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直下到清晨方歇。
秦惊羽横躺在车上,脑袋昏沉,心里却异常清醒。
自己一上车就被人一掌劈在后颈,昏了过去,醒来时已身处布帘尽垂的幽暗车厢,只听车外闹闹嚷嚷,夹杂着士兵盘查声。陌生的中年男子赔笑解释,小心应对。才听了几句,她就明白过来——马车想要出城。看来,先前围攻小屋、将自己推上马车之人,不是来自期待中的雷府,而是另一股势力。
他们为何来袭?又要将自己弄到何处去?一想到这些问题,秦惊羽就觉头痛,动一下手,也半分抬不起来。她又吸了吸鼻子——车厢里有股淡淡甜香。看样子对方还在车里点了迷香。这双重保险之下,她根本没法逃脱。
忽然,车帘一掀,两名士兵一前一后探头过来,朝车内飞速浏览下,没等她作出反应,其中一人挥手,“好了,走吧。”
笨蛋!就算不认识自己,看见这么一张俊美的脸,至少也该多盯几眼吧?怎么随意看下就过关了?况且照理说,皇子被绑架乃是天大的事,她却没觉到多大动静。难道这一日一夜过去,禁卫军和羽林郎都不曾采取什么行动?
在小屋里待了一天半夜,又在马车上颠簸了一个早晨,秦惊羽哪里知道,因为她的失踪,宫内宫外早已炸开了锅。羽林郎四处搜寻,各方城门戒备森严,马车是先在城里慢悠悠转了一圈,赶上北城门换防之时,才趁机出的城。
当然,也怪不得那两名士兵。人家看到的,根本就是张蜡黄枯瘦的小脸;她原先的锦衣华服,也被换成了粗布衣裳;再加上前方一辆牛车翻倒,数人躺在地上哭爹骂娘,长官在那头大叫着要过去帮忙,能探头看上一眼已是不错了。
就在秦惊羽万分懊恼之时,车夫挥动长鞭,抡在马背上。随着一声“驾”,马车缓缓驶出城门。听得马蹄声声,车轮滚滚,离天京城越来越远,秦惊羽反而冷静了下来,开始寻思对策。
行了小半个时辰,马车进了一片树林,缓缓停下。
车帘掀起,亮光刺目,有人跳上车来,把车窗尽数打开,又将她身侧一只小巧香鼎拾起,掐断熏香,随手抛出。雨后的清新空气一进来,秦惊羽顿觉舒爽。吐了口气,她惊喜地发觉自己能开口说话了——“你是谁?”
那人却不搭理,低着头做完手中的事,就捧着香鼎退出了车厢。
真拽!秦惊羽低哼一声。不过,方才他开窗时,她已将其面目看清楚了——人过中年,细眉细眼,很大众的一张脸。
车外,有对话声低低传来。
“魏先生,我们为何北行,明明该……”没听错的话,是赶车的车夫。
“嘘,这是二爷的意思,不要多问!”是在城门处听到的中年男子的嗓音。
二爷?秦惊羽听得一头雾水,自己又惹上了何方神圣?
她稍一走神,就听那魏先生又道:“前方接应的人手都安排好了?”
“是。”
“那好,我们就在此地暂歇,等着二爷前来会合。”
“二爷为何不与我们同行?”车夫又问。
魏先生笑道:“二爷在城里造势,将军府的人马到处搜寻,乱得不行,我们才有机会带人出城。”
“二爷心思缜密,真乃天才!”
