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窗外忽来凉风,吹得案上的烛火不住打旋。
端坐案前的少年站起身来,将窗户掩上,回头看向旁边软榻上的娇弱身影,唇角不自觉微扬,勾起一抹从未有过的满足笑意。
他凝望片刻,又继续握笔抄写,有丝丝冷汗从额上滴落,却丝毫不影响笔下的工整,纸上的字迹逐一呈现,积少成多。
风吹云散,一缕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照在少年清俊秀致的脸上,光影淡淡,宛若仙人。秦惊羽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她揉了下酸胀的眼睛,有丝恍惚地问:“燕儿,什么时辰了?”
燕儿抬头,对她温柔一笑,“丑时。”
丑时?秦惊羽心头一紧,登时跳了起来,掀开身上薄毯,急忙扑过去,“怎么不叫醒我呢?我说了只是眯一下的……”
燕儿姿势不变,眸光如水,“殿下困了就睡吧,燕儿保证天明前一定抄完。”
秦惊羽摇头,按住他手背,“你手都伤成这样了,抄到天明还不废了?让我来吧!”说着,粉艳莹润的樱唇无意识地微微嘟起,那神情,说不出的娇憨。
燕儿看呆了,心狂跳几下,好半天才回神,暗自喘息平复——这样小,就已经初显风情,无端妩媚,长大了那还得了……侧目瞥了一眼书案边上的纸张,他好笑地看着她,“殿下,你确定你写的能顺利过关?”
秦惊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在挽袖的动作停下来,讪讪道:“那个,我写得也不坏的……”先前她也耐着性子写了几页,可怎奈连自己都看得脸红,只好放弃。其实也不能怪她,这朝代文字造型奇古,笔画繁多,更是难学难写。
叫她抄写书文,跟描画似的,半天没写几个字,最后还是在一旁磨墨的燕儿忍住手上痛楚,执意代她抄写。这一写,就写到了半夜。
看到燕儿额头上的冷汗,秦惊羽心疼地掏出手绢,边擦边忍不住骂:“这该死的林靖,我警告过他不准伤你的。”
燕儿笑得眉眼弯弯,“殿下……在担心我?”
秦惊羽点头,理所当然地道:“你是我的人,又为我挨打,我自然担心你。”
初来异世,身居显位,她需要一个忠心不二的属下。更何况,这少年还长了一张赏心悦目的脸,而且是那种越看越耐看的类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可惜,他是个太监……
燕儿见得她神情呆愣,笑了笑,没再追问,低头继续抄写。
室内一灯如豆,安静得只听到他低微的嘶嘶吸气声。
“疼吗?”
“还好,不太疼。”
他笑得越轻松,她心里就越歉疚。怎么会不疼呢?原本白皙的掌心,连同修长的手指都肿起来了,他写字时牙关咬紧,整个人都僵硬如斯……好吧,她承认,她其实是个心软的人。而且这次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归根到底是她自私作祟。
“不会有下次了——”她脱口而出,声音即是低了下去,几不可闻,“我会保护你的,不再让你受伤……”
燕儿专注写字,听得不甚清楚,不由抬头,“殿下说什么?”
是啊,她在说什么啊?她是皇子殿下,他是贴身内侍,到底谁保护谁?
秦惊羽眨了眨眼,为自己一刹那的心思感到好笑,“没什么。你写吧,天明我去上课,你就在寝室补眠,等我回来。”
学着磨了一会儿墨,秦惊羽另外取了纸笔,照着书卷上奇形怪状的文字,一笔一画写起来。
燕儿停笔,看着她写的东西,面上困惑,“殿下,你的字迹变了许多。”
秦惊羽笑得无奈,说得顺口,“没办法,你家殿下上回中毒后脑子坏掉了,很多事情都忘了。”
燕儿眸光闪耀,软语安慰,“娘娘医术高超,定能帮殿下恢复的。”
秦惊羽摇头叹气,心里偷笑:再高超的医术,也不可能把一个人的记忆强加在另一个人身上,“母妃说我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以前的记忆不会恢复了,所有事都只能从头学起……”
屋里静静的,只余两人的呼吸声。
良久,燕儿的声音似愧疚,似怜惜,缓缓响起,“都怪我……”
这孩子,习惯了把过错往他自己身上揽呢。她鸠占鹊巢,才是这失忆症的罪魁祸首好不好。秦惊羽老脸微红,哂笑道:“忘了就忘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你以后多给我说说这宫里的事情,多提醒我不犯错就好了。”
燕儿本分地点头,“是,殿下。”
秦惊羽看他写得认真,也不再说话,自顾自写了几行,眼皮打架,实在犯困。
打了个哈欠,她随意问道:“燕儿,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燕儿写字的动作顿了下,轻声答:“爹娘都在,还有一个大哥、两个妹妹。”
秦惊羽双手托腮,懒懒道:“你想不想回家?我可以帮你。”
“殿下……”燕儿咬唇,无措道:“殿下,不要燕儿了吗?”
