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老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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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马赫慕提(1)

这点手艺,是从祖父和父亲那里学的。公社化那阵,给队里那五六千只羊还有千多头牛和几百匹马治病,都是我这个兽医的责任。现在牲畜归各家各户喂养,有的乡亲家牛羊病了,依然找我这个老兽医,可要么病得很厉害,要么实在不好推辞,一般情况下,我都让送兽医站,那里的年轻兽医是学了好多年才毕业的,用药片片和针管治病,比起我的草药,效果来得快。

——主人公的话

塔塔尔族是中国人口不足5000人的4个少数民族之一。而在我居住的新疆首府乌鲁木齐东边200多公里,有一个大泉乡,那是全国唯一的塔塔尔族自治地方。

3月来临,新疆的春风尽管没有暖意,但也不那么刺骨。在部队老战友的热情协助下,由一位年轻的哈萨克族军官陪同作翻译,我踏上了去天山北麓的大泉寻找塔塔尔老人的路程。

上午10点多,我们的车驶入S303省道旁的大泉塔塔尔族乡。翻译将车径直带到两层楼的乡政府,准备找乡武装部部长,可楼房里静悄悄的,好容易找到一个人询问,才知乡干部都去各村组织村委会选举了——今天是昌吉州统一的村委会选举日,大泉所在的奇台县自然也如此。

汽车在冰雪正在消融的泥泞便道穿行。五六分钟后,来到一个似乎是汉族人口占主体的村口,年轻的乡武装部长迎着我们的车走来。我们同他握手,他却连连道歉,说保障选举责任重大,不能离开,只能委托一位村民领我们去塔塔尔人村庄。

河南籍中年村民领路,车在田野间的便道行驶了好一会儿,停在了又一个村子的十字路口。河南汉子下车去找村长,10多分钟后回来,说村西头一位哈萨克老妇去世,全村能走路的人都去逝者家中了。

车绕了几个弯,前行几千米,发现前面一个院落前簇拥着许多人。翻译和向导一同下车,很快返回,说村里年龄最大的那位塔塔尔老人双腿残疾,行走不便,没有来这儿,让我们直接去找。

车又启动,转了一个大圈,来到老人家门口,这是刚才我们经过的地方,就在乡政府不远处。我们全都下车,进入一个建有南北两栋新房的院落。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闻声走出了,翻译上去交谈了几句,转身告诉我,她爷爷在不远处的乡卫生院治病,是一般感冒,可以谈话。

我们立刻去几百米处的卫生院。

到了病房,一见坐在轮椅上的这位“村里最老的塔塔尔老人”,我不禁愣住了!我哪是老人?这分明是50岁上下的中年人嘛。道过色兰,我请翻译询问病人年龄,回答说是54岁。莫非村里没老人?翻译转过头交谈了一阵,告诉我:这个塔塔尔乡是1989年7月25日才正式成立的。说是民族乡,实际上是哈萨克、乌孜别克、汉、维、回、蒙古等8个民族融合的一个大家庭,塔塔尔族只有1450人,仅占全乡总人口的36%。这千把人又分居南山和大泉湖两个区域。在平原区,这位56岁的病人和正在忙村民丧事的那位村长,就算年龄大的塔塔尔人了。 在山区,倒是有一位接近80高龄的塔塔尔老人,但已患老年痴呆症,不便与人对话。

塔塔尔乡没有老人?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是事实,我不禁有些遗憾。

沉默间,正在输液的“老人”大概看出了我怅然若失的神态,主动介绍说,如果一定要找塔塔尔老人,那么再往西走,在邻近的吉木萨尔县黑沟,就有一位70岁上下的老塔塔尔,他的一个儿子在吉木萨尔县检察院工作。你们到检察院去打听打听,应该能找到。

翻译听了,赶忙追问。谈了几句后哈哈一笑,连连拍打自己脑袋,说他差点给忘了,那位塔塔尔检察官就是他的好朋友,检察官是有一位七旬的老父亲。

“您稍等,我马上同检察官联系。”翻译说着,拨通手机,哈萨克语讲了一会儿,欣喜地高声道:“好了!咱们去吉木萨尔的泉子街,从那里再往南走就是黑沟。检察官今天有案子办,给他哥哥说好在泉子街客运站等我们。”