“不过,那将军府的公子也非等闲,据说一路紧盯,二爷要脱身只怕不易。”
沉默了一下,车夫叹道:“二爷近几年忙于大事,武功落下不少,否则怎会比不过那姓雷的小子……”
“不过,二爷的益阳功倒是精进了许多……”魏先生道。
两人大笑,又说了些别的琐事。秦惊羽只能猜出他们是随从,上面有个二爷,将计就计绑了她要去很远的地方。至于他们的身份,比起向荣三人就难猜多了。
过了一会儿,那魏先生又上车来,手里提着只水壶。秦惊羽已恢复了些许力气,却仍装作手足无力的样子,怔怔望他。
魏先生动作轻柔地扶她起来,水壶还算体贴地喂到唇边。秦惊羽咬唇,有丝犹豫。魏先生瞟她一眼,笑道:“放心,水里没毒。”
秦惊羽抿了下,果然没有怪味,这才大胆喝下一口。魏先生又取了个布包,放在她旁边,随后转身跳下车去,“等会儿手脚能动了,就自己拿着吃。”
等他走得不见,秦惊羽才坐起来,伸手摸了下布包,小心揭开。布包里是两个温热的烧饼,肉香扑鼻,验过依旧无毒。这待遇,看起来还不错。
窗外日光渐亮,转眼已是正午。秦惊羽腹中饱胀,索性小睡一会儿。梦中忽听远处有蹄声密如骤雨,正朝自己所在奔来,她一抬头——车窗又被关严实了。
蹄声渐近,外间的车夫声音惊喜,“是二爷!”
又是二爷?秦惊羽坐了起来,要去掀车帘,可手指刚一触及,却又停住。
那蹄声越来越急,终于,马儿一声长嘶,似是被轻轻挽住,停在离马车不过十几步的地方。
“属下见过二爷!”两人疾步过去见礼,来人却不说话。随后就听扑通一声,似有重物坠地,还伴随着一声闷哼。随后,蹄声嘚嘚远去。
就这样走了?秦惊羽心头悚然一惊,握住车帘正要拉下,却觉身后一亮。
“进去!”黑影一闪,有人被推了进来,扑倒在她身上。
秦惊羽正要挣扎,突然嗅到一丝浅淡香气,“燕儿?”
腰间被柔软的手掌紧紧抱住,来人靠在她肩上,重重喘气,“殿下,燕儿终于……找到你了。”少年似乎十分虚弱,说完这句就伏在她身上一动不动了。
“燕儿,燕儿!”秦惊羽扶住他的肩膀,着急低喊,不想却摸到一丝黏湿,血腥气也随之而来……他受伤了?
怒气上涌,秦惊羽一口牙咬得咯咯直响,实在克制不住,将车板捶得震天响,大骂出声:“该死的乌龟王八蛋,有胆就冲我来,缩头缩脑算什么英雄?”
话声刚落,马车突然起步,发了疯般飞驰,一个没抓稳,两人齐齐朝前扑去。秦惊羽的鼻尖撞上少年的胸膛,不由得惨呼一声。
好痛!想不到看起来如此瘦削的身躯,竟跟个铁板似的。她疼得龇牙咧嘴,正嘶嘶吸气,忽闻车后传来铮铮蹄声,似有大队人马追赶而来。
这,又是谁来了?秦惊羽摇头叹气,剧情越来越复杂,此时也懒得去理,当务之急还是抓稳坐好,免得在这一阵强过一阵的颠簸中跌倒撞伤。
可她刚直起身,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马车又朝另一个方向倾晃而去,秦惊羽啪地扑跌过去,摔坐在燕儿身上。
“殿、殿下……”燕儿大概是被撞醒了,努力撑起身子,漆黑瞳眸中闪过一丝茫然,想要伸手来扶,却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被生生压在了下面。
这是怎样的一种状况?两人半躺在车板上,她在上,燕儿在下;她钩住他的脖子,他扶着她的腰,以跨骑的姿势贴在一起。前路茫茫,后有追兵,马车颠簸飞驰,车厢里就听得此起彼伏的喘息声……说不出的暧昧与怪异。
“你,没事吧?”臀下硬邦邦的,怪不舒服,秦惊羽扭动下,燕儿却闷哼一声,五官拧成一团,似乎很是痛苦,揽在她腰间的手由松而紧。
他的身体,有点怪……
“那是什么?”秦惊羽直觉去摸,可刚一伸出,就被燕儿一把握住,半搂半拉,轻轻一个翻转,即是扶她坐好。
“殿下可是被磕疼了?”一样坚硬微凉的物事,塞进她的手掌。
秦惊羽定睛一看,原来是先前喝过的水壶。
原来是水壶啊……手指抚过壶身,她脸上一阵热烫,她还以为是……不对,他是太监啊,又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殿下快看,朝廷的军队来了,我们得救了!”
