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活埋
第五章 鬼屋主人
鬼能够听得见你说话,不管你说得声音多么小,鬼都能听得见,你却听不见鬼说话。
鬼能够看见你,你的一举一动,鬼都能看得见,就算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你却看不见
鬼,就算鬼在你旁边,你也一样看不见。
鬼不用点灯。这屋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灯。
鬼可以在瞬息间来去千里,你却要骑着快马奔驰三天三夜才能跑一个来回。
凤娘的‘朋友’难道不是人?是鬼?这屋子难道是间鬼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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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繁星。清澈的泉水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根纯银的带子。
凤娘沿着泉水慢慢的向前走。她睡不着,她心里很闷,不但闷,而且害怕,怕得要命。
她并不是怕鬼。如果那真是个鬼,既然对她这么好,她也用不着害怕的。
她从小就不怕鬼,她觉得有些人还比鬼更可怕。
不管是人是鬼,只要真心对她好,她都会同样感激。
她害怕,只因为她忽然想到了无忌。
虽然这世上真的有鬼魂,也只有无忌的鬼魂才会对她这么好。
难道无忌已死了?难道这个鬼就是无忌?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在千千面前提起,她发觉她们之间已有了距离。
这也许只因为她们本来就不是亲密的朋友,她们之间的关系,只因为无忌才能联系。
千千本不了解她,也不信任她,人们如果不能互相了解,又怎么互相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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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水的尽头,是个小小的水池。四面长满了巨大的针枞树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满天星光。
她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掬水,池水还带着白天阳光的温度,又清凉,又温柔。
在她家乡的山坡后,也有这么样一个水池。
她小的时候常常在半夜里偷偷的溜到那里去游水。
她本来是个很顽皮的孩子,只不过一直在尽量约束自己。
现在她无意间想起了那欢乐的童年,那一段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会不会再做一个像现在这么样的人?’
她心里忽然有了种秘密的冲动。
一个人如果能暂时抛开一切,再重温童年时欢乐的旧梦,这种想法无论对谁来说,都是
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她的心在跳,越跳越快。
她实在已被约束得太久,也应该偶尔放松一下自己。
夜深人静,荒山寂寂,池水又是那么清凉,那么温柔。
她忍不住伸出一只微微颤抖的手,解开了一粒衣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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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就因为童年那一段顽皮的生活,她发育得一向很好。
她的腿修长笔挺,乳房饱满结实,只不过因为很久没有晒过太阳,所以看起来显得有
点苍白柔弱,却更衬出了她女性的柔媚。这正是一个少女最值得骄傲珍惜的,她从未让任何
人侵犯过,甚至连她自己都很少去看。
她自己看了也会心跳。
她很快就滑入水里,让清凉的池水和童年的梦境将她拥抱。
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发亮的眼睛,隐藏在茂密的野花和草木间,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惊奇
、喜悦和一种淫猥的赞赏。
她立刻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用双手掩住了自己,沉入了水中。
等她再伸出头来呼吸时,这双眼睛还在盯着她,而且在吃吃的笑。
她没有叫。
她不敢把千千和曲平叫来,她只恨自己,为什么这样不小心。
其实她已经很小心的四面看过,在这静夜荒山,本不该有人来的。
这人忽然笑道:‘你想不到这里会有人吧?’
凤娘闭着嘴。
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只希望这人是个君子,能赶快走。
这个人却显然不是君子,非但连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反而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他是个很健壮的年轻人,穿着身浅黄色的紧身衣,看来矫健而有力。
凤娘的心沉了下去。
这种年轻人本来就精力充沛,无处发泄,怎么经得起诱惑?
看到她脸上的惊与恐惧,这人笑得更愉快:‘我也想不到,我居然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幸好水很暗,他看不见躲在水面下的部分,可是他也在解自己的衣服。
难道他也要跳下来?
他还没有跳下来,凤娘的心已经快跳出来了,失声道:‘不可以。’
这人故意眨了眨眼,道:‘不可以怎么样?’
凤娘道:‘你……你不可以下来。’
这人笑道:‘这水池又不是你家的,我为什么不可以下去玩玩?’
