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七纺的广播电视大学开了英语课,我虽然接近45岁,而且是初中没毕业的文化程度,但也向学些东西,就和那些年轻的车间主任、技术员一起报名学英语。刚开班,全班有40多人,到80年结业,只剩下我们15人。每天下班后,我坐在计量室,反扣上门,花费两个小时将新学课文中的生词写10遍,背诵20遍。8点多钟,才骑车回城里的家……
——主人公的话
2005年春日的一个上午,我独自在电脑旁忙碌。忽然门铃声响,拉开门,清晰的“色兰”声中,一位有些面熟的高个子老人,笑嘻嘻地向我伸出了双手。我赶忙回礼,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老人大概看出了我的纳闷,自我介绍说,他姓闻,也是河洲寺的哈宛德,今天是冒昧来借书的。我这才回过神来:这不是老闻嘛!我们在河州寺院内抓过好几回手呢。
我们就这样成了忘年之交。后来我举意写普通穆斯林老人的身世,很自然地就想起了他。他不仅欣然应允,而且说不必花费时间采访,他自己边回忆边写下来,如果我看着有用就用,没有用全当给儿孙们留点资料。约莫两个多月后,他交给我一个封面上印有“工农兵学文化图案”的“作文本”,说:“我校对了两遍,错字不会多,但颠三倒四的意思恐怕不少,你凑合着看看再说吧!”翻开本子,密密麻麻42页,一行行蝇头小楷苍劲有力,我的眼眶不禁湿润了。要知道,这是一位72岁老人心血的结晶啊!
一
老闻名成福,经名穆罕默德·优素福,1934年11月14日生在河南内乡县峡口镇北关的闻家大院。
闻家的先祖们也许很有些谋生之道,否则不会给后人留下一个全镇老少皆知的大院。但是到了成福的爷爷这一辈,家境衰落,别说破破烂烂的院落无力维修,一家人的吃穿都成了头痛的事情。老闻记事时,全家9口人的生活,全靠60岁的爷爷宰牛卖肉维持。长期不生育的奶奶40多岁生了儿子,全家对成福的父亲这位抱养的儿子,不免有些冷落。成福父亲索性终日在外游荡,不尽养家糊口的义务。可怜的母亲为了老闻的两个姐姐和哥哥,只有忍气吞声,夜夜以泪洗面。好在爷爷奶奶没有因儿子的不孝而淡漠对孙子的痛爱,设法挤出钱来供成福兄弟上学。
成福起初是在莲花寺岗小学学习。校园附近有警备司令别廷芳兴建的石堰渠,渠水环流全镇;有利用渠水建成的电厂,整日轰鸣。最吸引成福的,是别廷芳陵墓围栏上刻着的各种图案,什么麒麟送子、岳母刺字、嫦娥奔月、后羿射月等等,栩栩如生,他总是看不够。上学途中,还要经过一片柿子树林,偶尔,成福会打几个青柿子下来,埋在路旁稻田,一个星期后挖出来,苦涩的柿子变得香甜。
二年级时,爷爷将他和哥哥转到了镇中心的完小。每天早上学校有升国旗仪式,校长老师训话。有一次,地方民团一位姓戴的团长训话,讲的是乌龟和兔子赛跑的故事,同学们听得津津有味。每学期,全校要举行一次演讲比赛。成福他们班有40多名男女学生,可班主任女老师写好演讲稿,偏偏选中了成福。演讲稿的题目是“扯日历”,说的是学生争先到校,看谁能撕去昨日的日历页,鼓励大家按时到校、勤奋学习。成福在台下把演讲稿背诵得滚瓜烂熟,可以走上演讲台,面对1000多师生的双眼,不由得全身哆嗦起来,老师几次提醒,他才勉勉强强背诵下去。走下台时,汗水淋漓,像干完重活一般。不敢在人前讲话,和成福打小受母亲言行影响不无关系。母亲娘家贫苦,婆家更穷,原本人穷志短,加上丈夫不顾家,她就越发抬不起头。不仅在外面低头走路,从不多说一句话,就是在家中,也寡言少语,只知道埋头干活。母亲经常悄悄叮嘱成福:穷人家没担待,千万不要惹是生非。成福是听话的孩子,处处小心谨慎,生怕惹母亲生气,那些出人头地的事情,他连想都不敢想。久而久之,他形成了自卑和胆怯的心理。当然,打架骗人、吸烟喝酒这些坏事,离他就更远了。
