽样子!你们还是我们甘州黄沙大漠里闯出来的硬汉子吗?”常陵见状吼道:“别忘了咱弟兄是来干啥的!打赢了这场仗,我们都是开国功臣!咱每一个兄弟的名字都已经记录在册了,战死在这的,王爷绝不会亏待,保你子孙後代享福!有幸活下来的,一律论功行赏!但你们若是敢临阵脱逃,留给你们的就只有悲哀、耻辱和毁灭!”
甘州军立时静了下来,大家心里都知道常陵说得有理。逃回去便要被军法处置,往前冲不仅有活下去的希望,还能得到男人的荣名和奖赏。反正横竖都是死,与其背负羞耻地逃命,不如拼了,博他个荣华富贵、锦绣前程!
士气再度高涨,刚才心生胆怯的骑兵们涨红了脸,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臊难堪。他们眼盯著前方的瑞军,一股莫名的仇恨攫住了他们的心。他们心想都是瑞军摆下的这个荆刺阵,害他们丢了男人的脸,差点犯下大错,想到这他们更是战意汹涌。胯下的战马也感到了主人的愤怒,一个个打著响鼻,马蹄在雪地里躁动地刨著,跃跃欲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