转了两三个小时的冤枉路,我为今天能否完成采访任务有些担心。听了翻译这话,我心底也蓦地升起一丝愉悦。泉子街是我30年前曾经去过几次的地方,虽然有关那里的记忆早已为岁月消磨得模糊不清,但此去既能见到塔塔尔老人,又能旧地重游,实在难得。

沿着S303省道西行数千米,往南一拐,驶进径往泉子街的路面。30年前,这里是一条窄小的土路,现今是七八米宽的柏油大道。天蓝如洗,阳光明媚,空气清新,车少人稀,心情顿时畅快许多。

不到20分钟,来到泉子街口。

昔日稀疏的平房早已不知去向,呈现在眼前的,是装饰一新的镇政府楼房,满布五彩广告的商店,路旁林立的名牌摩托车,衣着整齐的戴白帽男子,还有来来往往头发飘扬的姑娘。

在西面山坡上,有一座新建的清真寺,圆柱形宣礼楼高高耸立,穹顶礼拜殿肃穆庄严,尽管没有着意彩绘,但颇有立体感。

我们在客运站对面路边停下车,翻译掏出手机正要联系,一位带着蓝色檐帽的男子走到车旁,向我们道色兰。不用问,这就是那位塔塔尔老人的儿子。为了争取时间,我们简单寒暄几句,立即上车出发。

车穿过泉子街镇,全是慢上坡,而且没有了柏油路面。虽然太阳高照,但山里气温毕竟比山下低,土路上冰雪依旧。驾驶员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不熟悉路况,只能放慢车速。

检察官的哥哥说,从这里到黑沟,有20多千米山道,目前的速度,至少要行驶大半个小时。

我不愿消磨这段时间,便同这位塔塔尔兄弟交谈,了解他们家的情况。

他叫穆尔太,今年42岁,是老人的长子,小时候上过4年哈萨克语小学。过去长期在山里放牧,近几年把牛羊交给妻子操心,自己到泉子街给人当小工,搬砖、运土,什么活儿都干。一年下来,可以挣七八千块钱,加上自己的那三四十只羊,每年差不多有两万元的收入这些钱,几乎全部用来供养两个孩子上学。女儿18岁,在乌鲁木齐一所护士学校学习,儿子正在奇台县一中读书,现在都是花钱的时候。他说,因沙安拉!过几年儿女都毕业工作了,自己的负担会轻一些。那时,他会安安稳稳放羊,再不到山下来打工。

老二就是那位检察官,师范学校毕业后先是当老师,后来考进了检察院,工作快20年了。妻子也是公务员,在吉木萨尔县粮食局上班,还是个小负责人哩。他们只有一个儿子,今年16岁,在吉木萨尔中学读高中。在弟兄姊妹中,要说经济收入水平,老二他们家是最高的。

老三从出生到现在,38年基本上没有离开过黑沟。在山里哈萨克小学毕业后就跟父亲放牧,现在有80多只羊,还有几头牛,两匹马。妻子也是土生土长的黑沟人。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在黑沟哈萨克小学上学。家里生活条件在山下人看来比较低,可他们很知足。

老四妻子是木垒县医院的妇产科医生,全家住在县医院家属院。他是高中生,6弟兄中除了老二,就数他文化程度高,但硬是没有找到一份好工作,现在就在妻子医院烧锅炉。他们有两个女儿,大的上小学,小的还在幼儿园。夫妻两人一年到头都在忙,除了古尔邦节和老人生病,很少回黑沟来。

老五今年25岁,小学毕业到现在也一直在放牧。妻子是塔塔尔人,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他们家只有30多只羊,3头牛,1匹马,弟兄姊妹8个人,就数他们家日子过得最艰难。相应的,父母亲平时对他们家关注也最多。

