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散文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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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写不出自传的人(3)

我这里的一支颂歌是唱给豆腐的。因为豆腐的出现,毫无疑问,也是属于中国人民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之一。可惜,没听说有个什么专门研究豆腐的豆腐学会,似乎连个学术讨论会也不见开过。更可惜的是,第一个豆腐师傅的名氏已湮没无考。然而,豆腐在人们生活中的重大作用,一直在继续发挥着。

豆腐带给这世上的不仅仅是它的本身,同时还带来了豆腐浆,豆腐脑、豆腐皮、豆腐棍、豆腐干、豆腐乳、豆腐果、豆腐圆,……这是个成员众多的豆腐家族,形成了一种几乎无所不及的豆腐势力。甚至还造就了像“豆腐西施”或“豆腐东施”那样的美人,还造就了像《双推磨》那样上了戏本的豆腐姻缘,还造就了像“雷公打豆腐”、“关公卖豆腐”之类数不清、说不完的绝妙的豆腐语汇,简直可以为它编成一部词典。怎能设想在生活中勾销了豆腐呢?

有些事物,压根儿不曾出世也罢,一旦出了世,它便在这世上生了根,要铲掉它,须连同铲掉它生根的那块土壤。而你自己也站在这块土壤上,你能铲掉自己的立足之地而不踏空吗?豆腐,便是在人民生活的土壤中生了深根的。广大农民对豆腐似乎尤为器重。在我们这一带,农民过年有三大壮举:一曰“杀猪”,二曰“蒸糕”,第三便排上“做豆腐”了。能否全面实现这三大壮举,标志着这户人家是否达到了小康水平。豆腐这种食品极细嫩,易吸收它味,与肉搭配烹调,便具有肉的鲜美。

而豆腐更大的美德,似乎还在于它的不摆架子。我们只听说有什么“官架子”、“老爷架子”、“太太架子”、“臭老九架子”,却还没听说有什么“豆腐架子”。就同人里头有“臭老九”,豆腐之中凑巧也有“臭豆腐”。然而,“臭豆腐”跟“臭老九”又终不一样,“臭老九”确实有点“臭老九架子”,“臭豆腐”却没有“臭豆腐架子”。论起来,豆腐是最有资格摆架子的。它在副食品中的地位,虽处肉类之下,却居蔬类之上,既可上而为肉类的辅佐,又可以下而为蔬类的强援。有些人只能上不能下,豆腐若学人们的榜样,完全可以因它是显赫的肉类的辅佐,而向居于其下的蔬类大摆其“豆腐架子”了。不,豆腐不是这样。它有时与肉类共处于一个锅里,一个碗里或一桌盛宴上,那大半出于成人之美的仁者之心,或不得已的随和世俗,终有点像强陶渊明为彭泽令,非其本志。豆腐跟蔬类中的蚕豆瓣、豇豆角、黄豆芽等等,皆姓豆,本是一家人,与别的瓜果、芋薯、葱韭、姜蒜、青菜、萝卜等等,则是近邻。所以豆腐回到蔬类之中,便如鱼得水,投合无间。又因它是经过了一番加工制作的豆食品,有较高的质量,与蔬类结合,可冲淡蔬类的寒酸,使之有所充实而保留其山林风味,这就是为什么说豆腐可以下而为蔬类的强援的缘故。有这样好的品性,农民对它情深意长自是理所当然的了。即使城市里的人,也对它普遍怀有好感。有些人是从营养学角度考虑的,更多的一些靠低工资维持生活者,似乎主要是从实惠出发;一样的家常便饭,有几块豆腐在碗,光景大不相同。有什么不速之客,逢在饭时来了,另备饭菜不及,也可以将就着吃下去,主人并可以借豆腐引出一些让客人听来感到亲切的说词—

对较熟悉的客人,主人可以说:“‘至亲好友,豆腐老酒’!……”

对不甚熟悉的客人,主人可以说:“没什么好吃的,‘豆腐打滚’了!……”

如果在冬天,北风窗外呼呼直响,一碗热豆腐上桌,主人可以说:“来,‘吃块热豆腐烫烫心’!……”

