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对两位不速之客略点一点头,继续他的演奏,少年们也似乎未受半分惊扰,依旧神情严肃地唱歌,喉咙又干又哑,一听就知是没吃饱饭。杜春晓与夏冰只得等他们唱完,走过冗长的仪式,洒圣水,在告别礼上大呼:“上主,为信仰你的人,生命只是改变,并非毁灭;我们结束了尘世的旅程,便获登永远的天堂!”
做完一切,由神父领路,那灰眼珠少年手捧一簇艳红干花跟在后头,其余十位少年将铁床连同尸体抬出礼拜堂,却被另一具死尸挡住。神父略为犹豫了一下,整个送葬队伍停了下来,气氛登时变得尴尬起来。夏冰只得满面通红地将自带的死人往旁边挪了挪,于是队伍继续前行。这些教徒眼里已没了他们与尸体,直至将尸体不装棺木便埋进钟楼后头的坟地。那里插有几十个木制十字架,每个上面都只简单刻了一个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故意要为难死者,戏弄他们的真实身份。
“两位来这里是?”庄士顿拍干净身上的尘土,总算搭理了杜春晓。
“想请天主收留这位死者,让她早日进入天堂。”杜春晓倒也没有造次,说得极为礼貌。
庄士顿脸上浮过一丝苦笑:“不知道死者是否是天主教徒,适合举办天主教的殡葬仪式吗?”
“我们会付钱,请神父把她好好安葬。另外,我们还想在这里住三天,等下一班火车来的时候再离开。可以吗?”夏冰实在不想说谎,只好引开话题,请求留宿。
“你们……最好还是找一家客栈,我这里不方便。”庄士顿看杜春晓的眼神里没有半点儿为难的端倪,反而流露出悲天悯人的关爱。
“我们也想,但钱不够。”
的确,夏冰将一半钱放在大衣内袋的皮夹子里,另一半却藏在皮箱底部的夹层里,原是为怕被偷钱包而降低风险,却不料因此失了大半财物。再要住客栈,对他们来讲实在是有些奢侈了。所幸托杜春晓的福,他已经深谙“占人便宜必须厚起脸皮”这一处世秘诀了。
所以那抱着干玫瑰现身的少年若望领他们搬进所谓的客房时,也没有丝毫亲切可言,对付“无耻”之徒,自然不必那么客气。夏冰只能硬着头皮不吭不响,杜春晓却像是嫌还不够过分,竟拉住那少年不放,一个劲儿问他:“怎么来这里当教徒的?”“家里原是哪儿的?”“父母里头哪一个是俄国人,哪一个是中国人?”“原名叫什么可曾记得?”
“叫天宝,是你的亲儿,你忘记了?”
若望只给杜春晓一个背影,冷冷回道。
3
杜春晓与夏冰入住的是钟楼后边一间红砖砌造的希腊十字平顶式两层楼,每层六个房间,一楼每间住两个少年,因玛弟亚去世,房内如今只留若望一人。二楼是图书室与庄士顿的卧房,剩下四个房间,已拨出最西边的一间给杜春晓与夏冰来住。天寒地冻,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个小炉子以供烘烤衣裳和取暖。只可恨炭价太贵,教堂舍不得这笔花销,所以除了体弱多病的多默睡觉的时候还用炭火取暖,其余的人一律每日都要想方设法扛过漫漫冬夜。
若望那句“是你的亲生儿子”已将杜春晓轰得七荤八素,所以那一夜她脚踏汤婆子,炉子里点上枯柴生火也不顶用。夏冰更是咬牙切齿,将一双冰硬的脚紧紧缠在杜春晓的大腿里侧,他们便是如此互相折磨,互相取暖。
“你说,那孩子怎么就说得那么肯定,讲你是他的母亲?天宝,亲儿,这些可不是一般人能顺口编出来的!”他话虽问得急切,腿却丝毫没有离开她的迹象,仍是树藤交缠,密不可分。
她也知道他冷,又想听一个舒服的解释,也只得笑道:“按理讲,我要生出这般大的娃娃来,亦不是不可能。只是怎么偏生了丢在这里?”
夏冰被她这一撩拨,反而激起了怒气,索性挣开双腿,折转身坐起来,压低声音道:“我看你对这一带熟得很,想是从前去英伦留学时经过这儿的,一看那孩子的眼珠子就晓得他不是纯正的中国种,可是你与哪个红毛鬼子有过脏事儿?!”
这一怒,反倒将杜春晓气笑了,她趴在他肩上,将一对豪乳顶其后背,声音也放柔了几分:“你若真有疑心,明儿我们再找那小子来问个清楚不就好了?早知你今晚没打算安生,刚刚就不该放他走的。”
见对方没有半点松弛的意思,她灵机一动,又指了指墙壁,提点道:“再说了,你不睡,也别吵得隔壁的尸首不得安生呀!”