他并不急着下水,就像是一只猫已经把老鼠抓住了,并不急着吞下去。
他还想逗逗她。
凤娘已经忍不住要叫起来了。
这人笑道:‘你叫吧,你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这种地方只有鬼,没有人。
他是想吓吓她,想不到却提醒了她。
她忽然想到了那个有求必应的鬼魂,立刻大声道:‘你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
这人道:‘是不是想要我?’
凤娘咬了咬牙,道:‘我只想要你变成瞎子。’
这句话刚说完,黑暗中忽然有寒光一闪,就像是闪电下击。
这人一双发亮的眼睛,立刻变成了两个血洞。
他好像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愣了一愣后,脸上才露出恐惧之极的表情,才开始放声
惨呼,抱着脸冲出去,却一头撞在树上,跌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凤娘也吓呆了。
刚才那道闪电般的寒光,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了。
空山寂寂,不见人影,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那个人却已明明倒下,忽然间就真的变成瞎子。
凤娘不住放声大呼:‘我想看看你,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
空山寂寂,没有回应。
凤娘实在快吓疯了,不顾一切的跳起来,湿淋淋的穿上衣服,狂奔回去。
这一路上总算没有意外,她总算又奔回了那神秘的小屋。
虽然她又怕、又累,却还是不愿吵醒千千和曲平,等到自己的喘息稍微平静了些,才悄
悄的推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里一片黑暗。
幸好她还记得火种在哪里,很快就燃起了灯,光明温暖的灯光,总会使人觉得安全。可
是灯光一亮起,她就失声惊叫了起来。
她房里赫然有个人。
一个脸色惨白的素衣人,动也不动的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双眼睛也是惨白色的,看不
见眼珠,也看不见瞳仁。
这人竟然也是个瞎子。
千千和曲平也来了。
其实他们也没有睡,凤娘回来的时候,他们都知道。但他们却不知道这瞎子是什么时候
来的,他们也吃了一惊。
千千失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瞎子脸上全无表情,冷冷的反问:‘你是什么人?’
千千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瞎子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千千怒道:‘现在是我在问你!’
瞎子道:‘我也知道现在是你问我,只不过这话却是我应该问你。’
他冷冷的接着道:‘这是我的家,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千千说不出话来了。有时候她虽然很不讲理,可是这一次她却连一句强词夺理的话都
没法子说出口。
她们实在连一点道理都没有。
她也相信这瞎子并没有说谎,像这么样一栋房子,当然绝不会没有主人。
这地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灯,只因为这地方的主人是个瞎子。
瞎子当然用不着点灯。
曲平陪笑道:‘我们是到这里来游山的,只想暂时在这里借住几天!’
瞎子道:‘我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只希望你们快走。’
曲平道:‘我们能不能多住几天?’
瞎子道:‘不能。’
曲平道:‘我们愿意出租金,不管你要多少都行。’
瞎子道:‘不管你出多少都不行。’
千千又火,大声道:‘难道你要我们现在就搬走?’
瞎子在考虑,终于说道:‘好,我再给你们一天,明天日落之前,你们一定要走。’
他慢慢的站起来,用一根白色的明杖点地,慢慢的走了出去,嘴里彷佛在喃喃自语:‘
其实你们还是快走的好,再不走,只怕就要有大难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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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依旧一片黑暗。
瞎子一走出去,忽然就消失在黑暗里。
一个瞎子怎么会住到深山中来?怎么能将这地方收拾得这么干净?
曲平叹了口气,道:‘这瞎子一定不是普通人,我们……’
千千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劝我们快点走?’
曲平不否认。
千千道:‘我们当然是要走的,反正这种鬼地方,我早就住不下去了!’
她在跟曲平说话,眼睛却盯着凤娘。
凤娘看起来就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
一个人三更半夜跑出去干什么?怎么会掉到水里去?
凤娘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样子难免要让人疑心,可是千千却连一句话都没有问。
不问比问更糟。
她知道她们之间距离已愈来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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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
凤娘本来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的,想不到忽然就已睡着。
她睡得并不沉。
晖晖迷迷,她觉得自己身边彷佛多了样东西,这样东西竟彷佛是个人。
这个人睡在她旁边,身裁彷佛很矮小,身上带着种很奇异的香气。
她想叫,却叫不出来,想动,也动不了。
这个人彷佛在抱着她,亲她的脸、亲她的嘴。
她又急,又怕,身体却起了种奇怪的反应,她想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人是谁?