如果在春天,燉豆腐碗里配衬着碧绿的菠菜,主人可以说:“尝尝新鲜,‘清香白玉板,红嘴绿鹦哥’!……”客人简直会以为主人在唱优美的田园诗了。

如果客人是老同事,老朋友,或已告老,或将下台,或有“休休”之意,或怀“咄咄”之感;主人想宽慰、开导一番,一时苦于找不到适当的言词,这时不妨含糊地应付说:“吃吧,吃吧,豆腐是好东西,‘青菜豆腐保平安’嘛!……”但只有将青菜与豆腐扯在一道,才能扯上“平安”二字。若说作“青菜烧肉保平安”,或“青菜萝卜保平安”,虽没什么不通,总觉不那么妥帖而隽永似的,这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无需从大处着眼,单从这些生活琐碎,便可看出豆腐的必不可少了。也许会有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硬要追问:如果少了呢?如果生活中缺少了豆腐会形成怎样的后果呢?别的不敢说,我能够预见到的第一后果是生活中也必将失去豆腐渣。豆腐渣,是做豆腐时被剔除下来的糟粕,然而它可是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跟民间保持最后一点连结的圣物。传说赵匡胤早年穷无立锥,流落江湖,曾经当过讨饭花子。及至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山珍海味,任他享用厌了,却觉得全不如当年有次讨饭讨来的一碗饭甘美可口。那碗饭的样子都是好看的,外边一圈白,当中一点红。他不知这碗饭用什么做成,便叫它是“白边红心饭”,吩咐御厨房重做来给他吃。厨师们翻遍菜单、食谱,也请教了学士、宰相,都搞不清这碗“白边红心饭”的做法。最后降下圣旨,寻访到原来舍饭的人,才知道这是一碗豆腐渣,所以看上去白花花的;碗头上又刮上了剩下的锅底的小半勺红高梁面粥,这就形成了当中一点红。使得帝王念念不忘的竟是这样一碗东西!不知赵匡胤在捧起这碗“白边红心饭’时感觉如何,这该是他的一碗忆苦饭了!人们只知道赵匡胤是大宋王朝的开国之君,他还可能身兼着忆苦饭的创始人呢!

由此倒推上去,幸福的后来人要吃忆苦饭,最好吃那种具有出典的,豆腐渣即是具有出典的忆苦饭之一种。如果说,我们不是赵宋的皇子皇孙,才不必去追怀他们老辈如何地创业艰难,更没有去吃那种“白边红心”的忆苦饭的义务。但豆腐渣仍然是需要的。因为后来的民间文学工作者若收集整理这个传说,竟不知豆腐渣为何物,怎能体会到在那“白边红心”的鲜丽色彩对比中蕴藏着一种什么滋味呢?豆腐渣是做豆腐时剔除下来的糟粕,它既是不可不有的,豆腐自是不可不做的了。

那么,我们就来种豆吧,这是神农氏老早教会我们的。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手中有豆,就有了做豆腐的原料。其次,还要施出被史书遗漏了的那个有磨氏教会我们粉碎颗粒的本领,把豆子磨制成浆。再其次,也是最主要的,还必须向豆浆里点卤,才有可能使它凝聚成豆腐。这教给我们点卤的第一位豆腐师傅是谁呢?他是一位伟大的点化者。我们生活中有多少流散着的智慧,在等待着像给豆腐点卤那样地给予点化成材啊!我又想起了一句豆腐语汇:“豆腐点卤,各管一行。”即使种出了智慧之豆,磨出了智慧之浆,但缺少了智慧之卤,仍不能造就出智慧的成品。这一行确实非别一行所能代管的,固然社会的通力协作很要重,却并不否定“各管一行”。若没个岗位责任制,大家都越俎代庖起来,岂不乱了套?掌握着智慧之卤的点化师们,可要当仁不让啊!