秦惊羽怔愣抬眸,见得燕儿掀帘张望,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马车已歪倒在路边,车外刀剑相撞,厮杀声不断传来。
“三殿下!”
车门一开,高大身影跳了上来,见得两人模样,微微一怔,“你——”
秦惊羽大喜,“雷牧歌,你来得真晚!”
闻言,雷牧歌精神一振,眉开眼笑,“吓我一跳,我真担心追错了……”
秦惊羽小手一伸,“金疮药拿来。”
“他们打你了?伤在哪里?”笑容敛去,俊颜上的紧张和担忧毫不掩饰。
“不是我,是燕儿。”
雷牧歌登时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他声音微颤,面色略显苍白,秦惊羽耳闻眼见,心中感动,嘴里却调侃:“是担心把我弄丢了,不好向你未来的岳父交差吧?”
雷牧歌没理她,一把将她抱起,径直朝外走,“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真想打你屁股!”
“你敢打我,我哭给你看!”堂堂皇子被人打屁股,那还了得?
“我有什么不敢?”雷牧歌心情大好,边走边笑,“这张脸真够丑的,哭一哭也好,兴许能冲刷干净……”
“我哪里丑?告诉你,不出三年,我就是天京第一美男子,到时把你比下去!”
“那好,我等着!”雷牧歌又是一阵大笑,走出两步,回头望向车上的少年,“伤得重不重?能自己走吗?”
燕儿倚在车壁上,眸光掠过两人,垂眼道:“不打紧,手臂被划了个口子。”
“哦,伤在手臂?”雷牧歌瞥他一眼,目光闪动。
“让我看看!”秦惊羽挣脱雷牧歌的怀抱,跳下地就往回跑,刚迈出两步,又给人捞了回来,“我带了大夫来的,你别添乱。”
“我有脚,自己会走的。”
“别闹,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你那么聪明,别颠倒黑白,识人不清……”
雷牧歌一改往日阳光灿烂的形象,板着脸拽着她朝前走。
“雷婆婆,你在念叨什么?”秦惊羽的手腕被他紧紧抓住,不得已跟着前行,一步三回头,但见燕儿捂着手臂,僵直坐在车上,眸光凄楚,惹人怜惜。
“喂,大夫呢,快去给他止血啊……”
“不消你说,我也会让大夫好好给他看的。”
车外,数名劲装打扮的男子正在马车四周警戒。有人过来禀报,“公子,那两名贼人弃车朝山上逃了,雷启带了人去追,不过那两人轻身功夫极好……”
雷牧歌点头,对秦惊羽道:“先回府,洗把脸换身衣服,我再送你回宫去。”
秦惊羽咬唇叹气,“这下完了,我一回宫,准被骂死。”
雷牧歌看她一眼,笑道:“如果我说,此事只有穆妃娘娘知晓,陛下并不知情,你怎么谢我?”
秦惊羽惊得跳起来,“什么?”
雷牧歌自得地笑了笑,揽着她走向自己的坐骑,轻轻一托,将她放了上去,“等会儿再跟你说,先坐着别动,我过去看看你那燕儿的伤。”
燕儿仍坐在车上,上衣尽除,露出一身白皙光洁的肌肤来,两条手臂上各有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血肉模糊。一名大夫打扮的素衣男子正给他包扎伤口,也许是动作重了些,少年疼得连声低吟,冷汗直冒。秦惊羽在马上听得分明,气得一拍马鞍,厉声喝道:“雷牧歌,你哪里找来的庸医,换人换人!”
雷牧歌走过去,与那大夫交换了个眼色,笑道:“人家三殿下有位名震天下的神医外公,自然看不上你的手艺,走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大夫点头称是,几下处理完毕,随着雷牧歌漫步朝回走。
雷牧歌面色如常,只压低声音,道:“真是刀伤?”
“你刚才也看见了,怎会有假?”大夫笑了笑,好奇又问:“不是说你朝那蒙面人射了一箭吗,中箭的位置又在哪里?”