西峡靠近陕西,受同治年间陕甘回民起义影响比较大,不少汉族百姓对回民有成见,官府更是实行歧视政策。一些汉民时不时把猪骨头扔到回民人家房顶或门口,回民只有忍受屈辱。如果打官司,衙门会说:回子告什么状?回子会有什么理?1936年之后,这一局面有所改观。原因是白崇禧到西安视察工作,去南阳途中在西峡小憩,同警备司令刘顾三、县长李月商等军政官员见面时,特意把南寺马明道阿訇也请了来,讲话中强调国父提倡的三民主义和五族共和思想,末了亲切地同马明道阿訇交谈,还亲自送阿訇到门口。此后,官府不再公开说回子无理,回汉之间的关系拉近了不少。汉民过节,回民孩子往往也凑热闹。上小学那阵子,成福和宰羊卖杂碎的回民孙占胜的儿子孙堂是唱旱船的搭档,每年春节不分回汉到各家门口唱旱船,一直闹到正月十五才结束。
接下来的两三年,成福的爷爷奶奶和父亲相继患病归真。爷爷这个经济支柱坍塌,给全家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成福的大姐这时已经出嫁。从未吃过苦的叔叔不得已推起独轮车,出门倒卖大米。母亲一边操持家务,一边给有钱人家洗衣服,挣点油盐酱醋钱。有一阵,母亲蒸了菜包子让成福哥哥去卖。吃包子的都是街道里的爷爷叔叔辈,有的吃完包子,一抹嘴,说声“下次给”就走了。哥哥回来给母亲诉苦,母亲看到做这买卖赔钱,就不再蒸包子。不久,哥哥去大姐家跟姐夫学做火纸生意去了。
1944年底,日本人占领了西峡,乡亲们四处逃难。成福一家随人流来到西山,没有料想西山恰恰是火线。他们藏身的山林对面两个山头上,国民党军队同日军正在交火。不大一会儿,国军撤退,日军全线压了归来。这时难民中有病人咳嗽,惊动了日本人。几个日本兵端着枪,嗷嗷叫着朝山林赶来。男女老幼连忙往深处跑,只留下成福和一位张姓汉族奶奶看守行李。见到日本人,张奶奶一个劲磕头,嘴里连连说:“求求别杀我们,我儿子在城里给你们干活呢!”成福躲在张奶奶身后,吓得不敢睁眼。日本兵用刺刀跳开行李检查,被子衣服扔了一地,最后拿了几双新鞋走了。后来,在国军驻地发现了不少还没有印好的关金券,以及吃剩的大米饭。难民们一哄而上,把米饭都抢吃了。成福曾听一位老人讲,她儿子每天到山头给国军送饭,有一天担饭上去,一看国军换成了日本兵,便扭头下山,没走几步就被身后射出的子弹打死了。
次年麦熟季节,逃难的人们陆续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成福家的房子全被烧光,只能借宿在邻居家。镇上成立了维持会,动不动就找乡亲们的麻烦。到了8月,传来小日本投降的消息,大伙以为该过安宁日子了,谁知没多久又爆发了内战,乡亲们依然担惊受怕。解放县城那年,成福的母亲被飞来的弹片炸伤,也离开了人世。
1949年秋季开学前,成福到砖桥河边洗上学穿的衣服,叔叔随后赶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成福啊!你想上学是好事,可咱家太穷,不要说学费和笔墨纸砚,就是吃饭的钱都难解决。不如咱爷儿俩把租来的那几亩稻田种好。”成福还能说什么?祖父母、父母已归真,两个姐姐已出嫁,哥哥远走黄柏沟学手艺,他小小年纪跟着叔叔生活,只能听叔叔安排。