[鉴赏]

忆明珠(1927年生)、山东人。著有散文集《墨色花小集》,诗集《春风啊,带去我的问候吧》。

作者不写松柏不写梅,却为不登大雅之堂的豆腐大唱颂歌,题目便引人。读完之后,觉得颂扬的似乎不是豆腐,而只是借豆腐来发议论,构思奇特,不落前人窠臼。

作者思路广阔、想象丰富。文章开头,作者由燧人氏、有巢氏、神农氏,想到会不会有位与它们相提并论而被史书遗漏的有磨氏呢?“若无有磨氏想出了利用两片厚而圆的石片来粉碎颗粒,神农氏的高徒们便只好囫囵吞食自己种出的麦和豆了”,这真是一个石破天惊而又合乎情理的大胆想象,使人不得不由衷折服,并以极大的兴味读将下去。就这样,作者由豆腐想到豆腐家族,想到豆腐美人、豆腐姻缘、豆腐语汇、豆腐美德,想到吃豆腐渣的大宋开国皇帝,想到做豆腐时的点卤……一路林林总总、错落有致写来,让人感到平常的豆腐是那样的丰富与伟大,为它唱颂歌实在是理所应当的。

作者行文上的一波三折,曲尽其妙。从燧人氏、有巢氏、神农氏想到有磨氏,自是一个奇峰的叠起,而在细细叙述豆腐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作用时,忽地冒出“一样的家常便饭,有几块豆腐在碗,光荣大不相同”的绝妙文字,由“青菜豆腐保平安”的俗语想到“若说作‘青菜烧肉保平安’或‘青菜萝卜保平安’虽没有不通,总觉不那么妥帖而隽永似的,这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显出一种感情的回流,笔致的起伏,真让人叫绝。而在对豆腐在生活中的必不可少详加叙写后,又突然提出“如果少了呢?如果生活中缺少了豆腐会形成怎样的后果呢?”这无疑又在平静中陡然掀起了一个巨浪……这样起伏有致的叙写,显示出作家驾驭语言的深厚功力。

作者把豆腐与人生世情巧妙地结合起来。作者由在人民生活中生了深根的豆腐,想到“有些事物,压根儿不曾出世也罢,一旦出了世,它便在这世上生了根,要铲掉它,须连同铲掉生根的那块土壤。而你自己也站在这块土壤上,你能铲掉自己的立足之地而不踏空吗?”这样的关于人情事理的哲理思考能不引人深思吗?作者还从人类中的“官架子,老爷架子、太太架子、臭老九架子”,看到豆腐在副食品中的地位本是最有资格摆架子的,可偏偏不摆架子的美德。说“有些人只能上不能下,豆腐若学人们的榜样,完全可以因它是显赫的肉类的辅佐,而向居于其下的蔬类大摆其‘豆腐架子’了”,这里不仅反语微讽,令人解颐,而且巧妙地批评了一些人身上的某些痼疾。作者并由教给我们点卤的第一位豆腐师傅这一伟大的点化者,发出“我们生活中有多少流散着的智慧,在等待着像给点豆腐卤那样地给予点化成材啊”的感叹,进而发出热切的呼吁:“掌握着智慧之卤的点化师们,可要当仁不让啊!”这真是促人警省、发人深思的话语。

知识是智慧的结晶,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掌握智慧之卤的点化师—知识分子,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社会进步的速度,但是他们却屡屡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虽然作者在文中一句也没有提到,只用幽默诙谐的语调大谈豆腐经,但细心的读者不难体会里面所蕴含的辛酸眼泪和沉重的感情。

父亲。

—旅途中的遐想之一。

冯亦代。

坐在逆行的车座上,在我的感觉里,即使列车在向前行进,也似乎并不是南下而是正在北上。火车过了长江大桥,过了南京,进了山洞。车里突然暗了下来,尽管有微弱的灯光;但一霎时又是满车阳光了。

就在这从亮到暗,从灯光到阳光的变换里,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头触动了一下,不知怎的,在上海读书时每逢寒假到南京去看父亲的情形,又重新浮了上来。

父亲故世已经三十四个年头了,但他那坐在书桌前默默抽烟的神态却经常跟着我在各处跑。1949年5月下旬的一个凌晨,在上海一处八层的高楼上看人民解放军进入上海,我高兴得流了眼泪:但我那时想的则是“如果父亲还活着……”,须知那时他死了还不到半载!