“我哪里舍得不要你?”秦惊羽打起精神,轻拍他手臂,笑道:“我只是想让你回家看看家人,待几天就回来。”
燕儿眼睫微垂,黯然道:“不用了,他们送我来时,就没想要我回去……我不走,除非是殿下不欢喜我,赶我出宫。”
小小年纪就被送进宫来,任人宰割,这样的家人,不要也罢!秦惊羽心头动怒,忍住火气,柔声道:“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赶你走呢?你不想回去,那就不回去好了,我都习惯了你在身边,你走了我找谁去?”
烛光下,燕儿眼睛一亮,笑容越发灿烂,“燕儿一辈子跟着殿下,好不好?”
一辈子?太长了吧……
然而,似是被少年柔媚笑容蛊惑,秦惊羽情不自禁地点头应允:“好。”
那句歌词怎么唱的来着,都是月亮惹的祸……
时间流逝,东方欲晓。
记不得后来又说了几句什么,秦惊羽终于抵不住困意,抛开纸笔,伏在案上呼呼大睡。见状,燕儿微叹一声,停下抄写,过来将她打横抱起,放上旁边的软榻,细心掖好薄被。
手指拨开她鬓边碎发,轻抚上那润滑柔美的俏颜,喘息着,慢慢俯身下去。
秦惊羽睡得迷迷糊糊,只觉身上压力陡增,额头一暖,跟着便是眉心、眼睫、鼻梁……一路朝下,不住轻触,“别闹,我好困……”
小手无意识朝上拍去,却被人轻柔按住,固定在身体两侧。
“你是我的……”随着低沉的话声,她只觉纤腰一紧,有两片温温软软的东西贴上了唇瓣,如蝴蝶采撷花蜜,小心翼翼,欲要探进。
“啊——”门口,有托盘碗碟坠地的碎响,以及少女掩口压抑的低呼。
“燕儿,你、你在做什么?!”
被唤之人不为所动,又轻吻几下,才缓缓站起,面朝来人,长眉微蹙,目光如炬,薄唇中轻吐一声:“滚!”
刹那间,气势惊人,不可一世。
秦惊羽一觉醒来时,已是天明。
窗户开了半扇,进来微微凉风,带来些许清寒冷意。她坐在榻上,有丝惺忪,张口就唤,“燕——”忽然想起他半夜抄写的情景,立时闭了嘴,自行穿衣。
然而一声传出,门外已响起唯唯诺诺的回应,“殿下可是要起身?”
只见来人是一名面目娟秀的小宫娥,端来杨枝水杯等洗漱用具,自称“琥珀”,说是翡翠早上没看清路,在外间摔了一跤,所以换人来服侍。
秦惊羽接过水杯,蹙眉道:“她摔到哪里了?严重吗?”
琥珀垂首,“奴婢没见着,她关在房里没出来……”
整理完毕,琥珀端着物什退出,秦惊羽在屋中转了一圈,走到书案前。
案上整齐摆着抄好的一叠纸页,不多不少,刚好是韩易规定罚写的数目,她写废的几张已消失不见。摩挲着纸张上工整的字迹,不能否认,她心里暖暖的。
燕儿,体贴细致,真是个不错的下属。
早膳时,母女俩闲闲叙话,没说几句,穆妃便提到当朝大将军雷陆的独子雷牧歌,面带笑容,一脸得意,“我实在没想到,你父皇亲自赐婚,那孩子竟是以从军为名婉拒婚事,说什么精忠报国,事业未成……”
秦惊羽瞪大了眼,不敢置信,“这人傻了吧?放着好好的驸马不当,一意孤行,违抗圣旨,就不怕父皇怪罪?”大皇姐秦飞凰年方十五,长得如花似玉不说,关键她可是大夏王朝地位尊贵的长公主,今后是有属地爵位的,这样的金玉良缘,那雷牧歌竟不动心?当日那一眼,自己没看错,他果然很拽!
