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柯云一直为尚青而纠结。从小学到高中,他暗恋 着她,为了她,没少跟任万能翻脸打闹,她却无动于衷,令他十分失 落。人家考上大学一走,他才死了心。突然有一天,柯云发现尚青早 有心仪之人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是自己当年的知青哥哥,后来的恩 师、挚友康文。他有些吃惊,但慢慢一梳理,觉得也在情理之中,尚 青从小就黏着康文哩,不是吗?她喜欢康文早都表现在眼神、语气和 行动上了,而且对自己还有些嫉妒。柯云想起来了,那回,她在报栏 看康文的朱鹮报道时脸红了。啊,啊,尚青执意考大学去省城,不就 是奔着康文哥去的吗?!柯云打心底为尚青祝福。后来,跟康文接触 越多,越觉得他们应该走到一起。尚青放弃留省城回县上,柯云觉得 蹊跷。尚青毕业打算留在省城,他是听康文说的。高中毕业之后,他 一直没见过尚青。大概是尚青大学毕业那年夏天,他和爱人抱着孩子 在街上碰见了尚青,才知道她已经回到县上,分配到县财政局了。后 来,他问康文,康文也吞吞吐吐地不肯说缘由。作为老同学、好朋 友,柯云跟尚青联系颇多,可只要他谈及康文,尚青总是有意岔话, 表情怪怪的,他觉察出个中似有隐情,却从不多问一个字。但是,这 两人目前都不幸福,一个又离婚了,一个过得很不如意。柯云为他们 未能走到一起而纠结和惋惜,还有些愤愤不平。这事在心里憋了很久 了,这回见了尚青,他打算说一说。
柯云开车把尚青接到梁鹏的酒楼,约好的几个人都到了。尚青平 时很少进城,每回来总有陌生感。进包厢左右一瞅,她只认识市财政 局农财科科长王林。柯云逐个做了介绍,补充说,这些都是我搞摄影 的朋友,自己人,给老同学接个风。
一看桌上这么丰盛,尚青便说,老同学,搞得这么复杂?
张明义解释道,你们两位老同学见面,我们也顺便聚一聚。
饭桌上气氛融洽。尚青很少喝酒,一直在跟旁边的王林谈工作上 的事。柯云扯开会上的话题,抱怨张明义点“耀辉”名令他难堪。
张明义打趣道,哟呵,脸皮薄得连个女人都不如?
柯云知其所指,怏怏不快地说,快喝你的酒。
张明义喝罢,贴在他耳边说,你没看见她上了谁的车?那是人家 大老板的……十有八九是任万能对付大老板的一只棋子。
这叫啥棋子?柯云不解地问。
大老板要年底达标排放,任万能是块石头,横在路上,看看他俩 谁把谁摆平!喝酒喝酒,张明义醉意朦胧地说。
柯云清楚环保局的人对刘县长有成见,便不无公道地说,你咋总 拿人家刘县长说事?想当初要不是人家刘县长,华塬的机关干部连工 资都发不出来了,这事你忘了?
张明义固执地说,此一时,彼一时,要不是他刘亦然当初那一 招,环保形势能有今天这么严峻吗?你屁股坐在水泥老板怀里,跟你 说不清。
柯云懒得争辩,转身面向尚青。尚青正跟王林边吃边聊,说财政 所转型、电子账务的事,十分投入。柯云不好插话,也不想多喝酒, 觉得这顿饭吃得有悖初衷,只好等着大家尽兴了散席。柯云本打算在 宾馆开房安顿尚青,尚青却让他送她到锦阳哥哥家,明天一早再来接 她,柯云满口答应,乐意效劳。路上他才听说了,尚武家里烦心事不 少,爱人有病,儿子上高中,学习跟不上趟,让远在原家滩的家人牵 挂在心。
柯云说,尚武哥转业回来,我还没见过哩!清明不回来上坟?
尚青淡淡地说,在外地出差,回不来嘛。至于在哪儿跟谁,她只 字不提。
柯云悄悄瞅了瞅尚青,她貌似平静,却猜得出心事很重。有些话 到嘴边了,柯云却没敢开口,想了想问,早上你说任万能找我有事, 啥事?