老六上过初中,结婚才两年,女儿还不满周年。他们和父母在一块生活,守着老家那个大摊子。牧放着100多只羊,4头牛,两匹马,还有五六亩菜地,一年四季都不得闲。当然,经济上也没有大的困难。和山下人一样,家里大冰箱、平面彩电、半自动洗衣机、无绳电话,家电样样都全。吃的更好,顿顿是山下人眼馋的绿色食品——自己种植的不上化肥的蔬菜,还有自己牧放的没喂过乱七八糟饲料的牛羊的肉。

穆尔太的大妹上过两年小学。丈夫是黑沟的哈萨克人,一心一意放牧,依靠50多只羊和4头牛生活。他们生了两个女儿,都在沟里上小学。

他二妹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到奇台大泉塔塔尔族乡小学当老师,丈夫是哈萨克人,在农机局工作。他们有一个5岁儿子,聪明好动,很讨舅舅姑姑们喜欢。

说话间,小路越来越窄,只能勉强通过我们的三菱越野车。穆尔太说,再往前走几百米,就是他们老家。

透过车窗望去,山沟里溪水涔涔流淌,山坡上几头黄牛在自由自在地漫步,山湾中隐约可见牧民的平房。前方是大片的松林,再远处便是高耸的冰雪覆盖的山峰,在蓝天白云的烘托下显得那样威严,那样神圣。多好的一处胜景!

回到家仔细查看地图,才知我们那天行走的,是跨越天山的南北古道即后人称之为车师故道的线路,平均海拔均在2500米左右。从黑沟继续南行30多千米,翻越海拔3400米的琼大坂,就是吐鲁番县五星牧场的石窑子。据《西州图经》记载:“古道出交河县界,至西北,向柳谷,通庭州450里,足水草,唯通人马。”这条山道比绕道乌鲁木齐,可少走170多千米路程。汉唐时代,这条道上驿站甚多,交通相当繁忙。到清代仍有商贾往来。直到今日,吐鲁番地区牲畜转场到吉木萨尔还是经由该道。

一位身着藏青色军便装的老人,在阳光下对着我们微笑。身后,一个小伙和两个戴头巾的老少妇女脸上也挂满了欣喜之色。

道过色兰,我请翻译告诉老人,我们是“不速之客”,专门来打搅他们,请予以谅解。

翻译回话,老人说:感赞安拉!让远方的尊贵客人来到我们家。我们全家很高兴,很欢迎。

6间坐北朝南的砖木结构平房,常年风吹雨淋,土墙皮已经斑驳脱落,看样子建起来已有不短时间了。可当走进去,里面装饰得亮堂整洁,让人感觉不出是陈旧的老屋。

坐在旁边是暖烘烘火墙的土炕上,喝着有些拘谨的老大妈端来的奶茶,心里热乎乎的,有点回到了老母身旁的味道。

老人自我介绍说,他叫马赫慕提,今年虚岁70。在我采访的10多位穆斯林老人中,他是最“年轻”的一位,可在塔塔尔族农牧民中,能找到这样年龄的一位老人,已经很不错了。尤其庆幸的,是老人不仅记忆力好,而且好保存了一些有关他们家族的文字记载,这恐怕是在其他塔塔尔老人那里得不到的珍贵资料。

老人说,按照他们祖先的记载,中国的塔塔尔人共分10个部落,其中6个部落是1833年从俄罗斯的喀山迁来的。当时喀山地方政府强迫塔塔尔人当兵,连在校的男生也不放过,许多塔塔尔青年为逃避兵役,逃到新疆阿勒泰。他们凭借自己聪明和才智,有的办经文学校,有的做生意,有的放牧务农,很快就在当地哈萨克人中扎下了根。

过了若干年,阿勒泰一些大巴依之间闹草场纠纷,闹得普通人无法正常生活。塔塔尔人在首领率领下,向东迁徙,来到草场宽阔的富蕴和青河一带。这里属于蒙古人控制的地盘,塔塔尔人首领请求划分一块草场生存,但遭到拒绝。不得已,大多数人又返回阿勒泰,大约14户人家则一直南行,来到博格达山南麓的白杨河畔,时值19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