穆妃摇头笑道:“上回母妃不是给你说过吗,雷家世代忠良,别说手里有先帝御赐的免死金牌,就凭雷大将军立下的赫赫战功,你父皇也不会对他怎样的。”
秦惊羽听得扁嘴,这雷家人也忒狂傲了些,没听说过“功高盖主”吗?
好在据她耳闻目见,父皇秦毅确是一代明君,胸襟也还不错,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悲剧,大抵是不会出现的。
穆妃看她一眼,挥退了一旁侍候的宫娥,突然神秘笑笑,压低声音道:“羽儿,那日在上林苑狩猎,牧歌那孩子你也是见过的,给母妃说说,你喜欢他吗?”
秦惊羽正低头喝粥,提防不及,险喷出来,赶紧捂嘴,“母妃怎么这样问?”
雷牧歌?有没搞错,她会喜欢那个自以为是的小屁孩?
穆妃没放过她表情的细微变化,低笑道:“之前我就暗地观察,这孩子长相英俊,文武双全,在天京城里名声极好,将来必是子承父业,当成为我大夏栋梁,你要是跟他能好上,也不算委屈……”
“母妃!”秦惊羽见四下无人,拉着她的衣袖,撅嘴道:“母妃糊涂了吗,我可是当朝三皇子。”
穆妃抚了下她的头发,回忆往事,笑容淡淡,“母妃没犯糊涂,当年你满月摆酒时,雷夫人带着牧歌进宫看过你的。那孩子当时才四岁,就抱着你不放手,嚷着带你回家,还说长大娶你当媳妇呢!后来听雷夫人说,知道吟雪不在了,八岁的孩子愣是把自己关在房间痛哭,还大病一场。”
看不出,那小屁孩还很痴情……
秦惊羽摸摸面颊,讪笑,“都过了许多年了,母妃还记着那些事干吗?”
穆妃抿嘴一笑,“母妃不想让你一直顶着皇子的身份生活,孤独终老,母妃想让你嫁个好夫君,帮着母妃疼惜你、照顾你,保你一生平安无虞……”
秦惊羽不耐打断:“母妃,你明知这是不可能的。”
穆妃抬眸反问道:“怎么不可能?”说着,眼底有志在必得的光彩闪过。
唉,这个爱女如命的母妃,真是偏执得无与伦比……
一番循循善诱语重心长的教诲之后,秦惊羽总算被放出门,她抓起那叠写好的纸页,随口叫了个小太监带路,直奔御书房。
这回上课,韩易大反常态,只让林靖随意检查了罚写的课业,也不再刁难,便让她入座听课。秦惊羽冷笑,打了她的人,又是罚站又是抄写,这会想要息事宁人?哼,门都没有!她立在座位旁,也不坐下,东张西望,左顾右盼。
韩易一卷在手,瞪向那目空一切的少年,沉声道:“三殿下在找什么?”
秦惊羽瞅他,摊开手掌,似笑非笑,“先生赔给本殿下的衣裳呢,怎么没看见?”
“你!”韩易指着她,胸口起伏,一时愤懑难平,半晌说不出话来。
秦惊羽语声清润悦耳,却句句气死人不偿命,“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你扯破我的衣裳,道歉就算了?赔偿那是免不了的——韩先生,你莫非欺我年幼,想要赖账?”
韩易长须颤动,恨道:“劣徒,给我坐下听课,老夫明日买一件新衣赔你便是!”
秦惊羽呵呵笑着,活脱脱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那好,同样的质地,同样的花色,同样的配饰,同样的绣工,原封原样,一切照旧,还要由我父皇亲手赐给我,差一点儿都不行哦!”
一番话说完,韩易直气得一言不发,脸色发青。
秦湛霆侧头过来,板起脸训话,“三皇弟,你不要太过分了,世上哪里有老师赔偿弟子的道理!”连一向沉稳的秦兴澜都忍不住发言,“三皇弟,不就是一件衣裳吗,破了就破了……”
“皇兄此言差矣,”秦惊羽横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昨日先生自己说过要赔的,我倒没什么,只是先生说话出尔反尔,传出去可是名声不好。”顿了下,又轻描淡写补上一句:“那个话怎么说的来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韩易一眨不眨盯着她,面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白,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敢问殿下,到底想怎样?”