尚青依旧淡淡地说,还是给学校捐电脑的事,他想在省报上宣 传,我让他找你。
柯云明白了,更不敢多说什么。
尚青说,我说他了,他说,他也不记恨你,都是同学嘛,能帮就 帮帮他,人家花了钱,就图个好名声。
柯云说,我知道了。
3
在尚青记忆深处,清明节总是伴随欢乐与忧伤如期而至。
渭北塬上人有“过清明,荡秋千”的习俗。外爷在窑院大门框上 给她兄妹拴好秋千,让他们开心地耍。窑院通道是斜坡,秋千荡起来 惯性十足,容易攀高。荡秋千时,门框上的“光荣烈属”牌子就在眼 前晃。那是抗美援朝时牺牲的舅舅尚虎的荣耀,她出生时就有了。尚 青很有自豪感,很想光荣起来,可每当清明时节,外婆在家剪长钱的 时候,外爷总是沉默寡言,闷闷不乐。
清明节这天,家家都要搓凉粉,用笼布子裹着水泡的荞麦糁子, 在案板上搓呀搓,搓出乳白色面浆,然后熬成糊状,盛出来晾凉,便 是凉粉了。童年去坟上,尚青嘴里吹着哥哥用柳枝拧成的口哨,挑着 五颜六色的长钱,兴高采烈地在前头跑跑停停,长钱便随着她的小辫 儿一起飞起来落下去。哥哥提着装有烧纸、香烛、凉粉、炒菜的竹笼 走在中间,父亲扛铁锨跟在后头。挂上长钱,献好祭品,烧完纸,磕 了头,父亲总在舅舅坟前停留许久,神情肃穆。
尚青结婚成家后,哥哥在外地,父亲在原家滩,清明上坟只有 她了。那个人也就陪她来过几回,多数时候都是她孑身独行。舅舅坟 旁添新坟,这便是先后过世的外爷、外婆的安身之处。每当她像父亲 从前那样肃然伫立,就感受到血缘亲情的绵绵不断,也感叹头顶的蓝 天、脚下的大地,养育人之生,接纳人之死,承载着所有的生生死 死,死死生生,不失为一切生命的依托。
过清明,回塬上,尚青心情总是这么复杂。去年是她头一回跟 哥哥结伴而行。今年哥哥又来不了了,尚青心里空荡荡的。在山里 待久了,清静惯了,城里喧嚣嘈杂,空气浑浊不堪,尚青一点都不 适应。晚上她陪嫂子、侄儿说了说话,一宿也没休息好。大清早坐 柯云的车上到塬畔,借车转弯时回头一望,哎呀呀,城郊十几家水 泥厂几十根烟囱在冒烟,灰蒙蒙的烟尘弥漫在县城上空,就像头顶 着巨大的黑灰色的锅盖似的。尚青一声叹息,找到了父亲当年逃离 污染的那种感觉。
尚青忍不住问,你们这些水泥厂,啥时候才能不污染环境呢?小 水泥厂全都关闭了,咋污染不见减轻,还反而严重了?
柯云一本正经地答,三五万吨的小水泥厂关了,十万吨的生产 线又上了十好几条,过去全县水泥的年产量四五十万吨,现在翻了几 番,污染能不严重吗!
照这么说,污染没指望解决了,尚青忧心地说。
柯云答,那倒不是,根据国家产业准入政策,十万吨生产线也面 临淘汰了,只要关了小的上大的,采用先进的工艺技术和收尘设施, 是可以解决县城粉尘污染的。
那为什么不做?尚青不解地问。
旧的关了、拆了,新的一时半会儿建不起来,这不影响地方收 入?你是搞财政的,肯定清楚,现在的领导谋发展树政绩,急功近 利,最在乎地方财税收入,谁愿意做墙里头的柱子?
柯云回答得有板有眼,可尚青觉得他在自我撇清。都是搞水泥 的,谁也比谁强不到哪儿去,于是尚青忍不住了,说,看你说得冠冕 堂皇,还不是帮老板赚昧心钱,你跟任万能没啥两样。
柯云说,老同学,你冤枉人了。应该是如果没有我,袁耀辉跟任 万能没什么两样。
尚青穷追不舍道,这么说,你们厂子就不冒烟,没污染了?
