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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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阿訇(1)

一位姓韩的科室主任对我说,老先生,我们要在你头上打洞抽血。我说:“当年名医华陀要给曹操开刀,送掉了自己性命,你们有这个胆量?”韩主任说,没想到你老还这么幽默。你放心,我们可是比华陀厉害多了。我说,既然这样,那按照我们穆斯林的说法,就是安拉的定然,你们就放心打洞吧!

——主人公的话

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学名和经名。乌鲁木齐的穆斯林,老老少少都叫他二阿訇。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二阿訇大都是年轻人,这位二阿訇不一样,他可是一位耄耋老者。

知情的朋友介绍说,从口内到口外,二阿訇在6座清真寺当过20多年的伊玛目,按尔林45和经历,是应该称他阿訇的。之所以都叫二阿訇,是因为他50多年前一到迪化,就在青海寺担任二阿訇,而且一当就是5年,现在乌鲁木齐五六十岁的回族人,不少在二阿訇手下学过经。一声“二阿訇”,乡亲们叫得亲切,老阿訇听得顺耳。

二阿訇生在青海化隆县47卡力岗48的尔东目庄子,他究竟是哪个民族,人们说法不已,有人说是撒拉族,有人说是藏族,也有人说是回族。其实,从父亲的血缘分析,二阿訇就是撒拉族。

清乾隆46年苏四十三事件之后,撒拉族人口锐减,原循化县的12工并为8工。后来一些人迁移到附近地区,在化隆县境内形成了甘都、卡力岗、上水地、黑城子、十五会等5个工,与循化8工呼应,俗称“外5工”。二阿訇的先祖原来住在甘都工,后来曾祖父到卡力岗当了上门女婿,岳父先辈是藏族大喇嘛,是道祖太爷到卡里岗传教时归依了伊斯兰的,所以从祖父那一辈起,他们就是地道的卡力岗人了。曾祖父夫妇生有4男,老四与一王姓回族女子成婚,一直没有生育,到了中年才得一贵子。依当时风俗,担心夭折,落地后就让一位多子的韩姓男子抱了抱,由此取名马韩抱。

马韩抱自小争强好胜,少年时在庄子上出了名。谁家孩子欺负了他,就一门心思报仇,白天没有机会,晚上去人家砸窗户。及长,到寺里念了几年经,懂得了一些教门知识,性格也越发耿直。十五六岁,同王姓回族女子成婚,常常替人打抱不平,成为卡力岗公认的“硬杆子”。20岁那年,河煌起义54爆发,马韩抱参加义军,曾在卡力岗痛击清军先头部队,后来。董福祥调大批援军包括回族军阀的部队参战,义军惨败,重要首领均被杀害。二阿訇小时候听人讲:董福祥军在镇压起义过程中打开杀戒,数万穆斯林死于清兵屠刀之下。董福祥又派马福禄兄弟到临近卡力岗的米拉沟等地“善后”,马福禄为表忠心,也杀了不少人,传说嫌交人头不便,改交耳朵。

马韩抱为人机灵,在官府“善后”前,就带着父母、亡故前妻留下的两个女儿和刚过门不久的新妻子,全家6口,一路艰辛,逃到了包头。在包头听说王姓舅舅在迪化,就又买了两条驴,数千里奔波,来到口外,住在红庙子附近,在舅舅资助下做生意,收入可观。当时新疆有从喀什经塔什干到伊斯坦布尔,再乘船去麦加的朝觐路线,马韩抱计划积攒点钱去朝觐,可是老父对老家那里战乱后留下的几个孤儿孙子始终牵肠挂肚,于是13年后一家又返回卡力岗。二阿訇的大姐这时已经结婚,姐夫和二阿訇他们一起生活,因为老家是西宁人,也高高兴兴一块回去了。

