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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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尕八爷(1)

“马相明,无罪释放!”那个胖干部的声音并不大,而且还是普通话,但我听的那么真切。我问我个人,这不是梦?是真的?和其他听到个人己被释放的犯人一样,我当时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的眼睛这几年受尽委屈也没有淌下一滴泪,这一阵不知道为啥出现了泪花。

——主人公的话

今年斋月后回老家,给在州政府工作的妹夫谈到采访保安老人的心愿。妹夫说临夏城里有保安人,但高龄的保安老人不好找,要找最好去积石山县131的“保安三庄”。

几天后,终于成行。做过晨礼,乘大弟驾驶的桑塔纳,向西北方向前行,两个小时后来到两省三县交界的大河家镇。在镇东头十字路口,大弟停车向路边饭馆老板询问,得知离这里最近的保安村庄叫甘河滩,有七八里132远。按照老板的示意,我们从十字路口往南走,几百米后是一座大桥,过桥后左拐,顺着河滩南侧新建的柏油路往东行使不一会儿,又遇到一个丁字路口。正犹豫着,一辆微型面包车开了过来,开车的小伙子告诉我们前行右拐都能到达甘河滩,但右拐的路离清真寺更近一些。

桑塔纳徐徐驶入右侧小道。两旁是已经收割完庄稼的土地,间或有几户农家住宅。砂石路面平平整整,干干净净,没有城里那些令人生厌的白色垃圾,也没有农家习以为常的麦草秸秆等杂物。正当我情不自禁地赞叹这里的整洁环境时,大弟在一个弯道刹住了车。前方一辆大货车正在那里卸砂石,占据了大半个路面,左边一伙人正在修道路护坡。我跳下车,一位砌坡的小伙子们停下手中活儿,走了过来。我上前道色兰,他告诉说,那车砂石可能还要10多分钟才能卸下,如果我们着急,就绕道过去。我问甘河滩清真寺还有多远,小伙子一乐,手指着前面院墙说:“那就是清真寺!不过阿訇满拉都被庄北一家请去了。”

我说我们不找阿訇满拉,是想找一位会说汉话的老人拉拉家常,年龄越大越好,只要头脑清醒,记忆力好就行。

小伙子想都没有想,爽快地说:“有啊!寺旁边就有一位,80多岁了,叫尕八爷,知道的多,也能说,他儿子就在这里修路,我让他领你们去。”

小伙子回到干活的人群中,一位40开外的中年人来到我们身旁。回了我们的色兰,也不多说话,领我们就走。

感赞安拉!如此轻松地找到采访对象。

跟着中年人,来到清真寺北侧的一户人家大门前。两扇木门紧闭,门扣挂在门楣上,但没有上锁。我心想,这位尕八爷没有走远,否则住在路边的家户不会不锁门。

中年人打开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阿达到庄北去了,那里有一家人念圣纪。你们进去稍等一会儿吧!”

看来刚才我高兴得早了一些。不过事到如今,只能等候了。我们兄弟走进去,放下手里早已准备好的一点礼品,同中年人交谈起来。

“您贵姓?是阿爷的老几?”

“我叫马如意,老四。”

“阿爷官名是什么,今年多大年龄?”

“马相明,猪的属相,今年86了。”

“呀!高寿!身体好吗?”

“硬棒者呢!每天到处跑,闲不下来。不拄拐棍,也能走5里路!”

“奶奶呢?”

“无常134了,再过几天就是三周年的日子。”说到这里,马如意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了。可也是,谈论已经逝去的生身母亲,谁都不会喜笑颜开。

我为自己的唐突有些后悔。沉默了一会儿,马如意起身擦拭茶具,准备泡茶。我和大弟异口同声地劝阻,说我们不渴,可他还是动作麻利地冲上了两盅热气腾腾的盖碗茶。

喝了一口浓香的茶水,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刚过9点,就轻声问马如意:“阿爷多会儿去的?估计几点能回来?”