农活总是有季节,二亩稻子种到田里,又闲了下来,成福就常去南寺很近的二姐家。有一天,二姐突然对他说:“你一心要上学,那就到寺里上。咱们南寺的阿訇又讲经又教书,还不收学费。”真是喜从天降,成福连连答应。
第二天一早,成福就来到当时南寺的开学34阿訇李静宁面前。由于引荐的二姐家房东李大爷是南寺有名望的乡佬,李阿訇二话不说,爽快地收下了成福。
二
进入南寺是成福7年满拉生涯的开始。
李阿訇是河南沈丘人,中等个子,眉清目秀,能言善辩,自述一生经历是“10年书10年经10年买卖”。20世纪40年代,他在马步芳所属的骑兵一师当阿訇。当时,骑一师师长是马彪,驻守周口、界首一代,同侵占淮阳的日军多次交锋。最激烈的一次战斗发生在9月下旬。那天黎明,二旅长马秉忠亲率两个团突袭日军。出发前,每个官兵都洗了大净,有的非穆斯林战士也洗了。李阿訇领大家做完晨礼,部队就开始冲锋。不一会儿,就冲进敌阵,同鬼子展开肉搏。双方拼到下午,旅长马秉忠牺牲,仍难决胜负。师长马彪命令一旅长马元祥兵分两路,一路正面增援二旅,一路绕到敌人背后,两面夹击。日军这才乱了阵脚,慌忙溃逃。这一仗,歼敌1000多人,击毙敌军司令铃木,还活捉数十人,大长了中国人士气。当然,我军也有2000多将士伤亡。后来,当地建立了阵亡将士纪念碑,国民党政府给有功官兵颁发了“民族至上”奖章。
南寺有坊民100多家,坚持到寺里参加集体礼拜者近20人,参加聚礼的有100多人,是本地和邻县较大的寺坊。成福入寺时,已有20多位男女学生。课程除传统经堂教育的经书之外,还讲授4册小学汉语,作业有书面练习和朗读。每天,前来礼拜者和学生在一起诵读,经声书声此伏彼起,整个寺院充满祥和气氛。每周,总有几位军人到寺里来学几次汉语拼读规则,几月后中断了一段时间。有一日,其中一位军人又来到寺院。阿訇询问缘故,回答说前些日子来的军官是他们师长,也是回民,已经奉命调往南方,剩下他一人,今后不便继续学习,今天是来辞别。
学到秋天,李阿訇动员成福等几个汉语基础好的满拉外出求学,认为念经不能在家门口念,因为干扰太大,只有离家很远,一心扑在经上,下上那么十年八年功夫,才能念成好阿訇。他还介绍当初自己在河州念经时的情景,说他的一位同学为了排除干扰,家里来了信,看都不看就塞进炕席地下,待到穿衣之后拆开信一一阅读,才知起初的信说母亲患病,盼他回去,后来的信说母亲见不到儿子在失望中咽了气。这位同学大哭一场,但并不后悔,他坚信母亲知道自己的举意,一定会原谅他。还有一位同学,隆冬寒天披着羊皮坐在冷炕上看经。由于专心,不仅披的羊皮掉了没有查觉,屋外失火都不知晓。其他同学问他为何不参加救火,他说没有听到任何呼救声。
成福听了李阿訇的规劝,决心到外地去念经,便请阿訇介绍去处。李阿訇让邻寺一位熟悉西安建国巷东寺开学阿訇法金相的阿訇写了一封介绍信,成福和南寺另一位满拉李颖同结伴,背上小包袱,踏上了西去求学之路。几十位乡亲送他们到几里外的灌河边,嘱咐他们务必安心念经,将来回家乡为教门服务。此后,乡亲们又送走两批4人去西北,可同成福一样,都是半途而废,没有成为他们期望的阿訇人才。
