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苍龙蚀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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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梦未央(下)

七日後,安阳候顾揭飞与中书令白庆的次女白婉之成婚。大婚当日,皇帝御笔题写金匾“百年好合”赠与顾揭飞,同日拜其为柱国将军,赐大将军印,金印紫绶,掌天下兵马。是日帝都欢庆,人人都觉得拨云见日,护国之将再临,人们相信,世代对大瑞最为忠心的顾家会重振这个衰落的王朝。

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帝都寒烨,七香楼。

这是家有名的老字号酒肆,传说开国名将顾炎心年轻时曾在此楼狂饮三日而不倒,後来老板为招揽顾客,将当日顾炎心所饮的名酒“千里香”改名为“炎魂”,此後七香楼更是大名远播,财源滚滚。

此时楼内高朋满座,大都为亲朋好友的夜间小聚。一位身著蓝衫的客人独自坐在最深的角落里,背靠著其他酒客们,自斟自饮,酒量惊人的他不到一个时辰便饮了十余坛。然而他似乎并没有醉意,也不多说话,只是不断地要酒。酒保倒是喜欢这样安静的酒客,频频为其添酒。

突然,一缕幽冷的暗香从门口飘溢弥散,周围喧闹的客人们同时止住声音,所有眼睛盯著同一个方向。

一袭红衣盛妆的女人提起裙据掠过一张张酒桌,慢慢走向最里面的那个角落。无数道目光追逐著她,随她一起来到蓝衫的人面前。她站在那注视著他。

她是那麽的美,美得让人驻足,令人不敢呼吸,恍如只是个酒後的幻影。

可角落里的酒客却不曾抬头,只顾看著杯中的酒。

女人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嫣然一笑,“是顾将军吧,久仰大名。”

顾揭飞略微抬了抬头,眼睛里尽是酒後的混沌,“是徐江蓠吧,亦是久仰久仰。”他接著饮酒。

徐江蓠笑得愈加张扬,美得像支毒豔的花。她似乎只是在不经意间轻轻抚弄了一下颊边的长发,整个酒楼里立时爆发出一片惊呼。

她用一丝轻柔的秀发撩拨了全世界的欲望之火!

“顾将军昨日方才大婚,今日就一个人来此喝闷酒,是否有什麽不开心的事?”她的声音说不出的媚惑,让在座的所有听者浑身****难耐。

顾揭飞不说话,伸手去抓酒坛,却被徐江蓠抢了先。他不小心按在她的手上,赶紧将手缩了回来。

他深深喘息,胸口一起一伏。

徐江蓠朝他妩媚一笑,颠倒众生。她用那种充满蛊惑的美丽肆意地侵略著在她面前不堪一击的男人们的心门。

顾揭飞低头,猛然将腰间的长剑狠狠拍在桌上。冥霜魄骨半出剑鞘,露出凛冽的剑身,寒风乍起。所有人惊讶地看著他在徐江蓠面前亮出森然的寒剑!

“顾将军这是什麽意思?”徐江蓠仍是媚意满盈地笑。

“不要以为我什麽都不知道,你的手上也有我父亲的鲜血!”顾揭飞话语冷硬,隐隐有股难以遏制的杀气。

徐江蓠笑容顿消,面色惨白。

“我不想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你走吧!”

徐江蓠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缓缓起身,走向店门。

顾揭飞紧按住长剑,待到徐江蓠已走到门口时,他背对著她冷冷道:“你的美太过锋利,伤人也伤己。好自为之吧,我不想在帝都再见到你。”

徐江蓠微微顿了一下,回首投下清冷的一瞥,转头走了出去。

酒楼里顿时一片叹息。

八月之初,湛蓝的天,东泉郡,暖风阁。

颜若苏一身白衣,凭栏远眺,远处的亭台楼阁,巷陌人家,尽收眼底。他已在此养了一个多月的伤,说是养伤,其实他的箭伤没几天就已好得差不多了,而这正是他所担心的。

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像一个真正的人了,他不知道上天留给自己的时间还有多少。而苍龙刀自从井里被取回之後再也未说过话,他无从去问。

“又上来吹风?”一个声音从身後传来。

颜若苏露出一丝笑意,没有回头,“你又来了。”

走过来的纪玄月脸一红,微咳一声,“你哥哥让我来看看你。”

颜若苏回过头来,看著她紫底镶金的长袍,笑问:“你为什麽总是女扮男装?从第一次在西湖见你一直到现在,你老是扮得像个清秀的公子,倒是把我也比下去了。”

“你以为我喜欢这样?我每日处理城中内政,那些人自然不习惯於听从一个女人的指令,我也只得迁就於他们,勉为其难了。”

颜若苏笑著摇摇头,探过身去,将脸凑到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近到两人都能感到呼出的气打在对方的脸上。他轻轻撩起她耳边的一缕乌发,“我还是喜欢看你穿女装的样子。”

纪玄月的心忽然一下子就飘了起来,她开始急促地呼吸,完全不知所措。平素冷静如冰的她突然间毫无征兆地愣在那,忘记了言语。空气中到处都蒸腾著忐忑不安的味道,她看到自己的双眼倒映在他的眼里,那是一种甜蜜的慌张,一种害怕的渴盼。