“邦达下来就和阿訇满拉一搭走了。我们这里念圣纪,早的9点半结束,最迟10点多也完哩。”

10点?那不还有一个小时吗?我担心误了计划,便问:“阿爷没手机吧?”

马如意说没有。

我不死心,又问:“念圣纪那家有电话吗?”

马如意摇摇头:“也没有。”

“哪……那家远吗?能不能麻烦您领我们去,要么您给阿爷说一声……”虽然着急,但毕竟萍水相逢,我不能不客气。

“念圣纪那里你们去不方便。我去给阿达说,让他早点回来。”马如意说着,快步走出了家。

主人走了,大弟也出院去擦拭他的桑塔纳。我闲着无事,起身走动,仔细打量起这个家来。

尕八爷家的宅基地占地不过半亩,东边是与邻家的隔墙,其它三面都有建筑。小院子约摸有40平方米,中央是一个太阳能接收器,但反射层已经破碎,好像已经废弃;西北角有一个自来水龙头,估计使用日久,密封胶破损,虽然关闭了,但依然滴答着水珠。整个院子,除了留下一条供人行走的窄带,其它地方都谅满了刚挖来的胡萝卜。萝卜生长时缺水缺肥,不但个头小,而且奇形怪状,到市场上是难以销售了,只能自家食用。

院里的房屋,南面是门廊和几间杂物库,西端是厕所,可只有一个方形粪坑,上面露着天,准确地讲,只能称为茅坑。西面可能是儿子夫妻的卧室,进深不足两米,土砖铺地,一架老式衣柜,要不是炕上有几件女人衣物,看不出这是女性的天地。西北角是厨房,面积不小,但没有窗户,望进去黑乎乎的,只看清一张大面板和一个炉子。

北面房屋地基高过西南两侧,为三间凹字形上房。对门一间应该叫客厅,居中是一对陈旧的木沙发,夹着一个小茶几,离茶几半米高的墙上,悬挂着一个10多英寸的大相框,相片的文字说明那是欢送一家人迁居临夏城时的合影。相框底边还插着一张小相片,两位老人中间的那个人物,从装束和神态看,似乎是职务较高的领导。西间同客厅贯通,凸出部分为孙子们的大炕,地上是一个低柜,柜子上部墙面也有一个镜框,其中一张相片是老人在北京八达岭长城的留影。东间用木板隔开,炕上迭着一床旧被子,上面是礼拜垫、太斯比哈、一副老花镜和几张报纸,看来是老人自己的卧室。北房和东墙之间有个通道,我以为是通往菜园,走进去才知道只有两间低矮的牲口棚,一头黄牛孤零零地在那里舔槽。

走遍院落,马如意没有回来,尕八爷也没有人影,我便走出了家。大门东南是村道,道南是清真寺门前的空地,水泥铺面,平整清洁。空地上停泊着两辆微型面包车,大概是专门接送村里人去大河家镇的车辆。车左侧有一座大理石碑,写有“吃水不忘共产党”的文字,想必是自来水工程竣工后设立的。石碑再往左几米处,是一个钢板焊接的宣传栏,上面有甘河滩村的位置图和简介。甘河滩距大河家镇3.5千米,和附近的大墩、梅坡合称为“保安三庄”。甘河滩村456户2100多口人,其中420户1950多人是保安族。看来,这里的的确确是保安人聚居的村落。

在门前空地转了一圈,虽然清真寺近在咫尺,我没有涉足。不是不愿参观,是担心尕八爷回家后反过来找我。

回到主人家,马如意没回来,院子里依然是那样的静谧。我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观看墙上的相片,等待主人驾到。过了一会儿,大弟来到北房,看着我呵呵笑,我知道他也在着急,只是没法催促。

兄弟俩议论着保安人村庄,议论着尕八爷一家,耐着性子消磨时间。

终于,马如意气喘吁吁走进家,说:“阿訇的经念罢了,杜瓦也接过了,阿达和阿訇、学董吃开饭了,一会儿就来哩!”

