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苍龙蚀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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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决战前夕(上)

天祚十年初,帝都寒烨城北方百里外,扶风城,柱国将军府,冬天的雪夜。

窗外凛冽的风霜如刀,刮著阵阵凄厉阴惨的寒风。屋内灯火如熏,一人在灯下笔走龙蛇,正写著奏折。

房门推开,女人端著热气腾腾的茶进来。她步履轻盈,体态嫋娜,眉宇清秀,不施粉黛,宛然一名大家闺秀。

“相公,夜深了,喝杯热茶吧。”女人恭恭敬敬地说。

“婉之,放这吧。”男人没有抬头也没有回身,仅是冷冷淡淡地回应道。

这名叫白婉之的女人轻轻地将茶杯放在桌上,倒退身子恭敬地退出。

男人听到房门阖上,嗅到了一股茶叶被水润湿所散发出的清香。他将目光投到茶杯上蒸腾的热气,陷入沈思。

五年了。顾揭飞为了得到皇帝的信任而迎娶这个他所不爱的女人已经五年了。五年的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风霜刀刻的痕迹。不仅是眼角处、额头处都深深地刻著愁纹,还有下巴处续起的长须,甚至连他的行事作风也越来越像当年的父亲一样。而这一切都是他在不知不觉间就陷入了的,好像是这一切围著他转,把他包围,让他永远也无法脱困。

这五年里,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以守护大瑞为目的:包括他提议的改变军内升迁制度、对北方八部的外交策略、新的征兵政策、甚至还包括不时调整与妻子的关系等等等等。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已经不属於自己了,而是属於整个国家,一切都是为了它。他认为自己早已丢弃了个人爱情,而把这份爱情放大後倾注到国家上来了。尽管这个国家以不容辩驳的暴君姿态横加干预,夺走了他的爱情,可他却把大瑞当做一个情人去爱,去呵护。这种感情别人不会理解。连他自己也不理解。

在脱离与北方八部的对战後,他回到帝都,登上了权力中心。这些年,他一直致力於对抗日渐衰颓的大瑞军力,意图重整山河,定安天下。然而事与愿违,大瑞就像一个疯狂奔向悬崖的巨人,仅仅靠他那点微弱的力量,难以阻止这个巨人的毁灭。

可他无法後退,他深深地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和大瑞牢牢捆在一起了。这种牵绊如同一个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咒语。

他也知道大瑞已经衰朽到无力回天的地步,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於事无补,最终只会让自己与这个巨人一起跌落毁灭的深渊。但他只求竭尽所能,好在将来的某一天他去到另一个世界见到父亲时,可以问心无愧地微笑著告诉父亲,他尽力了。仅此而已。

这时房门又是一开,范文厚进来,将几封信函一起呈递上来。

顾揭飞快速将几封信扫视了一遍,脸上毫无惊讶的表情,沈声道:“果然双方都在拉拢我。”

范文厚微微颔首,以不偏不倚的冷静语调说:“两方实力相当,多一个筹码即是多一点胜算。”

顾揭飞眉头紧锁,但很快就轻蔑地一摆头,嘴角处露出鄙夷的冷笑,“颜若苏向我求援倒还说得通,毕竟我俩属於旧交,还有份旧情可念。可这右原王竟然能如此厚颜无耻地提出让我出兵援助,实在让我感到佩服。他这字里行间里居然写得如此‘真挚恳切’,好像我不帮他便不只是和他为难,而是与天下苍生为难了一样。他是干脆彻底不记得当年他如何两次兵临沙阳关下,又如何诱降京布致使我父亲战死沙场的事了。”

范文厚干巴巴地笑了笑,“这就是政治家的手段与天赋,永远没有绝对的敌人,只有绝对的利益。他自然是期望少主也出於政治方面的成熟考虑,接受他给的好处,在未来的大战里对他有所襄助。”

“去他的政治家!这个老匹夫!”顾揭飞怒意盎然,显是被不堪回首的惨痛记忆触怒了。

“那麽,少主是要助颜军攻袭甘州军了?”

