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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萨达提汗(1)

生活上,我过了这么多年代,现在的社会最好!政策好,不愁吃,不愁穿,人与人平等,信仰上自由,谁也不受欺压。有什么大的困难,政府还会帮助。就这样下去,我已经很知足了。

——主人公的话

同萨达提汗老人仅仅有3个多小时家常话的交情,此前素不相识,可不知道为什么,在互道色兰辞别时,心头忽然涌起一股难舍难分的那种情感。

我不能滞留于此,因为我有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只能真诚地祈求安拉,让我有机会再和他并肩做一次礼拜,至少在他临终前来这里看他一眼,给这个不由自主升上心头的留恋一点慰藉。

萨达提汗是乌兹别克人。老人说,他的先祖原来在北疆阿勒泰做生意。不知什么时候,英国人的洋行吃香起来,乌兹别克人买卖做不下去,有的到洋行当雇员,有的弃商辗转牧区,游牧为生。

萨达提汗没有文化,不知道先祖更多的情况。小时候听父亲讲过,爷爷名叫米纳里,老弟兄4人,只有爷爷独自流落到博格达雪峰下的木垒南沟。120多年来,萨达提汗家族5辈人一直住在这里,从没有离开过这块偏僻贫困的土地。

米纳里早年念过经,还跟人学过草药治病,为人和善大方,常常免费给乡亲们治病,虽然也是牧羊人,但在大南沟,颇受乡亲们敬重。因此,和其他牧民相比,他们一家的生活过得比较舒心、平静。

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白俩打破了素日的安宁。1946年初夏的一个深夜,大南沟暴发洪水。睡梦中,萨达提汗家的几十只羊被洪水卷走,他的奶奶和姐姐、两个弟弟也不知踪影。

三四个时辰后,洪水退去了。第二天天亮后得知,这可是七八十年没见过的白俩。这场洪水中,大南沟有八九家人遭袭,10多个人去世,但最严重的还是萨达提汗他们家。

米纳里和他的儿子们在山脚下找到4位亲人的尸首。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把亡人抬进沟里,找泉水净身,请毛拉举行殡礼,最后掩埋在半山腰的坟地。一天时间,坟地里添了好多新麻扎。

泪水尚在流淌,安拉的考验却没有结束。回到临时寄居的邻居家帐篷不一会儿,米纳里的大儿子,也就是萨达提汗的父亲赛仪提·巴塔里猛然昏倒在地,全身发烧,呼吸困难。爷爷用尽他的医术,但终究不能医治安拉要命的病。爷爷提念着凯利麦,眼睁睁望着年仅37岁儿子的灵魂和肉体痛苦分离。

两天时间5个亲人离去,全家人陷于从未有过的悲痛之中。米纳里失去了老伴,失去了3个孙子,失去了已经成为自己得力助手的大儿子,这是晴天霹雳般的白俩。萨达提汗的3个叔叔失去了时刻关照他们冷暖的母亲,将永远无法再享有人世间最珍贵的母爱。萨达提汗和他的弟妹失去了祖母,还失去了慈祥的生身父亲。他们的母亲失去了丈夫,那可是她本应终身依靠的大山啊!

爷爷出奇的冷静。他坐在山坡上,一字一句告诉全家:男人女人,富人穷人,世上一切的生命,都来自于安拉,都要回到安拉那里。一个人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死,全都是安拉在决定。亲人死亡,是安拉对活着的人的考验。我们全家人要好好活下去,不能过分伤心,谁也不能说绝望于安拉的话。萨达提汗当时11岁,并不懂得爷爷讲的道理。但他看到,叔叔和母亲听了爷爷的话,不再出声啼哭,而是擦干眼泪,起身为全家人的住宿和吃饭奔波了。

家里没了羊群,爷爷和叔叔就给别人放牧。家里断了粮食,母亲从山下她的哈萨克娘家人那里去借。两顿饭改为一顿,馕饼变为菜汤,此后的三四年,是萨达提汗记忆中一生最艰难的岁月。但是,老人并没有为此伤感不已。“感赞安拉!我们经受住了那场白俩。”老人告诉我,他曾听毛拉说:每个人在他的一生中都会遭受这样那样的磨难,经受住磨难的人会坚忍,而坚忍是安拉的奴仆本该有的品行。

1949年秋天,萨达提汗知道了“解放”的消息,而且他感觉到“解放”是一件好事:有人进山给他们这些贫苦牧民每家送来了几只羊,说新疆和平解放了,共产党和人民政府派他们来慰问穆民。

这样,他们这个三世同堂的10多口人的大家,总共有了将近50只羊,还有4头牛,1匹马。这几乎赶得上他们遭遇那场洪水之前的家产了。

萨达提汗从小就放羊。现在牧放的羊群越来越大,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很清楚,自己牧放的羊越多越好,只有羊多了,才能换来让全家不再挨饿的粮食,母亲也会给他们兄弟俩缝制新的托尼。