“没射中,只是擦过,在左臂……”
两人低声交谈,逐渐远去。他们背后,少年慢条斯理地将衣衫拉上,望向马背上纤秀的身影,唇边仍是一抹浅淡微笑,眸光流转,温柔如水。
雷牧歌,这个坏事的家伙……
当朝皇子遭遇绑架,按理说是件轰动朝野的大事,可秦惊羽回宫三天,并没得到责骂,也没听说任何民间传闻,照常请安上课,吃饭睡觉,日子一如从前。
归根到底,是雷牧歌的保密工作做得好——派的寻人队伍都是雷府中侍卫,且将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只说是两人在上林苑狩猎时一见如故,此次又在城里偶遇,于是擅自留她在雷府住下,谁知当晚忽然发热出疹子,无奈之下,只好待在雷府治疗,后来才发现是皮肤过敏,虚惊一场。
这番说辞已与穆妃对好,再加上将军府担保,无人起疑,倒是穆妃明白原委,被吓瘦了一圈,见秦惊羽平安归来,激动得直掉眼泪。秦惊羽看在眼里,心中愧疚,也乖巧了不少,一有空就陪在她身边,母女感情越加深厚起来。至于燕儿,秦惊羽向穆妃讨了止血生肌的药膏送去,嘱咐他安心休养,换琥珀来服侍。
没过几日,雷牧歌进宫探视,送来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都那么熟了,人来就行,还带礼物做什么?”秦惊羽掂了掂,挺沉,见他表情怪异,笑问:“是什么东西?”
雷牧歌唇角扯动,“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秦惊羽别他一眼,随手打来,瞠目结舌——布包里,竟是十只黄澄澄的金锭。
金锭约莫一只十两,那十只金锭就是……一百两黄金!
雷牧歌见她惊愕的模样,笑着解释:“这是周卓然昨日派人送到雷府来的。你都不知道,他第二天早晨是被人抬出百花阁的,回去一直卧床不起呢。这次派人捎话来说,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甘拜下风!”
秦惊羽不知溜走后发生了什么,只得讪笑,“佩服我做什么?”
雷牧歌笑道:“你没听说吗?坊间到处在传,说天京城出了名风流少年,自称秦家三少,年纪轻轻就能夜御七女,且所有女子都对他留恋难舍……”
“咳,咳咳……”秦惊羽闷咳几声,差点被口水呛住,“真、真的?”
“千真万确。”雷牧歌点头,上下打量她,饶有兴趣地道:“七个大美人呢,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我当时酒喝多了,也不知道怎么弄的……”
看样子,应该是那程十三的功劳了。而且他当真听她的话冒名顶替,一点儿没穿帮!大获全胜,一夜成名,这算是因祸得福吗?
秦惊羽大窘,打着哈哈,赶紧转了话题,“对了,绑我的强人抓住没有?”
雷牧歌摇头,面色凝重起来,“你说那个向荣取走了你的腰牌,要去将军府索要赎金,但直到今日,他也没有露面。囚禁你的那间小屋倒是在城西找到了,屋里血迹斑斑,到处是打斗痕迹,院墙下发现了两具男尸,根据体型相貌来看,应该就是你所说的胡酋和王彪。”
秦惊羽听得头痛,“那后来抓我上马车的又是谁?”
雷牧歌盯着她,低声道:“你觉得呢?”
秦惊羽抓了抓头,心里有丝烦躁,“我背后又没长眼睛,怎么知道!”
雷牧歌笑了笑,忽而道:“燕儿的伤好了吗?”
秦惊羽怔了下,“已经结痂了,只要天天上药,以后连疤痕都不会有。”
“是用了穆妃娘娘秘制的药膏吧?”
“嗯。”
“你真大方。”雷牧歌顿了下,状似不经意地道:“这个燕儿,你很喜欢?”
“不错,我很喜欢他。”秦惊羽看着他,两道英毛慢慢拢起,“你想说什么?”
雷牧歌眼神明亮,熠熠生辉,“我想说,你对他,就那么深信不疑吗?你怎么不问问他,你被推上了马车之后,他又在哪里呢?”
……
你对他,就那么深信不疑吗?你被推上了马车之后,他又在哪里呢?