污染肯定有,可有我在,绝不关了收尘设备偷排污水,老同学, 别忘了,当初任万能家的造纸厂就是我曝的光,人家康……柯云差点 把康文名字说出来,扭头看了尚青一眼。
尚青毫无反应,车内一阵沉默,汽车到尚家堡了。柯云直接把尚 青送到墓园,说,你先去上坟,我也回去上坟去,回来在你家下地窑 那儿等我。说完开车走了。
塬上人上坟有讲究。比如,亲弟兄、叔伯兄弟,即使分了家,另 立了门户,都要约定好一起上坟,哪怕兄弟之间在家里矛盾深得像仇 人,这一天在坟上都要一团和睦,为啥?据说,老先人在地底下看着 哩!家庭不和,后辈不兴,老先人心里能不难受?搁在从前,讲究更 多,比如,上坟的都是男人,女人不让去的。尚青跟着父亲上坟时, 这规矩已不甚讲究了。长钱是母亲亲手剪的。自搬到原家滩,母亲就 不做凉粉、不炒菜了,嫌带着不方便。不过,外爷、外婆和舅舅坟前 年年都有凉粉、炒菜,都是尚姓户里人献的。尚家堡尚姓户面大,年 年有人主动献上,还在坟茔上挂些长钱。
去年,她跟哥哥碰见个中年男子正在献饭,冲着他们笑了笑,说 了声“回来上坟来了?”就走了。今年,凉粉、炒菜、长钱都有了, 坟边站着位白胡子老汉,拄着铁锨。老汉瞅见她便问,今年你一个人 回来了?你哥咋没来?去年我孙子碰见你们了,听说你哥转业了,今 年我在这儿等着见你俩。论辈分,你该把我叫老外爷,七老外爷!小 的时候,你跟你妈进堡子里常去我家,你都忘了。
老汉一口气说了一串话。尚青想不起来,只好笑着点点头。老 汉圪蹴下帮忙点燃烧纸,尚青跪下磕头,老汉一边往坟堆上添土一边 说,不讲究了,不磕了,大老远的年年来,心到了就好。
尚青上完坟往回走,老汉相跟着问,你大、你妈身体都好? 尚青愣了一下,赶紧回话说,我爸、我妈都好着哩。
老汉说,回去告诉你妈,就说你七老外爷说的,天热了回塬上住 上一阵子,下地窑凉快。
尚青心里一阵热乎,连忙答应了。
老汉又说,我还有几句老话跟你说,你大、你妈兴许都没听过。 山里原家滩姓原的,跟塬上尚家堡姓尚的,老先人有交往哩,老辈人传 下来古话,姓原的老先人逃难路过尚家堡,姓尚的老先人管吃管喝救济 过。姓原的在山里发了,驮着粮食来谢姓尚的,还把女儿嫁给姓尚的儿 子,两家当了亲家。这古话尚家人传下来了,原家人怕没有。山里闹土 匪,原家人遭了难,远近闻名的“水过凉厅”也被一把火烧了,家道就 败落了。你大、你妈能到一起,兴许是老先人在上天的安排,缘分啊! 老汉絮絮叨叨,尚青觉得奇怪,也觉得有意思。萦绕心头的惆怅 烟消云散了。柯云方才欲吐又咽,她听出来了。心上的人刻在心上, 她不愿意让柯云提起他,也不想在柯云跟前说自己的事。长久以来, 尚青用表面的平静,掩饰着内心的不平静。不过,这会儿老汉的“缘 分”两个字,又像针一样刺痛了她的神经……
尚青怀着梦幻走进省城就读时,正是青春悸动的妙龄之季。第 一次进康文家,墙上的婚纱照映入眼帘,她心头一紧,感叹自己来晚 了。省城太大,学业、事业都太忙,隔一两个月,康文要么去学校看 她,要么带她出来吃顿饭,看场电影,到家里坐坐,他关心她的学 习,还时不时地塞零花钱给她。尚青奇怪的是,每次去康文家,都没 碰见过婚纱照上的那个人,康文从不提说家事,尚青几次想问,却没 好意思开口。大多数时候,尚青并没有非分之想,尽管内心难以割 舍,但她承认“来晚了”这个事实。跟上康文去了趟朱鹮栖息地,搅 乱了尚青悸动的心。他拉她过河的瞬间,还有一时受惊钻在他怀里的 那一刻,同样是肌肤接触,这一回感觉清晰、明快、热烈,跟小时候 受伤勾他脖子伏在他背上的青涩而朦胧的感觉截然不同。尚青是保守 的,都长成大姑娘了,还从没摸过哪个男人的手,更别说钻在男人怀里 了,况且,又是自己心仪的男人。尚青是传统的,想归想,却绝不会 越雷池一步。她毕业前选择留在省城,唯一的奢望是与他拥有同一座 城市,离得近,见得着。