成福和李颖同步行两天,来到商州,住到一位回民的车马店。50来岁的店主得知他们是去西安念经的,格外热情。安排好住处,吃过饭后,告诉他们说,正巧有往西安运药材的汽车,已经给车主说好带他俩同行。成福和伙伴受宠若惊,连连感谢。次日上路后方知,车主是一位北京穆斯林,对成福他们的关照无微不至。到了西安,执意不收车费,还悉心指点去东寺的路线,令他们感动不已。
慈眉善目的法金相阿訇曾在西峡开过学,看到成福他们,如见故友,十分高兴。他是东寺的代理阿訇,正式阿訇是邬振明。因为邬振明又是大皮院寺的开学阿訇,所以东寺的事务平时大多由法阿訇操心。成福他们起初学索热夫和乃哈吾,一年之后又增加了满俩36。给成福留下的最深印象,是寺院里每天有20多个年轻人在练武术,练的是流行于河南穆斯林中的“查拳”,教员是开封府王家胡同的狄良臣、狄良杰兄弟。满拉们告诉成福,狄良臣在开封打过擂台,那武艺没有人不佩服。
邬振明阿訇是土生土长的大皮院人,50多岁,一口浓重的西安口音,说话铿锵有声,慈祥中显出威严。他曾在武汉开学13年,是位历经磨练的饱学之士。他主要教授太弗西尔,学生都是念经多年的高级满拉,年龄25-35岁之间,法阿訇的儿子也在其中,还有一位在青海念经穿衣后又来深造的年轻阿訇。邬振明阿訇轮流领大皮院和东寺的聚礼。每逢他来,东寺大殿里挤满了人,院子里也跪了一大片。邬阿訇讲卧尔兹,不仅引经据典,条理清晰,而且语言生动,成福和同学们一听就入迷。黄包车每次接送邬阿訇,人们跟前跟后,争着抢着给他说色兰,同他拉手。谁家干尔麦里,能请邬阿訇能到场,那是很荣幸的事情。
成福到西安时,以邬振明阿訇为首的遵经派和传统的格底木教派之间的唇枪舌剑平息不久,伊赫瓦尼内部关于能否食用马肉的一场论争硝烟又起。各方都有经训根据,都以艾布·哈尼法学派的追随者自居,可又互不相让。成福没有听到邬阿訇对此争端的态度,但在一次卧尔兹即将结束时,他亲耳听到了邬阿訇讲三抬手的问题。大概意思是说,西北最近兴起一股三抬风,可能很快要刮到西安来,大家不要大惊小怪,更不要推波助澜。当年圣人礼拜,一抬手、二抬手、三抬手都有,因此都是圣行,都有根据。穆斯林谁想几抬就几抬,千万不要互相攻击。我们寺坊,为了团结统一,还是坚持一抬手的逊乃。如果谁要三抬,朵斯体们也不要指责他。穆斯林弟兄要团结,团结是主命。正是因为这位德高望重的阿訇对抬手问题作了明白无误的解释,所以之后三抬在西安没有引起任何风浪。
在西安,成福先后阅读了马坚翻译的《回教真相》和发表在各大报纸上的《穆罕默德的宝剑》、《伊斯兰的光芒——纪念阿维森那诞生一千周年》、《回民不吃猪肉的道理》、《美帝国主义是全世界穆斯林的公敌》等文章。最让成福感兴趣的,是马坚翻译的附有简明注释的《古兰经》,既符合经文原义,又通俗易懂,对他把握经文意义很有帮助。可是有一些人,却对这部汉译经典不大赞同。东寺有几位常作礼拜略识汉字的人,看到译本注释说可以食用海参,就大吵大闹,说马坚竟敢反对大伊玛姆的教法主张。几人一商量,买了火车票,气势汹汹地上北京质问马坚。过了几天,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悄悄回来了。在人们的一再追问下,才透露了马坚的一些答复。马坚告诉他们,中国穆斯林不吃海参,是遵循哈乃菲教法学派的观点,并不是依据《古兰经》和《圣训》的明文。与哈乃菲学派具有同等教法地位的其他三大教法学派,都认为海参能吃。我们可以按照哈乃菲学派的观点不吃海参,但是没有权力说别人食用是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