可是,好日子没有过多久,白俩又来了。1950年夏,他忽然发现好几只羊掉群,不吃草,摸上去羊身上烫手,没到天黑,这些羊就倒底俯卧,莫名其妙地死去了。爷爷见他哭哭啼啼,劝他说,羊得了黑疫病,没法治好,哭也没有用,要赶紧把死羊埋掉,把精神些的好羊隔开,而后托靠安拉襄助。

爷爷说得很准。其他人家的羊也得这种黑疫病。人们什么办法都想了,可是羊照样死。几天功夫,大南沟死了六七百只羊。萨达提汗家的羊只有10多只活了下来。

一家人精心照料劫后余生的羊,到合作化运动时,他们的羊又增加到了40多只。这些羊,连同马和牛,与其他牧民的牲畜一样,都入了牧业社。萨达提汗成了牧业社的牧羊人。

又过了几年,成立了人民公社,吃大锅饭,定量供应口粮。萨达提汗这个公社社员,依然早出晚归,牧放公社的羊群。当时,公社为了保证牧业生产不受损失,指令食堂对羊倌予以格外关照,因此他们这些牧放牛羊的人勉强可以填饱肚子。可是,留在家里的老婆孩子,就没有这个幸运,经常饿得没办法,跑出去四处找东西充饥。

“文化大革命”那段日子里,他照旧放牧,成天和牛羊打交道,没有感觉到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唯一让他难过的,是几户巴依171的处境。

萨达提汗介绍说,木垒的乌兹别克人解放前很穷,全县总共只有3家人凑凑合合够得上巴依。土改时,工作队的人说,中央对新疆少数民族牧区,实行“不斗、不分、不划阶级”的政策,巴依除了自愿捐出的牛羊外,家产一律不动。可到了“文革”时期,特殊政策没有了,同全国一样,重新划分阶级。巴依家的财产一律没收,巴依被天天批斗。老巴依去世了,就批斗他们的儿子。后来,一位80多岁的巴依,叫吉力卡伊达,可能经不住批斗,死在了关押的地方。死的时候,身上有不少伤,大家都很同情他。

“这些巴依,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没有什么让人气愤的地方。他们家里是富裕一些,可对穷人好,从来不赖工钱,也没富人的架子。吃饭,和雇来的人一块吃,也不分贫富贵贱。谁家有困难,还主动帮助。”说到这里,萨达提汗生怕我把他的话误解为不满意政府的政策,就又解释说:“上面有政策,让穷人也和富人一样过好日子,我们下面的人理解错了,就仇恨富人,同一个民族同一个山沟的人互相伤害,还抢夺人家的财产,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1983年,国家的政策变了,草场、牛羊按人口都实行包产到户。萨达提汗有6个儿子,3个女儿,人口多,分得的草场宽,牛羊也多。他和孩子都擅长放牧,四五年后,羊繁殖到200多只,全家人的生活终于真正好了起来。

更令老人高兴的,是他们弟兄同3位叔爷的孙子接上了头。当年,萨达提汗爷爷东走木垒,3位叔爷西去了蒙古。当时几位叔爷没有顾得上联系兄长,等到安稳后想联系时,同中国成了两个国家。再后来,中国同苏联闹翻,蒙古跟着苏联走,自然越发不可能想这些事。前苏联解体,蒙古人摆脱苏联的控制,3位叔爷的孙子才开始集中精力履行父辈的意愿。他们通过各种渠道,不知打听了多少人,费了多大劲,终于打探到大爷后代的下落。于是从遥远的蒙古国巴彦布拉格来信,请他们去那里相聚,担心兄长经济有困难,后来又汇来了路费。2005年,萨达提汗和弟弟一块办了护照,乘坐国际长途客车,去同从未见过的弟弟们会面。

巴彦布拉格位于抗爱山南麓,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今天是蒙古国一个哈萨克州,哈萨克人占多数。几个弟弟全是牧民,每个人都有不少牛羊,生活条件不错。这一两年,当地又发现了铜矿、金矿、煤矿,国外不少企业家包括中国老板都往那里跑,看来今后的生活水平还会有大的发展。但是,那里也有让萨达提汗兄弟俩不习惯的地方,那就是当地政府除了收税,基本上不过问民众的生活。民众之间人际关系也比较冷淡,干什么事情,都是各顾各,没有亲戚关系,就是死了也没有人管。

住了20多天,不论叔伯兄弟姐妹如何挽留,萨达提汗两兄弟还是返回了祖国。临别时,弟弟妹妹们依依不舍,他俩也有些伤心。不过,他俩真诚地请弟弟妹妹来中国看看,如果愿意,就到中国长期生活。毕竟,这里是他们祖先长期生活的地方。

萨达提汗的爷爷是成立牧业社那年以80多岁的高龄归真的。他老母亲在“文革”快结束那年离开了人世,也活了近80岁。3个叔叔都已经逝世,除了大叔是刚解放那年去世之外,其他都活了70多年。他们一辈子都做乃玛孜,是纯朴的牧民,虔诚的穆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