雷牧歌走后,秦惊羽一声不吭地坐着,脑子里反复回荡着这两句。
不错,她喜欢那个水灵粉嫩的少年,喜欢他的忠心耿耿,喜欢他的乖巧听话,也真心想把他培养成心腹。不过,说到深信不疑,好像也不是……
“三殿下,高总管求见。”门外响起琥珀的声音。
“叫他进来。”说着,秦惊羽走去榻前,从枕下摸出一本册子来。这是回宫第二日她借增加侍候之名,从太监总管高豫那里借来的明华宫内侍的奴籍名簿。
翻到其中一页,她已不知是第多少次阅读:燕儿,本名燕秀朝,岭南人氏,父母健在,上有一兄,下有二妹。虽为农家子弟,但自幼琴棋书画一学即会,会而即精,在当地是小有名气的才子……燕秀朝,这就是燕儿的名字?
“高豫见过三殿下!”一名看似干练的中年太监疾步走进内室,躬身行礼。
秦惊羽合上书页,“高总管免礼,我让你办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高豫起身道:“是,奴才正要向殿下禀报,派去岭南的人手今日刚回宫。”
“哦?”秦惊羽心中一喜,“燕儿的家人可有接来京城?现在何处?”
高豫面有惭色,“奴才办事不力,请殿下恕罪……”
秦惊羽一挑眉,“出了何事?”
“他兄长年前去了外地远游,杳无音讯,父亲两个月前病逝,债主逼上门来,母亲迫于无奈,带着两个女儿悄悄逃了,几间老屋被债主搬了个空。”
高豫心中叹息,难得遇到这样好的主子,愿意将他家人接来京城享福,不过这燕儿实在没福气,转眼之间,家破人亡。
秦惊羽眨了眨眼,“还真是……巧了。”
一番汇报后,高豫告退。秦惊羽立在窗前沉思,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回头轻唤:“琥珀,去把燕儿叫来,就说我有事问他。”
书案上堆积着一叠字迹工整的纸页,那是燕儿为她习字所做的字帖,即使在养伤期间也每天送来,从不间断。字帖旁是那份奴籍名簿,燕秀朝的名字,被朱笔画了一个圈。
秦惊羽静静坐在案前,头一回,眼里透出一份超越年龄的成熟与沧桑。
燕儿,她该不该信他呢?
门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琥珀禀道:“三殿下,燕儿来了。”
“让他进来,你就在门外候着,随传随到,不要走远。”
“是。”
门一开,微风拂面,少年身着暗青宽袍,如一道缥缈浮云,轻巧踏进,走到离她十步之地,伏地行礼。
“燕儿见过殿下。”嗓音有点沙哑,更多的却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起来吧。”
数日不见,他瘦了,面色苍白,眼下还有明显青晕。秦惊羽认真看着眼前少年,微微一笑,“这几日我被母妃处罚不准出门,都没去瞧你,你怪我吗?”
少年低头,“燕儿怎么敢……”这话语气微酸,却有着丝丝嗔怪与撒娇的意味,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只让人觉着怜惜,不会有丝毫反感。
秦惊羽话声放柔,朝他招手,“过来,我看看你手臂上的伤。”说着,手指探向他衣襟。指尖滑过,少年瑟缩了下,后退一步,“殿下——”
“别动,乖乖坐下。”秦惊羽揽住他的肩,将他轻轻按坐在铺了软垫的苇席上,“汝儿说你伤好得差不多了,那小子说话没准头,我要亲自看看才放心。”
燕儿点头,乖巧地去撩衣袖,刚掀至胳膊,就被秦惊羽按住,“这样不行,会碰到伤口的,让我来。”说着动手就去解他衣带。
“殿下,这样不好吧?”燕儿连连后倾。秦惊羽双手不停,轻笑道:“有什么不好?”说话间已扯掉他的腰带,手指过去,捏住衣襟朝两边一拉。
“你……没穿内衣?”秦惊羽眼睛都看直了。衣襟里,寸缕未着,少年无瑕的胸膛白皙细腻,光滑如丝。
“皮肤真好,真滑。”秦惊羽手指轻点,弹琴一般在他胸前画着圈圈,瘦是瘦,但是坚韧,并非皮包骨。
燕儿低吟出口,带着些许哀求,“殿、殿下——”
秦惊羽不为所动,手指上移,将他上半身披挂的衣料尽数剥除,细细审视。
用了她给的药,双臂上的刀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呢。
“真瘦,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没肉呢。”
燕儿咬唇,只觉柔荑一路游走,所到之处如遭电亟,却甘美如饴,无法抗拒。
“燕秀朝,名字真好。”秦惊羽轻笑,盯着他的眼睛,低喃:“我叫你什么呢?秀儿,还是朝儿?”