这时,马韩抱的妻子思念前夫的孩子,而且因为到马家后一直没有生育,自感惭愧,主动提出离婚。马韩抱同她感情不深,也就没有执意挽留。当时在青海特别是化隆山区,口外客的名声很大,因为没有一定财力,别说在口外生活,去都去不了。马韩抱身着德国锻料衣服,还牵着几批高头大马,一时名扬四方,一些姑娘和丧偶的年轻媳妇得知消息,纷纷托人说媒。一位马姓回族女子,虽然离异在家,但是当地名门闺秀,人长得漂亮,又聪明伶俐,所以马韩抱一下子就看中了。马氏当时父母双亡,由舅舅做主,说不要任何彩礼,只要求娶她者须当上门女婿,好照顾两个弟妹。马韩抱心想结婚后再说,就一口答应。成婚不几天,他就鼓捣妻子,说你们庄子那有我们那里好,悄悄领妻子离开了。马氏舅舅是当地有名的“辣子”,怎能善罢甘休,一纸诉状告到了官府,后来官府调解,补送了500串铜钱的彩礼,才得以了解。

马氏满怀希望到了丈夫老家,没有料到丈夫带来的几批马不服水土,已经死去,除了几套锻料好衣裳,丈夫家里并没有钱财,日子较之娘家困难得多,便不安心起来,悄悄给自己叔叔诉苦。岳叔很体谅侄女婿,反过来给马韩抱出主意:你是见了世面的人,困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如领媳妇出去逛荡!马韩抱便领着新婚妻子,先到民和县川口镇,期间生了一个女儿,数月后夭折。又到兰州窑街,最后到天祝花藏寺附近住了几年。虽然没有挣上什么钱,但夫妻之间有了感情,又都思念亲人,于是一同回到了卡力岗,安心住家。到老家后,先是生了两个儿子,又生了两个女儿。民国15年(1926年)三四月间,生了最后一个儿子——由努斯,就是后来的“二阿訇”。

由努斯年幼时,别说卡力岗,化隆县城都没有学校。到省城学校读书,在乡亲们看来,那是汉人的事情。“回回怎能读汉人的书?”据二阿訇回忆,他幼年时,一位来自太子寺的回族人到化隆任职,消息传到卡力岗,老人们惊叹:“胡达呀!这日子变了,回回当县长了。”

由努斯8岁左右,父亲送他到清真寺学经。开学阿訇叫马学成,很有尔林。马韩抱期望儿子将来也“学有所成”,也给由努斯起名马学成。在寺里,起初是学经文字母和凯里麦,后来学习连五本和《古兰经》。当时在卡力岗,虽然伊赫瓦尼即“十大” 58的思想已经进入,但庄子里基本上还是遵行花寺门宦的教法主张。过圣纪、送葬、定期纪念亡人等等,主要是集体诵读《古兰经》和赞圣,主家根据诵念《古兰经》数量多寡出散钱财,谁念的《古兰经》卷数多,得到的钱就多,所以学经的满拉都拼命学习《古兰经》,由努斯10岁时将30卷《古兰经》差不多都背诵了下来。

马步芳坐稳青海后,出于种种考虑,开始大抓民众教育。1931年自任青海回民教育促进会会长,在全省成立15个分会,力图使教育行政化、制度化。从1933年起,举办了多所初级中学,设立了85所完全小学和245所初级小学。1936年成立了西宁回族高级中学(后改名昆仑中学)。1938年,卡力岗也建立了完小,教职员工工资由官府直拨,学生不收学杂费,个人只准备笔墨纸砚,规定8-15岁所有儿童必须入学。马学成当时12岁,自然也成为学生。起初,学校有300多学生,后来不少家长担心娃娃学坏,就给校长送礼,让孩子退学。到由努斯上三年级时,全校只有100多学生了。由努斯记忆力好,许多东西,老师讲一遍,他就记住了,所以考试经常是全班第一。当时学校教唱《西北精神三部曲》,歌词很长,当天唱了几遍,躺在床上他还在复习,到半夜就全会唱了。乘法口诀,别人半个月记不住,他三天就背得滚瓜烂熟,老师和校长都很欣赏他。升六年级时,学校把他推荐到西宁回中的小学部。去了几个月,回中的学生太多,裁减六年级以下学生回各县学习。刚好当时省城保安队招生,马学成和几个同学一商量,就报名参加了保安队。父母知道后,不放心,让老大儿子给当时担任保安大队长的同学写信,由同学谎报马学成已经病故,从名册中除名,安排马学成悄悄离开了保安大队。