夏冰这才想起旁边的房间里还摆着带来的女尸,当下恐惧便盖过了愤怒,何况那绵软触感已隐约浪出他的火来,于是干着嗓子躺下,依然拿下半身绕住杜春晓,瞬时暖流在每个血管里蹿动,于是两眼跟着迷糊起来,半个时辰不到,终于沉沉睡去了。
圣玛丽教堂在暗夜笼罩下愈发多了些死气,钟楼左侧的墓地与右侧的居所两两相望,风扫过每一个台阶,在枯萎得只余光枝的玫瑰前张牙舞爪。杜春晓只披一袭如红玫瑰颜色的长睡袍,赤足踏过两侧种有矮冬青的小径,脚跟在坚硬凸起的石板上磨到失去知觉……钟声蓦地响起,刺破耳膜,她回头望住天空,一轮鲜红色圆月正咧嘴痴笑。
“赎罪……”
那声音吻上她的后颈,她不由得浑身发冷,再转身去看,空无一人的小径上只余她长到过分的拖影。那影子乱发狂舞,已辨不清原形。她只得硬着头皮往那钟楼而去,因对那敲钟人充满好奇。她踏过两层的住所,透过窗户看见庄士顿赤裸上身,正接受十位少年对他的轮流鞭挞,于是他背上绽开了无数的红玫瑰。若望将自己埋进干花里,只露出一对灰白眼珠,嘴唇与缺少生气的花瓣颜色一致……坟地里每一个十字架都在尖叫,宛若婴儿发脾气时的歇斯底里、脆弱、急促。无数惨白的头颅自地面伸出,他们都睁着一对流泪的大眼,互相啃咬脖子,或向杜春晓挤出狡黠的微笑。
她只得撩起睡衣下摆,从那些打得不可开交的头颅边踏过。这里的泥地异常松软,像踩在冻过的沼泽上。钟声再次响起,仿佛在催促她前进,又似乎是嘲笑。她咬紧牙关狂奔,不再看地上的死灵,终于来到钟楼下。
往上攀爬的每一步都是如此困难,因腿怎么也抬不起来,于是改用爬行,手掌抓过每一层阶梯边缘,终于抵达楼顶。果然见一个人正奋力撞钟,身材瘦小,架一副眼镜,全身被血液洗成绯红。
是夏冰!
“说,那个人是不是你儿子?”夏冰将手放在她的脖颈上,突然收紧!
杜春晓体内的空气被瞬间抽空,开始只是面孔发烫,很快便有一种唤作“灵魂”的东西正迅速脱离身躯,登时手脚发麻,指甲在夏冰的手背上狠狠抓挠,耳边却响起指甲的爆裂声……
“救……救……”
猛一睁眼,仍是在一片黑暗里,所幸炉火未灭,只是气味开始刺鼻起来。于是她打了一个闷闷的喷嚏,将掐住脖子的那个人唬了一跳,手劲不自觉便松了。她便抓住那一线生机,反掐住对方的脖子,自己的压力遂又减轻了一些,于是想到要用腿踢,才发现那人是整个扑在她身上的,下盘根本动弹不得。
“救命!救命!”她竭力挤出一点儿动静,突然身上一松,发现夏冰已将对方压倒在地,两人正厮打得起劲。她忙不迭翻身爬起,听声响估摸着能纠缠上好一会儿,便趁这当口点上蜡烛,只见夏冰已将来人死死压在身下,两只手揪住一头如火焰一样红的乱发。
“咦?是……是咱们带来的那死人!”
杜春晓这一说,将夏冰彻底吓到手软。他触电一般从对方身上跳起,闪到墙角不停喘粗气,因眼镜放在桌子上没戴,所以眯着一双眼,怎么也看不清楚。
那“死人”顺势站起,雀斑密布的面孔逼近杜春晓,对着她一阵乱吼。
“啊……巴!巴!啊……啊啊……啊巴!”
夏冰此时已鼓足勇气,复又扑向“死人”,抄她腋下,将她狠狠制住,遂兴奋地喊道:“她讲的是哪国话?俄国话?”
“不是。”杜春晓摇摇头,已平息了惊恐,她缓缓坐下,道,“她是个哑巴,哪国话都说不出口。”
“啊巴!”
“死人”果然提高嗓门吼了一声,仿佛在迎合杜春晓的推断。
此时外头响起敲门声,打开一看,庄士顿与他的十一位教徒一脸诧异地站在那里。庄士顿手中拿着一把猎枪,十一位少年则各自手持烛台,摆出防范的姿态。
“怎么了?”
当庄士顿看到一个大胸脯的红发女人被绑在自己的居所时,他的不快显而易见。
“是我们带来的尸体,现在居然死而复生了。怪道之前我摸着她怎么软塌塌的……”杜春晓看着用之前捆尸的麻绳绑成粽子似的“死人”,眼神不由得又开始放空了。
“那……那她是谁?”庄士顿面色铁青。
杜春晓笑道:“既然都不知道,那她现在就叫阿巴。阿——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