是不是无忌?
她眼睛睁不开,随便怎么样用力都睁不开。
她彷佛听见这个人在说:‘你是我的,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碰你!’
声音明明在她耳畔,却又彷佛很远。
这个人是不是无忌?听起来为什么不像是无忌的声音?
她忽然又睡着了,醒来时一身冷汗。
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当然是曲平去开门。
敲门的居然又是昨天晚上那瞎子,曲平很意外!
‘你是不是又来催我们搬走?’
更意外的是,瞎子居然摇摇头,道:‘你们不必搬走了。’
这瞎子主意变得好快。
曲平几乎不相信,道:‘你是说,我们又可以住下去了?’
瞎子道:‘随便你们喜欢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曲平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瞎子道:‘因这房子也不是我的。’
曲平道:‘这房子的主人是谁?’
瞎子道:‘是个朋友的。’
曲平道:‘朋友?谁的朋友?’
瞎子不回答。
但是曲平已想到了那些用水晶做罩子的灯和逸华斋的酱肉。
曲平觉得呼吸间有点冷,却还是不能不问:‘那位朋友答应我们留下来?’
瞎子道:‘他有条件。’
曲平道:‘什么条件?’
瞎子道:‘今天晚上他要来吃饭。’
曲平怔住。
这条件他实在不敢答应,却又不能不答应。
不管怎么样,你住了人家的房子,人家要来吃顿饭,总不能算是苛求。
问题只有一点。
那位‘朋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朋友?
曲平还在犹疑,千千已经冲出来:‘他要吃什么?’
瞎子道:‘随便吃什么都行,他知道你们这里有位卫姑娘,能烧一手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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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
凤娘在准备晚饭的菜。
风鸡、腊肉、香肠都已经上了蒸锅,咸鱼是准备用油煎的。
刚拔下来的萝卜可以做汤,虽然没有鲜肉排骨,用咸鱼肉烧起来也一样很鲜。还有两条
刚从池里捞出来的鲤鱼,她本来是想做汤的,可是后来想一想,还是清蒸的好。
鲜鱼如果烧得太久,就会失去鲜嫩,不鲜不嫩的鲤鱼,就好像木头一样索然无味。
如果是鲫鱼,她就会用来做汤了。
配菜也是种学问。
一些并不太好的菜料,在一个很会做菜的人手里,就好像一把并不太好的剑,握在一个
很会用剑人的手里一样。
对于这一点,凤娘很有把握。
但是她炒菜的时候,心里却一直很不安定。
——这屋子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究竟是‘人’?还是鬼魂?
——他是不是无忌?
——如果不是无忌,会是谁,为什么对她这样好?只要她说出口,总是有求必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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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娘在洗豆荚。
用紫红色的香肠炒青绿色的豆荚,也是样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千千在切香肠,忽然回过头,盯着她,问道:‘你是不是我的嫂子?’
凤娘心里在叹息!
虽然她觉得千千不应该问她这句话的,她却不能不回答:‘我永远都是你的嫂子!’
千千道:‘那么你就应该告诉我,今天晚上要来吃饭的人是谁!’
凤娘道:‘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千千用力切下一片香肠,板着脸道:‘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凤娘闭上眼睛,生怕自己流下泪来,纵然她有泪,也只能在腹中流。
她又想到了昨天晚上那个绝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的噩梦。
那奇异的香气,那灼热的嘴——
他究竟是不是无忌?
如不是无忌,为什么要这样子对她?
凤娘的手虽然没在冷水中,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在发抖。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正是那瞎子的声音:‘你们的客人,已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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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娘在炒豆荚,用已经切成片的香肠炒,她平生第一次炒菜忘了放盐。
她心里一直想着那位已经坐在前厅里的‘客人’——他应该算是客人?还是主人?她只希
望能快点炒好这最后一样菜,好到前面去看看他。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有那种神奇的力量,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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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位神秘的客人,只不过是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