到老家后还没有住几天,马韩抱给小儿子完了婚,妻子叶姓,也是卡力岗人。婚后不多日子,父亲就送小儿子到西宁北关清真大寺去继续念经。在那里念了一年多,满拉太多,阿訇照顾不过来,就又回到卡力岗,在马学成阿訇手下当满拉。马学成阿訇表面上开的是花寺门宦的学,实际上给满拉灌的是伊赫瓦尼思想。小马学成日后之所以成为伊赫瓦尼阿訇,跟他第一位吾斯塔孜的言传身教有很大关系。

1950年初,马步芳的骑五师师长马庭贤纠集散兵游勇在化隆、循化一带叛乱,马学成的满拉生活从此结束。叛匪只有几百人,解放军两个师围剿,不到两个月就完全平息了。本庄子参加叛乱的一个人阵亡,阿訇们跑得不见踪影,没办法,马学成领礼了殡礼。解放军知道了,把他抓了去,但只关了40天,因为一审问,他与叛乱没有丝毫瓜葛。这前前后后,卡力岗一共300多人关押,每天学习教育,宣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让大家交待罪行。期间除了一个旧军官承认他打死了几个解放军而被枪毙外,其他人在交待后都释放了,虽然有的也说曾经杀过人,但当时好像都没有当真。只是到了1951年镇反运动,根据一年前交待的问题,卡力岗有10个旧军人才被逮捕处决。

叛乱平息后,马学成被附近马石家庄子请去开学,第一次当了伊玛目。差不多一年后,尔东目庄子的伊玛目辞学回家,马学成被请回来,在老家当了一年多开学阿訇。

这期间,卡力岗清真大寺是“八角阿訇”开学。八角阿訇宗教功底扎实,为人谦虚,表面上严格遵行花寺门宦的干办,主持宗教活动时照样念卯路提和冥沙勒,但内心倾向于伊赫瓦尼教派主张,很有策略地改革了当地藏族穆斯林的一些习惯。有3件事,二阿訇至今记忆犹新。

一是放弃到野外聚众办尔麦里的成规。按当地习惯,每年数次到山上选一块平地,大办尔麦里,阿訇满拉念经,全庄子男女老少随往游玩,还要在野外宰牛宰羊,款待大众。尔麦里所需费用,名义上是各家自愿施舍,实际上是摊派。不仅加重了普通群众负担,而且为少数年轻男女不道德交往提供了便利。八角阿訇引经据典,说明这种野外尔麦里背离伊斯兰不给穆民烦难的原则和严禁非婚性行为的教法明文,慢慢地也就没有人再提上山的事情了。

二是反对借嫁女勒索男方钱财。当地藏民结婚的风俗,女方送亲的人少则七八人,多则一二十人,当晚要住在男方家,从男方羊圈选一只最肥美的羊,名为“嘿热”,宰杀后让男方人款待,吃饱喝足了,开始公开索要抚养新娘的报酬。父母、舅舅,乃至伯叔、姨娘,都要一一打点,张口就是上千块白圆。男方请当地老人出面调解,最困难的人家,也得设法凑几十块白圆交给娘家人。如果调解失败,矛盾激化,便大打出手,甚至因此解除婚姻。八角阿訇强调,凡是主人不同意的事情,无论是“嘿热”还是礼钱,都属于哈拉姆,穆斯林应该远避。为了照顾女方的心理,八角阿訇和当地老人们协商,抚养女儿的报酬,一律定为1包砖茶3块白圆,不能无限度地索要。

三是取消伊扎布活动中的男女对歌。多少年来,当地藏族穆斯林结婚,都要在打麦场上请阿訇念伊扎布,全村各族穆斯林都参加,青年男女要当着阿訇的面,男女对唱,歌词难免低级趣味,在场的有老少几代,有时很使人尴尬。八角阿訇认为,根据确切的经训条文,穆斯林的娱乐活动应该纯洁健康,不能有伤风化。大家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也就同意在伊扎布活动中取消男女对唱这一做法。