哈!又是“一会儿”。不知这次的“一会儿”是多长时间,但愿比刚才那一会儿短一些。心里想着,嘴上连忙感谢主人: “让你跑路了,费心!你要忙就去忙,我们再等。”

憨厚的马如意听了,说:“就是,我们正在做活儿,那我就不陪你们了。”

我们兄弟点点头,他转身走了。

过了半个多小时,大门外有说话声,我和大弟同时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向大门口迎去。

是刚刚吃过饭的一伙年轻满拉。他们红光满面,边说边笑,有的手提装着肉块的食品袋,有的手里捧着直径六七十厘米的大油香,呼啦啦走进了清真寺。

虽然没见老人,但我有些激动,因为这些满拉的出现说明圣纪之后的宴席已经结束,我们的主人公尕八爷就要来了。

陆陆续续,村道上走过几个老人,但到了尕八爷家的巷子口,没有一个左拐,继续前行,显然都不是这家的主人。

几分钟后,远方又出现一位老人,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觉得这位就是主人公。

老人越走越近,拐进巷子,已经走到大门口我身边来了,我赶紧迎上前,高声道:“安色俩目尔莱仪空姆!您是尕八爷?”

“尔莱空色俩目!你就是远路来的客人?”

我点点头,紧紧握住这双粗糙但很有力的大手。

尕八爷的祖父人称“相爷阿爷”,出生时,保安人还在青海同仁境内的隆务河畔居住。

同仁的土著是藏民。公元1227年成吉思汗攻取西夏五城兴庆府,和积石州其他地方一样,同仁变成了蒙军的重要据点。信奉伊斯兰教的蒙古人,在这一带驻军垦牧。万历年间,明朝政府在同仁地区修建了保安城,隶属河州卫,并设守备驻防,置都指挥管理同仁的12族。渐渐地,保安地区形成四个蒙、回、汉、藏、土等多民族大杂居、各个民族小聚居的“寨子”,即尕撒尔、年都乎、吴屯和保安。保安族人主要聚居在保安城和附近的下庄和尕撒尔,时称“保安三庄”。从此,“保安”便由地名逐渐演化为族名。

咸丰、同治初年,由于保安城内清朝地方官员在保安与土、藏、汉等民族之间,利用争水矛盾,挑拨离间,加之当地隆务寺主及封建主的欺压,保安族被迫举族东迁。先是迁至青海循化居住三载,后又东迁到积石山下大河家、刘集一带定居下来。尕撒尔人居大墩,保安城的妥加人居梅坡,下庄的保安人居甘河滩,尕马家的保安人最后定居高李村。仍继续沿用原住地名称,称大墩、梅坡、甘河滩为“保安三庄”。

相爷阿爷随先祖迁徙甘河滩。历经磨难的父辈深知知识的重要,想方设法安排儿子到寺里念经,进私塾读书。相爷阿爷成年后知书达理,经汉两通,在庄子里很有威望。乡亲们遇到难题,发生纠纷,都愿意向他请教,请他调解,协助阿訇管理着村庄的琐事,犹如辅佐君主掌管国事的宰相,因此老老少少尊称他为“相爷”。

相爷阿爷有两个儿子,老大叫马全福,老二是相爷阿爷76岁那年生的,故名马七十六。七十六忠厚老实,和哥哥马全福一样,也生了四个儿子,尕八爷最小,在小弟兄里排行最末,自然就是“尕”爷了。

尕八爷和他的兄长们同样,小时候也在甘河滩寺里念经,雅辛、特巴热和尔麦之后的苏勒,都是当时念熟背会的。后来,他同庄子里10来个孩子一起,在梅坡一位梁姓先生的私塾里,学了百家姓、三字经,还学过算术,是庄子里同龄人中为数不多的“文化人”之一。