康文也要她留下,全力为她落实接收单位。 一次,尚青去康文家,意外地发现墙上的婚纱照不见了。尚青内敛,康 文从没说过这个人的存在,她也不便问这个人的消失。她从女记者嘴里 打听到康文离婚了,心头一震,觉得缘分来了。尚青也许太过传统与内 敛,她羞于启齿,只好半夜钻在被窝里写情书。那天康文到学校把接收 单位领导的电话和他写的亲笔信交给尚青,还叮咛再三。尚青也把自己 的“心”夹在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还给康文。尚青脸红得像烤了火 炉,康文却没察觉,他急着出差,尚青也毫不知情。一个心悬在半空, 苦苦等待;一个事落实处,放心走了。一个回来了,另一个却走了,哭 着走的。等康文发现情书就更晚了。尚青想到过柯云,却碰到他抱着孩 子、领着爱人。尚青万念倶灰,沮丧透顶,等她调到原家滩后再看到康 文的信时,一切都迟得没踪没影了……
站在下地窑旁目送白胡子老汉远去,尚青惨然苦笑,她不信缘 分,至少不相信自己跟谁有缘分。跟这个人结合,是抱着嫁个人算了 的念头仓促而成的。命运给她安排了个中看不中用的男人,她认命 了,却未必甘心。望着下地窑的坡道,熟悉的脚步声仿佛渐行渐近, 萦绕心头的惆怅又回来了。
窑外传来汽车引擎声,柯云不是一个人。尚青远远认出跟他一起 在窑背畔指指画画的,是酒楼老板梁鹏。
柯云说,老同学,你家窑洞闲着也是闲着,派上个用场嘛。
谁要这破旧窑洞做什么?尚青心不在焉地问。
这地方我看上了,我想在这儿办个农家乐,梁鹏说。
柯云说,房也好,窑也好,天势下要住人的,梁鹏看上了,就租 给他用去嘛,权当给你家看院子哩!
尚青心里想,父亲说过,老两口百年之后要葬在塬上,老宅子留 着以备后用,不过现在用用也无妨。嘴里却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得 问我爸,回头再说吧,我得赶班车哩。
梁鹏说,我开车送你回去。
柯云要一起去,尚青不让,叮嘱他说,记住任万能的事。
4
华塬的县委书记差不多都提拔走了,县长接任书记,一般都是如 此。谁都想一步一步朝上奔,谁要说不想,那是假话。
从朱雀寺回来,刘亦然心情郁闷,动不动就发脾气训人。书记病 退是迟早的事,县长距书记就一步之遥。他心盛盛地去庙里问前程, 谁知海空法师打量他一番,半晌无语,说什么“一动不如一静”,临 走还送他“患得患失皆空,平心静气养神”几个字,与其说是某种暗 示和告诫,还不如说是给他泼了一瓢冷水。
说起来,刘亦然这县长当得也不容易。华塬县的主导产业是水 泥、煤炭。水泥在他上任时几乎全军覆没。煤炭开采从新中国成立前 到现在,资源几近枯竭,没多少挖的了。已探明的,就剩原家滩那块 整装煤田,有一大半还在市林业局下属的原家滩林场地盘上。县上计 划开采这片资源,市上却要筹建自然保护区,保护区的核心区又有一 少半在华塬县境内。原家滩试验站是保护区朱鹮放飞计划的关键,大 山阻隔,通往那里的工作路只能从华塬地盘上经过,路修不通,建站 施工就没法实施。刘亦然坚持要保护区缩小核心区,市林业局坚决不 干,两家扯皮,互不让步。就为这,刘亦然跟原尚武杠上了。刘亦然 果敢强势、锋芒毕露,原尚武宁折不弯,两人针尖对麦芒,直接影响 了保护区筹建工作。
保护区修路计划搁浅了,任万能的修路计划,刘亦然犹犹豫 豫的,总觉得时机不对。可是,“万鑫”在豹子沟煤矿的煤快挖完 了,急需后续资源,已经盘下了东河小煤窑。像任万能这样的利税 大户,他没有理由不支持。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 的特别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