卡力岗没有水浇地,庄稼都是靠雨水,广种薄收,肥料缺,就烧山肥。一层蒿草一层土,烧过后硬得像石块,得用木榔头使劲砸,女人们手背全部震裂。夏天,麦地青稞地燕麦疯长,全靠女人们一根一根去拔,10个手指被燕麦勒得张开了口,回家做饭,一浸水彻心的痛。解放后第一次领选民证,让人按手印,女人们不好意思,拉长袖子遮住手背,只漏出一个食指去沾印泥,共产党工作队的人起初还很奇怪哩。出门不是上山,就是下沟,用水要到两里以外的沟底去背,做饭没有柴禾,都是烧庄稼草,他们尔东目庄只有3户人家土地多一些,庄稼草够烧,其他人家每年都要到山深处挖蒿草补充。吃饭多是杂粮,至于肉食,尽管大多数人家都有羊,但那是用来换布料换油盐的,只有每年过古尔邦,有条件的人家才宰一只羊待客。平时,别说普通人,他这个当阿訇的,三四十天也吃不上两顿肉。

不仅环境艰苦,有些乡亲的思想也愚昧得叫人伤心。当地有一个“驴拱北”,是道祖太爷离开卡里岗不久修建的,当然现在早没有踪迹了。马学成打小就听人们传说,道祖太爷走后,卡里岗开学的是一个“半杆子阿訇”。一天,不知从何方来了两个人,一个缠戴斯塔尔68,一个不缠。不缠的一位说,另一位是卧里。那位卧里言谈举止很有尔林的样子,他让人们在山谷一处平地建了一座拱北,声言有求必应。谁家有病人,他一做杜瓦,好像病就轻了;谁家丢了牛羊,他做完杜瓦,就知道在哪个方向能找到。因此,不少人对他特别信服。后来有一天,有一家人的牛在山里摔死了,这位卧里听说后,在庄子里拿一把刀那么一晃,嘴里念了两句,说是他已经宰了那牛,吩咐那家人把死牛抬回来剥皮吃。对其他的事情,那“半杆子阿訇”没有把握反对,但在几里外宰牛,他觉得太玄乎,反正那牛死的时候没有颂念安拉尊名,咋能吃呢?他就祈求安拉,告诉他那位卧里到死是真是假。当天晚上,梦见一位长胡须老者,说把“伊赫俩斯”苏勒贴到清真寺门额头,如果那卧里毫无反应,就是真的,如果有反常,就是假的。结果苏勒一贴,卧里双脚跳进大殿,死活不领乃玛孜,而且两拜主命拜后自己溜了。“半杆子阿訇”给大家说明情况,带乡亲们挖开那拱北,里面是一头死驴。后来人们传得更玄,说当时铁锨砍下去,驴肉里还有黑血冒出来呢。

在卡里岗附近黄河边的石崖间,至今有一座大小能容纳两三个人的拱北。传说,早年黄河发大水,一位放羊的藏民忽然发现,一位穿绿袍、手持太斯比哈的白胡子老人,从对岸穿过几人深的河水,来到他面前。藏民正在惊讶,那老人自我介绍说,他是回族的筛赫71,让那位藏民去找人,说只要在石崖上修座拱北,可以百求百应。藏民从庄子里叫来一伙回族人,羊群在河边一个没丢,那白胡须老人却不见踪影。回族乡亲们按那老人吩咐,在半山凿石立木,建了一个拱北。后来,上这个拱北点香还愿的,各个民族的人都有,有的人还说很灵验。马学成曾问看守拱北的穆扎维热,到底看到过什么?那老人悄悄说:“你是阿訇,我能给你编谎?我在这儿守了30年,啥克拉麦提都没见过。”其实,马学成心里很清楚,不要说有求必应是假的,即便有一两分真,这种离开安拉向被造物祈求的行为,是库夫勒,穆民是不能相信的。

当时,马学成的父母亲和两个哥哥已经相继去世,两个姐姐一个远嫁他乡,一个病故,在当地没有了多少牵挂。尽管20多岁就当了伊玛目,受到老少尊敬,也不干体力活,可是他曾在西宁生活过几个月活,觉得老家这种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时常想着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