秦惊羽打个哈哈,道:“也没什么,拿不出原物,照价赔偿吧。”
韩易咬牙,“要多少银子?”
秦惊羽眨眼笑道:“不多,纹银千两。”早就听说这韩易是个老学究,廉政忠直,两袖清风,要他拿出一千两银子,恐怕真的要家财散尽,典屋卖房了!
她这么做,无他,只想看看这老头恼羞成怒,不住跳脚的模样,以报昨日燕儿被打、自己受罚之仇。
不曾想到,韩易尚未回答,窗外倒是传来一阵低笑,声音爽朗。
“三殿下莫要生气,这千两纹银,由我雷府代为赔偿。”
门外,暖阳高照,艳色如炽。
秦惊羽看着一身华服并肩而立的少年男女,由衷赞叹:好正点!
少女梳的是时下流行的双蝶髻,绢花娇俏,珠翠明丽,配着一张堪称绝色的脸蛋,登时艳光四射,不可方物,正是大夏长公主——秦飞凰。她身边的俊朗少年,身姿挺拔,不卑不亢,不是才与母妃讨论过的雷牧歌,却又是谁?
呃,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是婉拒了婚事吗,怎么他俩还招摇过市地走在一起?原以为他是颗痴情种,没想到内里是个见异思迁移情别恋的负心汉……雷牧歌,你个口是心非的骗子,对这身子的前主人,就不能继续一往情深吗?
秦惊羽心里燃起微微火焰,自动理解是为那已不复存在的吟雪公主抱不平。她咬了下唇,轻笑道:“既然雷公子认下,本殿下也再无意见,明日就差人送来吧。”她正想找燕儿带自己出宫去天京城游玩一番呢,纹银千两,够他们挥霍了!
秦飞凰听得星眸圆睁,嗔怒道:“三皇弟,你当真要牧歌赔你银子?”
“雷公子自己说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秦惊羽连连点头,说得一本正经,继而促狭一笑,挑眉道:“皇姐放心,雷府家大业大,千两银子不算什么,不会影响到你的婚后生活……”
“你、你胡说什么?!”秦飞凰见众人皆是低头窃笑,顿时俏脸通红,一跺脚,气得扭头就跑。
秦惊羽双手交叉抱胸,笑吟吟瞟了眼雷牧歌,“还不去追?”
雷牧歌却不理会,大步进来,先礼貌地向几位皇子行了礼,又朝向面无表情的韩易深深一揖,“老师,弟子即将从军,今日特地进宫向老师辞行,不想惊扰学堂,请老师原谅。”
韩易赶紧相扶,又温言叮嘱几句,说得雷牧歌低眉顺目,不住点头。
秦惊羽有点傻眼,他怎么称韩易为老师,还自称弟子?难道……
秦昭玉软软糯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雷家哥哥也是韩先生的弟子呢,听说跟着先生学了六年儒学,四书五经研习得滚瓜烂熟,是天京城里出了名的才子,后来醉心武学……”
秦惊羽横他一眼,瞥见那满目崇拜的光彩,不由嗤笑,“四书五经算什么?”
秦昭玉被她不屑的语气吓了一跳,一时没搭上话,倒是前面的秦湛霆回头瞪了两人一眼,没好气地道:“无知小儿,还不闭嘴!”
又来了,处处摆足皇长子的姿态,远不如二皇兄秦兴澜深沉内敛,这场储君之争,真是没什么看头。趁他不注意,秦惊羽对着秦昭玉悄悄扮个鬼脸,端直坐好。
那边师徒叙话完毕,雷牧歌眸光在室内打了个转,似是在她面上停留了一瞬,悄然退出。
啪嗒一声,戒尺击在讲案上,学堂重归安静。
今日韩易没讲圣贤理论,倒是扯开一张大大图卷,让林靖帮忙挂在壁上。
只见那图卷四尺见方,分别用青、棕、黑三色绘制出山川河流等地形地貌,道路纵横,城邑密布——竟是一幅十分详尽的古代地图!
见得前面两人均是屏气噤声,端然正坐,秦惊羽不解地转向秦昭玉,低声道:“这个是哪里的地图?”上面有文字有标注,自己视力超常,就连其间最细微的蝇头小字都看得清清楚楚,可惜目不识丁,一个都认不得。回去定要叫燕儿教自己识字了,堂堂穿越女,居然是个睁眼瞎,说出去还不被人笑死?