可颜若苏却笑著退了回去,一声不吭地走了。

纪玄月呆呆地站在那,感到有些恍惚。她仿佛做了一个短暂而悠长的春梦,然而梦醒时,她却是一个人。

他随意地搅乱了她的心,却好像什麽也没发生似的悄然离去。她不明白这是为什麽。不过,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他爱著别人。

当纪玄月第一眼看到徐江蓠时,她就明白了一切:那是一种足以令世间所有女子绝望的美丽。

徐江蓠就那麽只身来到了这里,闯入了颜若苏的世界。

颜若苏之前仅仅见过徐江蓠两面,他曾经无数次地奢求他们之间的第三次相遇,无数次地幻想再次相见时的情景。而当这一刻到来时,好似一切都是早已被上天安排好的。

那些爱,那些恨,都是早已注定了的。

颜若苏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那个下午。午後的阳光有些刺眼,喧闹的街市上,一身奢华的她孤身牵著一匹赤色的马走在街上,显得如此寂静如此落寞。她的确太不真实了,以至於那麽多的人在她身边指指点点,议论著她,猜测著她。她停驻在茫茫人海中,不知去路。

猛然间她听到了一声呼唤,蓦然回首,望见了那个唤她的男人,她那让人悸动不安的双眸里半是悲凉,半是欣喜,千丝万缕的思绪郁结在一处。

颜若苏的身体随著他的心一起飞奔向她,他不由分说地将她揽在怀里。微风轻触著他的神经,她的身体柔腻而温软,轻盈得几乎没有一丝重量,她的体香幽然袭人,令他潸然泪下。他的动作那麽轻,如同怀里是一块易碎的琉璃。他闭上眼,轻声地低喃:“我爱你。”

徐江蓠有些惊讶,想要挣脱。

“不要再害羞了,再害羞我们真老了。”他睁开眼,眼神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认真。

徐江蓠身子微微一颤,泪水止不住地流出。

颜若苏就这样与她走到了一起。他没有问徐江蓠从哪里来,为何要来。他知道自己能失去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他只希望两人都能忘却曾经的哀苦与凄伤,彼此牵著手一起走下去,直到老去。

两人就像是多年的恋人重逢一般,抱在了一起。无数妒羡的目光投射在他们身上。

暖风阁,夕阳西下。

颜若苏的目光再也不曾离开徐江蓠的身上,他疼惜地将她拥入怀中,不敢放开,好像他一放手,她就会如泡沫般消散。他多麽想时间永远静止在这一刹那,好让爱情就此停留;他多麽期盼两人瞬间白头,好能彼此相依一起将这夕阳看老;他恨不得末日现在就来临,好让他们死在对方的怀抱中……

夕阳亲吻著她的脸颊不肯离去,为她镀上了一层梦幻般迷人的色彩。

“我爱你……”颜若苏不断地重复著这句话,好似想对她说一辈子。

徐江蓠痛苦地闭上眼,脸上的悲伤挥之不去,“你不知道,我是个坏女人,我不值得有人爱我。那些白了头的爱情,对我只是一种奢望。”

“我知道,你所受的苦,我都知道。如果你厌倦了漂泊,我愿意做你停留的终点。”

徐江蓠的心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紧紧抓住,泪水再度涌出。

颜若苏为她拭去眼泪,用颤抖的手去触摸她豔绝的脸庞。他的指尖滑过她漂亮的额头、精致的鼻尖、光滑的脸蛋、嫣红的嘴唇,然後停在她细长的脖子上。他慢慢用手托起她的脸,亲吻她的耳、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最後轻轻地把自己的唇深深地印在她的唇上。

那一刻,连上苍都在叹息,整个世界都被扼住了咽喉!

他感觉他在拥吻自己的生命,灵魂在刹那间融化。

那是一个永无止境的瞬间,像是过了一生,等你醒来时周围的一切都已沧海桑田。

两人互相紧紧搂住对方的腰,她用胳膊环抱住他的脖子,狂野、热烈、毫无矜持地回应著他的吻。那种火山爆发的感觉胜过最壮美的奇观,胜过最澎湃的乐章,胜过最诱人的香气,胜过最细腻的丝绸,胜过最美味的饕餮盛宴,胜过自由,胜过生命。

那就是爱情。

珠帘半卷,几步之外的另一位女子见到了这一幕。一袭淡青色的轻纱罩著紫莲色的长裙,她的脸上淡妆微著,却挂著点点泪珠。纪玄月知道颜若苏根本看不见她了,他的眼里只有徐江蓠一个人。

月色正朦胧。

纪玄月忍著眼泪跑出暖风阁。夜风扬起她的长发,此时不知是谁在远处吹起箫来,为这夜晚更添忧愁。她穿过长长的街道,回到馨月园,将自己关在房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将她席卷,她用力扫开案上的酒杯,碎裂的瓷片与杯中未饮的酒液散落在地上。她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一首《浪淘沙》,其词曰:

“孤夜有箫声,

缕缕魂伤。

画眉弄鬓晚梳妆,

换不来郎君半顾。

一扇凄风。

绮月去无踪,

尽是愁空。

残烛冷酒泣香红。

帘卷时伊人恣乐,

泪眼朦胧。”

纪玄月抹去脸上的泪水,然後将那首词搁在烛火上。纸在火中迅速翻卷、燃烧,化为灰烬。火光中,她的双眼里燃放著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