他在病床上整整躺了一年,到淮海战役捷报传来时,他已经每天便血喊肩胛痛,睡不好觉也吃不下饭了。不过每天我到医院去看他时,他总要问我新华社广播了什么好消息。那天我把淮海大捷的战讯告诉他,他那张已经十分瘦削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随即又低沉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江,我能看到解放军过江就好了,但愿……”于是他凄然一笑,便躺下身来,挥着手说,“你回去吧,我今天很好。”我含着泪离开了病室。

他每天都对我说,“我今天很好”。而他的病情却越来越严重了。他在1949年1月8日凌晨,离透视发现他是肺癌,不过三天就去世的。临死前他神志还很清楚,嘴唇嚅动着,可是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说了些什么吗?还是那句“我能看到解放军过江就好了”的话吗?

母亲生我那一年,父亲整三十岁,母亲产后一个月,便因产褥热不治故世了。父亲很伤心,不愿再在杭州老家里生活下去;他是留学日本学铁道工程的,便到北京京张铁路工作。以后又去江西修南寻铁路,到北京交通部当京官,然后又到粤汉铁路。总之,他很少回家,只有1926年他在浙江省道局工作时,才在老家住了一年多。以后患了咯血,差一点死去。病好后就到津浦铁路改行当审计人员了,因此我对他很陌生。

他在杭州的一年暑假里,一查我的功课,什么都过得去,就是代数刚刚及格,因此在暑假里规定由他自己给我补习。父亲是工程师,靠计算吃饭;母亲在日本学师范,回国当了数学教师,也整天与数学打交道。要是根据血统论,则我一定可以成个数学家,可叹的是我有各式各样的爱好,脑细胞里唯独缺少数学的因子;宁愿热得满身大汗和表兄表姊们玩“官打捉贼”,也不愿坐下来解一个方程式。父亲气伤了心,但也无可奈何。后来他病了,暑假也过完了。一直到考大学时,我就吃了数学不及格的亏,进不了我日夜想念的清华大学,然而懊悔已经太晚了。

这一次是我一生和父亲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最长的日子。以后他尽可能一年回杭州一次,总说来休假,事实上则是请了假来看我这个不肖子的。等我到上海读大学,他那时已经在南京津浦铁路做事,根本连杭州也不去了。

我和父亲虽然见面不多,但他的爱子之心则是很强烈而且是超乎一切之上的。有件事是最好的证明。我快九岁时,忽然家里人说父亲娶了位继母,马上要在暑假里回杭州来了。果然我放暑假没几天,父亲带了继母回来了,住了一个多星期,父亲又回九江去,而继母便在家里留了下来。我的一位表姊告诉我说父亲曾经决心不再结婚,但是现在祖母死了,没人照顾我,所以改变决心续了弦。回想那些日子我是多么高兴,父亲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位继母!我祖父母喜欢孩子,我的表兄表姊共有八个,他们都住在我家里,另外还有一个堂姊和一个堂弟。他们都有母亲,唯独我没有。听他们妈妈、妈妈叫得欢,不免心里艳羡。姑母们害怕我不好受,谁都要我叫她“干娘”(杭州人对姑母、姨母的爱称),那也不过是嘴上热闹而已。祖母疼我这个独根苗,但她去世得早,由两个表姊带管着我。她们也大不了我多少,恋爱、结婚够她们伤脑筋的。所以父亲在续弦时,事前就说明有个儿子,需要她抚养成人。

继母出生于南昌的一家破落户,虽属名门,式微已久,知书而不识理。每天不打麻雀牌时,便手捧《红楼梦》;还以为一朝嫁人,夫婿须要赡养她的全家。可是又死爱面子,不说她要钱接济娘家,反而造出种种理由,说我要衣服鞋袜,还因为我自幼身体孱弱,每日需吃营养品。拿这些理由,一封封信给父亲要钱。父亲起初是有求必应,但后来起了疑心,因为衣服鞋袜和牛奶鸡蛋究竟所费有限。所以有一天,他趁公差之便,突然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