秦昭玉奇怪地看她,“上面不是写了吗,赤天局势图。”
“这里不是大夏吗?怎么改名叫赤天了?”
秦昭玉扑哧一声笑出来,立时用手捂住,像看怪物一样看她,“三皇兄,你的病早好了啊,怎么还是稀里糊涂的?赤天是赤天,大夏是大夏。”
赤天?大夏?秦惊羽头昏脑涨之际,但见顶上韩易执鞭立在图下,不断指点,“赤天大陆东临大海,西起风沙,南面水草丰美,北部冰天雪地,除五大国外,东海上另有蛮荒与密云两岛,据我大夏神庙正殿所铭刻的箴言记载,得一剑二岛者,可安天下……”
一剑二岛……一剑二岛……后面的讲述,秦惊羽完全没听进去,只觉脑袋被这四个字磕得生疼,久久缓不过劲来。这个韩老头念的是什么咒语,阴森森的!
好不容易挨到中途歇息,课间韩易布置习题,要求写一篇策论,阐述一统赤天大陆的谋略。
笔墨纸砚备好,秦惊羽咬着笔杆开始发呆。
她前世学的是文科,一闭眼,六国论、过秦论、隆中对的字句接踵而来,糅合在一起,炮制成一篇过得去的策论那是轻车熟路,绰绰有余。不过,前提条件是,她要会写这个朝代的文字才行。
手肘撞一下相邻的书案,她轻唤一声,满脸媚笑,“喂,昭玉小乖乖——”
外殿钟声响起。
散学时分,恭敬鞠躬行礼之后,辛苦半日的皇子们走出学堂,被宫人内侍簇拥着各自散去。韩易坐在主席,随意翻阅着收上来的作业。
大皇子秦湛霆字迹大气,龙飞凤舞,洋洋洒洒几页,旨在强攻,强调武力。二皇子秦兴澜字迹清俊,气度沉稳,分析得十分详尽细致,侧重于智取。
林靖一边收拾图卷,一边笑道:“老师这图制得好生精巧,当年花了不少时日吧?”韩易头也不抬,微微颔首,“老夫用了二十年时间,走遍了五国二岛,笔记都装了满满一车,又历经四年时间来整理,这才制出此图……”
林靖停下动作,肃然起敬,“老师刻苦钻研,学习不止,实在令弟子钦佩。”
“喏,所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突然,韩易想到那少年皇子方才的神情,捻须轻笑,“没想到,老夫秘而不宣、千金难买的宝贝,还有人不屑一顾!”
林靖知道他所指何人,笑道:“这个三殿下,着实顽劣了些。”
“岂止是顽劣,简直是……”韩易说着说着,突然睁大了眼,瞪着余下的两份作业,长须颤动,一掌拍在案上,“唉唉,陛下怎么生出个如此不成器的皇子!”
“怎么了?”林靖愕然,放下图卷,凑身过去细看。
这一看,他立时脸如苦瓜,哭笑不得——两份作业,除开字迹外,内容一模一样,一字不差,而且署名也一样,均是四皇子秦昭玉。老天,这个三殿下也太能干了吧?作弊作得连人家的名字都原封不动抄下来!
就在韩易气闷之时,秦惊羽已走出学堂,大摇大摆,洋洋得意——不会写字又怎样,依样画葫芦,照抄了事,她敢说,完全没有缺漏!
眼看时辰不早,她叫上随行太监,还是走御花园的那条捷径。
园内姹紫嫣红,鸟语花香,春光如斯明媚,顶上却是阴影笼罩。
咦,刚才还艳阳高照,这会儿怎么是阴天了?秦惊羽诧异抬头,望向那乱石嶙峋的假山顶部,正对上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眸。是他……
“你怎么在这里?”
“呵呵,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雷牧歌从假山上一跃而下,长身玉立,青碧色的锦衣华服,配上宽宽的银白腰带,更显得身姿英挺,俊朗出众。
这小屁孩,长得还真不赖!秦惊羽暗地里吞了吞口水,咧嘴一笑,“地方选得不错,这御花园平时也没什么用处,就适合幽会。”
雷牧歌一脸错愕,“幽会?谁跟谁?”
秦惊羽低哼一声,眼珠滴溜溜转动,朝他身后不住张望,“大皇姐呢,还躲着做什么,生米煮成熟饭没,直接找父皇赐婚去啊!”