顾揭飞收敛怒容,沈默了好一阵,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颜若苏已经不是当年我认识的那个颜若苏了。他如今是大瑞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并且……”他出於习惯地握握拳,每次他犹豫不决需要自己下定决断的时候都会这样,“他现在暴戾凶残到连屠十二城,乃至四海内人人闻之色变,我是不可能与这样的人为伍的。”

范文厚点头表示赞成。

自去岁颜军与鄂阳军在回凤原一战後,颜军主帅颜若苏犹如恶魔降生,刀锋所指,生灵涂炭,满目疮痍。颜军在这股强大到无人能敌的力量的统领下成为一支无坚不摧、挡者披靡的可怕战力。经过短短三个月的攻城略地,吴楚两州完全对之臣服,吴王柳碧自缢身亡。颜军的势力像烈火在地图上燃烧一样,一路张牙舞爪、嚣张跋扈地蔓延,连陷大小城池达九十余座。其中有十二城因负隅顽抗而被颜若苏下令屠城,此种丧失人道、背天逆性的残酷手段一举震慑天下,令再敢抵抗者寥寥无几。如今大瑞版图已由分崩离析转为明晰清朗,颜军与甘州军只差决定性的一战,便决定谁可问鼎天下。在这种情况下,实力差距不大的两方同时向第三方势力──顾揭飞抛出了橄榄枝,都要求结盟,并分别允以优厚的谈判条件。

最後,顾揭飞决定:谁也不帮,作壁上观。他明白清楚得很,颜若苏与右原王这两个人为一丘之貉,无论是谁赢,最终都要取大瑞而代之。因此这两人对发誓效忠於大瑞的顾揭飞来说,都是敌人,没有厚此薄彼之分。

而顾揭飞作为中立势力不参战,颜若苏一方就已经达到目的了。能够公平公正地与玄武宿主一决雌雄,是颜若苏最大的心愿。

双方都在为即将发生的决战忙碌地做著战前准备。

几日後,皇帝冒著大雪,携两三心腹大臣幸临扶风城,名为探望大瑞军容,其中珞妃亦在随行之列中。此时朝廷上下早已乱成一锅粥,大瑞将亡,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前途做打算,纷纷在甘州军和颜军两方阵营处早早排好自己的位置,所以对於皇帝这次出行的真正意图几乎无人关注。

皇帝一行人在扶风城呆了不足三日便匆匆返回帝都,其後城内一切如常,并无加紧戒备之令。没有人知道,皇帝在归途中,本就人数不多的队列里少了一个女人。

深夜,柱国将军府中。

顾揭飞与苏宓璎两人紧紧相拥,双方都觉得这一刻太美好了,美好到不真实的程度,让他们迷蒙恍惚,如坠梦中。他们彼此吻著对方脸上的泪珠,难以相信这麽多年来那不可逾越的隔绝竟在一夕之间轰然毁塌,而毁掉这座阻挡他们爱情的高墙的人竟会是过去亲自将它筑起来的皇帝本人。

“为什麽?”顾揭飞啜泣著,浑身哆嗦著激动地问,“他为什麽会将你送到我身边?”

苏宓璎几度开口,可就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急得她泪水直往眶外迸涌。她惊惶不宁地狠劲攥住顾揭飞的手,攥得像铁钳一样,好像要弥补这十年来不曾碰触过一次的亏欠来。

两人沈默地依偎著,过了好一会才稍稍稳定了情绪,达到可以用言语交流的程度。

原来苏宓璎这些年来在後宫的日子很不好过。林古的外孙女林南风因嫉妒皇帝对她的崇拜爱慕,处处与她作对,无时无刻不在挤兑她,让她窝心,让她难受。这个心狠手辣满怀恶毒的女人完全以苏宓璎的痛苦作为精神食粮,但凡能让她再遭罪一点,心里再不好受一点,哪怕让林南风少活个一年半载的,她也顶愿意。

在苏宓璎饱受折磨与煎熬的岁月里,皇帝也是有苦难言:他那胆怯懦弱的心性使他一点也不敢对恩师林古有哪怕那麽一丁点的不服从。而林南风身上那种酷肖她外祖父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气质更是让皇帝感觉她是林古的化身,因此也绝不敢忤逆她。於是皇帝就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她在後宫里作威作福,却不敢为苏宓璎说句公道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