那时,统治青海和甘肃的马步芳兄弟为了确保兵源,规定两丁抽一。尕八爷四弟兄,按规矩就要有两人去当兵。马七十六清楚兵家的凶险,害怕娃娃们一去小命难保,即便是活着回来也可能学坏,所以就学有钱人家,买壮丁顶替。当时,一个壮丁的时价是1000块大洋。2000大洋对于马七十六一家无疑是巨额财产,但为了孩子们的一生,他决心倾家荡产,也要走这条路。最后,他卖掉了祖上传下来的10来亩地和几头牛、几十只羊,到山里买了两个壮丁,总算了解了心愿。

然而,没有了家产,马七十六一家老小的生活陷入了窘境。为了维生,他们佃种大户的土地。当时大河家一代大部是山坡旱地或贫瘠的河滩地,缺水少肥,粮食亩产不过百斤,辛苦一年, 50%以上的收成交了租子,留下的一点不够吃饱饭。那几年的寒酸日子,几十年后想想都让人后怕。好在尕八爷的阿达和老哥们个个勤奋、精明,务庄稼、做生意都是好手,慢慢的,日子又缓过来了。

离保安三庄不远、坐落在黄河之滨的积石关,自古就是军事要塞,也是丝绸之路经过的地方。几百年间,积石关前,黄河渡口,边疆戍卒和商贾行人,络绎不绝。北宋熙宁年间,大河家古渡边设有茶马互市的榷场。明代以后,这里发展成为内地和西藏的重要贸易据点,大户们从兰州、四川、陕西等地运来丝绸、布匹,在大河家销给去西藏和甘南的商贩。民国时期,在大河家经营棉布、杂货的几家商号在河州和藏区颇有名气。因此,保安人做生意有着悠久的传统。尕八爷十六七岁就开始跟着兄长们从藏区往河州贩卖牛羊,本钱宽裕时,也贩卖马匹。长期跑青海、甘南的藏区,交了不少藏民好朋友,学了一口流利的藏话,加上保安话141和河州方言的汉话,尕八爷能说三种语言,做起买卖来得心应手。

1949年8月,王震率领的解放军来到了大河家。虽然这是卡非勒142的军队,但倡导信教自由,对穆民见面客气,对阿訇满拉更是尊重,也从不见吃穆民厌恶的猪肉什么的。既然解放军是好队伍,保安人当然乐于他们为办事。当大军要进军新疆渡黄河时,尕八爷他们绑羊皮筏,拉运东西,帮了不少忙。留下的解放军,组织百姓废除了国民党政权实行近20年的保甲制,还帮助百姓修路补桥,发展生产,保安人老老少少都夸赞他们。

新中国成立后,尕八爷走南闯北,放开手脚做起了生意。

他先跑了几趟汉口,收水獭皮、豹子皮,带到夏河、塔尔寺出手,每跑一趟都能赚几百块。手上有了钱,发现珊瑚玛瑙在藏区好销,就几经辗转,坐火车到天津进货。拿到货后住在北京的旅店等火车,旅店费用太高,更担心时间长了藏区珊瑚玛瑙价格滑落,他一咬牙,花了几百块钱乘飞机回到兰州。这趟买卖,虽然赔了钱,但走了京城,住了大饭店,坐了小飞机,他觉得很划算。

那七八年,尕八爷的确过了几年舒心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1958年的8月15,一场巨大的白俩突如其来地降临到保安三庄。这天,军队到庄子里搜捕“反革命分子”。尕八爷四弟兄,老二外出不在,在家的三个,都被当作“宗教界的反革命分子”逮捕。没多久,家里接到法院的判刑通知: 老大8年,老三7年,尕八爷15年。不只尕八爷家族遭遇白俩,当时不足万人的甘河滩,好几十人被逮捕法办。

尕八爷他们的遭难,是全国性的少数民族地区宗教改革和平定青海、甘肃少数民族反革命叛乱时期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