雷牧歌哈哈大笑,伸手就去揉她头发,“你这小鬼,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秦惊羽反应也不慢,侧头转身,退后一大步,蹙眉道:“你才是小鬼呢!”
雷牧歌抓了个空,也不生气,笑吟吟走过来,“我是专程在这里等你的,跟你大皇姐没关系。”
秦惊羽斜睥他一眼,摸着下巴轻笑,“莫不是你现在就要还我银子?”
雷牧歌好笑道:“你就惦记着你那银子。”
“我父皇一向提倡节俭,宫里的月钱很少的,难得放债在外,我当然惦记……那个,废话少说,快还钱吧!”
雷牧歌看着她摊开的小手直摇头,正色道:“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我还需回家禀告父亲,提早准备……”
跟他不熟,自然听不出这话的真实心思。他到底是随口解围,还是真要帮韩老头还钱?秦惊羽眯眼看他,思索着天降横财的可能性,越想越觉无法实现。
真要他去禀告那雷大将军申请提款,万一让自己的皇帝老子知道,麻烦就大了。但话又说回来,那白花花的银子,不至于说不要就不要吧?那可是她来此异世的第一笔私房钱……得,有胜于无,积少成多,她从来就不是贪心之人。
一咬牙,她自动降价,“一百两,一百两你自己总有吧?”
雷牧歌笑着点头,“这个我有,怎么?”
秦惊羽挥退随行太监,对他勾了勾手,“那好,我们做笔交易,如何?”
雷牧歌饶有兴趣看她,“愿闻其详。”
秦惊羽眨眨眼睛,“你只需赔我一百两银子,这事就算了,不过有个条件。”
雷牧歌笑问:“什么条件?”
“给我讲讲赤天大陆,还有五国二岛,到底是怎么回事。”
瞥见他惊异的目光,秦惊羽不等他发问,抚着额头,笑得无辜,“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前一阵生了场大病,病好后把很多事都忘了。”
“这些,学堂上老师应该讲得很详细啊。”
秦惊羽做哀怨状瞟他一眼,叹气道:“我跟那韩老头犯冲,他一讲课我就打瞌睡,不知所云。”
“你呀!”雷牧歌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你知不知道,这天底下多少学子削尖脑袋,费尽心思想进老师的门,都苦于没有机会,你日日听课却不珍惜。”
秦惊羽不以为然,“他真有那么厉害?”
“是,老师通晓百家,天文地理诗文算术兵法无一不精,你好好跟着他学,不会吃亏的。”
见少年皇子全然不信的神情,雷牧歌展颜一笑,“走,我给你补习功课去!”
“啊——”秦惊羽低呼一声,只觉纤腰一紧,接着便是拔地而起,腾云驾雾。
下一瞬,她踩到坚硬山石,定睛一看,自己竟置身于假山顶端,“这、这是轻功吗?好厉害!”雷牧歌并不否认,拉着她坐到一处略为平整的石头上,“穆妃身怀武功,怎么不教你?”
秦惊羽讪笑道:“母妃说我身子弱,能活命已是不易,不适合练武。”
“是啊,活着真好……”雷牧歌长叹一声,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目光深远,眼底有怜惜一闪而过。
这家伙,眼神古怪,似乎在通过她的脸,看向别的什么人……秦惊羽不耐伸手,在他面前晃了几下,“别发呆,快给我说说,我的时间不多呢!”
雷牧歌笑了笑,徐徐道来:“赤天大陆,自古地大物博,幅员辽阔,我大夏位于大陆中央,依仗护国神剑的威力,是为赤天第一强国,位居五国之首……”
秦惊羽忍不住打断他,“护国神剑?那是什么玩意?”
“护国神剑,乃上古神物,我也从未见过,只知它名叫琅琊,世代供奉于神庙正殿,光焰丛生,普照天地,妖邪戾气皆不敢靠近。”
秦惊羽好奇心顿起,“神庙在哪里?”
“天京城外三十里的落月山下。”雷牧歌顿了顿,见她沉默不语,又道:“其他四国分别位于大夏东西南北,是为诸侯国。东阳国毗邻大海,物产丰富,国人热情妖娆;西烈国国土贫瘠,尽是戈壁沙漠,唯有国都附近有绿洲环绕;南越国水草丰美,风景灵秀,本是大夏强有力的对手,如今却是四国中实力最弱的。”
“为什么?”
“只因南越当年与我大夏交战,一败涂地,现在还年年进贡巨额财物,以致民不聊生……不过这一两年来,南越皇室出了位铁血皇子,名叫萧冥。此人思想独到,处事雷厉风行,颇有些手段,将来必是我大夏强敌,不可小觑。”
雷牧歌略带寒意的语声随风而至,秦惊羽硬生生打了个寒噤,赶紧收回神游,静心聆听。
“北凉国,大部分国土处在冰天雪地,原本不足一提,不过,北凉国主风如镜,终年以面具示人,为人低调,神秘莫测。此外,境内的巴彦大雪山更是神族后裔摩纳族人的栖居地。”
“呃,那两个岛屿又是怎么回事?”
“从大夏与东阳的交界处江陵出海,行一日一夜,可见两座相邻的海岛,距离不过一里,海水极为湍急,中有漩涡无数,这两座岛屿便是蛮荒岛和密云岛。”
秦惊羽干笑道:“蛮荒、密云,这名字倒是不错。”
雷牧歌摇头,肃然道:“这两座海岛极不简单。蛮荒岛异兽遍布,密云岛巫族横行,二者又互为联盟,相传能踏上其领土者,全天下不过十人,其中九位都没能生还。”
“活着的那个是谁?”
“便是老师。”
秦惊羽呆了一下,吸了吸鼻子,不屑嗤笑,“你就吹吧,就那老头弱不禁风的模样,能有那么大的本事?”
“我不骗你,据说,当年密云岛主看中老师能力,生出爱才之心,囚了他整整四年才放回大陆,是以两岛才被世人所知。”
雷牧歌又讲了一大通关于韩易的生平事迹,直听得秦惊羽呵欠不断,双眼迷离,终是摆手道:“看不出,这老头还有两把刷子,我下次听课专心些……好了,我大致了解了,也该回去了,你带我下去吧。”
“遵命。”雷牧歌依言带她回到地上,秦惊羽一站定,即是朝他随意挥了下手,转身就走,“那个,别忘了还我钱,你名声好,我就不立字据啦!”
“不会忘的。”
没走出几步,又听得他在背后轻笑,“不过,我没机会再进宫了,要不两日后你自己出宫来取吧,雷府就在城南,很好找的。我随军西行之前,陪你好好逛逛天京城,可好?”
出宫?秦惊羽回眸,眉开眼笑,重重点头。
嗯,春光明媚,是个出门踏青的好时节,何况还有帅哥作陪!
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回到明华宫,秦惊羽当即屏退宫人,迫不及待地拉着穆妃,询问雷牧歌与自己此前的交往。
“也没什么,你平日难得走出明华宫,只在几次元日祭典上见过,素无来往。我这些年怀揣心事,与雷夫人也疏远不少……”说着说着,穆妃突然欣慰一笑,压低声音道:“羽儿,你问这些,是不是对他起了心思?”
“母妃,看您说的,他可是我未来的姐夫呢,我没兴趣。”
“母妃不是跟你说了吗,那婚事,他已经婉拒了。”
“婉拒?”
秦惊羽扬起两道英气十足的眉毛,冷笑,“成双成对,形影不离,都转到我们学堂来了,生怕别人不知道情投意合呢,这叫婉拒?欲擒故纵还差不多。”
穆妃蹙起眉头,“竟有此事?”
秦惊羽忙不迭点头,“千真万确。”
穆妃轻叹一声,“牧歌不知你是女子,他与飞凰正好年龄相当,飞凰人美,性子又活泼,若他俩真好上了,这可如何是好?不行,母妃得想想办法……”
秦惊羽听得满面黑线,只觉自己就要变成“棒打鸳鸯”的那根棒子,“母妃说什么呢,我发誓,我对那雷牧歌没有感觉,一点儿都没有!”
穆妃诧异看她,“连牧歌你都看不上,莫非是另有心上人?”
“没有的事。”秦惊羽抚上额头,实在佩服这位母妃的联想力,赶紧转移话题,“对了母妃,我今天听四皇弟说,明日皇祖母和母后就要回宫了。”
此话一出,穆妃顿时慌神,顾不得追问其他,谆谆告诫,也不管她吃不吃得消,只恨不得将那两人的兴趣爱好注意事项一股脑儿塞进她脑子里去。
好不容易挨到教诲完毕,秦惊羽疾步走出门来,回到自己的寝殿。
还是自己房里好,轻松自在,还有美少年相伴侍候,光是想着就心情大好,更不用说看到那道温润清俊的身影立在门边,翘首以待。
“殿下。”燕儿迎上前来,殷勤奉茶,“今日上课还好吧?先生有没再罚?”
秦惊羽大大咧咧坐下,端起茶杯饮下一大口,“嗯,还好,那老头没找我麻烦。再说,你不在,还有昭玉帮我……”
正说着,忽闻背后微有风声,她心念意动,直觉侧身避过,骤然回头。
“燕儿,你在做什么?”
燕儿一只手悬在半空,神情尴尬,“殿下头发上有一片草叶,燕儿只不过是想帮殿下摘下来……”
“哦,你摘吧。”秦惊羽抱歉一笑,低下头,方便他动作。
没法,自己的听觉太灵敏了,一点儿风吹草动都听得一清二楚。
燕儿看着掌中的叶片,眸光微闪,轻声道:“我听汝儿说,殿下在御花园遇到了雷公子,聊了很久。”
汝儿?那个随行太监,有点儿多嘴呢。
“是啊,我之前不是忘了很多事吗,正好问问他,免得一无所知,被人耻笑。”
“殿下何不问燕儿?燕儿一样可以帮殿下解惑的。”
见他咬着薄唇满脸不悦的模样,说不出的俊俏逗人,秦惊羽情不自禁伸手过去,捏了捏他的脸,“你着什么急啊,我是问他赤天大陆五国二岛的布局势态,这个他比较精通。”嗯,看起来白皙细致,摸起来手感也柔柔滑滑的,相当不错!
燕儿垂下眼睫,低语:“他知道的,我也知道……”
秦惊羽松开手指,瞟他一眼,“怎么,燕儿不喜欢他?”
燕儿摇头,埋首下去,“雷公子年少有为,名声在外,燕儿只是个奴才,怎么敢……”
“去,什么奴才不奴才的,以后不准再这样说,我可不爱听!”秦惊羽啐他一口,复又笑道:“好了,别像个怨妇似的,那姓雷的小子再怎么也是外人,跟咱的交情可没法比!”
燕儿仰起脸来,转忧为喜,“殿下……”
秦惊羽笑着拍下他的手背,“从今日起,我要学习识字写字了,你还怕没你的差事吗?我说燕儿老师,到时候够你累的!”
燕儿听得睁大了眼,“殿下不会连字都不认识了?”
秦惊羽无奈点头,“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什么都忘了,所有都要从头学起。”
燕儿把她的话头接了过来,眼底光彩重聚,“殿下放心,燕儿一定不负所望。”
秦惊羽点点头,满意笑笑,“去拿纸笔吧,我今日定要学会写我的名字!”
这个朝代的文字虽然繁复,好在燕儿耐心极佳,先将生字一笔一画工整写好,做成字帖,教她念熟后再对照临摹,之后又予以默写。
说来也怪,来到这里后,她不仅变得耳目聪慧,连记忆力也好得出奇,看过一遍就能读会写,几乎没花太多工夫,她不仅能写出自己的名字,连同父母兄弟姐妹的名字,都能大笔挥就,毫不含糊。
写完一长串人名,吹干墨渍,秦惊羽手指捻起纸页,洋洋自得地念:“秦毅、秦湛霆、秦兴澜、秦昭玉……秦昭玉?!”
燕儿正凝神写字,蓦然听到一声尖叫,“殿下,出了什么事?”
秦惊羽眨巴着眼睛,哭丧着小脸,满怀郁闷道:“完了,我今日在学堂上抄四殿下的卷子,连同他的名字一起抄下来了!”
燕儿哑然失笑,“什么?”
“字认识我,我又不认识它,哪里知道那是名字啊,还以为是答案呢……”
秦惊羽哀怨地扯着头发,碎碎念叨,“唉,要不是害怕韩老头气吐血,我其实想交白卷的……早知如此,还不如交白卷了!”
“我的天——”燕儿扯动唇角,先是微笑,继而大笑出声,“哈哈哈……”
窗外金乌灿烂,阳光投射在他粉白如玉的脸上,笑容如斯耀眼。
秦惊羽看呆了,喃喃吐气,“燕儿……”她心底升起一丝酸涩,外加几多怜惜:如此丰神俊秀、气质出众的少年,怎么就被送进宫来,做了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