燕儿整个人都绷紧了,“殿下……叫我燕儿……”
秦惊羽手指拂过他白里透红的面颊,“百花阁里我没找到你,你去哪里了?”
燕儿的脸,微微红了,“我、我本来跟在殿下身后的,谁知一上楼,有个醉汉突然从背后拉住我,把我拖进房中……”顿了下,燕儿的声音满含委屈,“他长得牛高马大,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挣脱逃走……”
“然后呢?”
“我到处找殿下,听说殿下进了房间比试。门口有人守着,我进不去,在百花阁房前屋后转了一圈,无意中发现那个庭院,就翻墙进去了。”
秦惊羽哦了一声,又问:“雷牧歌也在,你们没打照面?”
燕儿摇头,“我没看见雷公子。”
“那后来呢?”
“我在园子里乱转,忽见殿下从一扇窗户里爬了出来,站在平台上往下跳。我吓坏了,赶紧跑过去想把殿下接住……”
“原来如此。”秦惊羽脸色缓和了些,“我还以为你自己溜走了。”
燕儿垂下眼帘,“燕儿说过一辈子跟着殿下的,除非殿下不要燕儿……”
秦惊羽捏了捏他的脸,笑道:“只要你听话,我不会不要你的。”
盘问告一段落,燕儿松了口气,正伸手去拉衣衫,不想那只小手又伸过来,轻柔抚着他的双臂,“这心狠手辣的绑匪,抓我便是,抓你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他们能让我跟着殿下,我死也甘心。”
秦惊羽笑了笑,直视他的眼睛,“傻瓜,跟着我有什么好?”
燕儿眼睛弯起,眸光似一泓温柔湖水,“殿下人好、心好,对燕儿也好。”
我人是不错,心好……谈不上吧?秦惊羽看着他,目光下移,暗道:下巴没有胡须,颈项没有喉结,回答尚可,表现也还青涩,不过这还没完——
秦惊羽正想着,忽听得远处有脚步声声。没过一会儿,门板重叩,琥珀的声音急急响起,“殿下,几位皇子都来了,娘娘让殿下赶紧过去呢。”
他们来做什么?想打断她的大事,哼哼,就算天皇老子来了也没门儿!
“我忙着呢,让他们多等会儿。”秦惊羽随意抛去一句,即是转身过来,面朝那半身赤裎的鲜嫩少年,一点一点靠近,温言软语,笑颜绽放。
“燕儿,你愿意一辈子跟着我,永不拂逆、永不背叛吗?”
少年浑身轻颤,强自镇定,“是,殿下,我愿意。”
“那好,把裤子也脱掉吧!”秦惊羽笑得见牙不见眼,一字一顿道:“保险起见,我要验明正身。”说罢步步逼近,看着底下双手撑席、微微发颤的少年,勾唇轻笑。一直以来,她的言行举止无不在努力扮出与年龄相符的天真,不过这并不代表她就是毫无主见、任人愚弄的。马车上两人撞到一起,压在她臀下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水壶,实在有待商榷。所以,方才不过是赛前热身,精彩才刚开始。
“怎么,不愿意吗?”秦惊羽秀眉轻蹙,好笑看他,“连这么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服从,还谈什么永不拂逆?”
燕儿咬唇,眸色漆黑如子夜,更衬出一张俊脸苍白似雪,“殿、殿下……”
他声音轻颤,眼底渐露晶莹。秦惊羽只当没看见,死盯他胯下,“怎么,要我亲自动手?”
“不是殿下……我听话……我脱……”
“这才乖。”
燕儿耷拉着脑袋,手指缓慢捏住裤带,柔顺中带着一丝悲戚。
眼泪,终究没流出来,也许,是流进了他的心里,那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随着那无言解带的动作,真相,一触即发。
秦惊羽的心,却阵阵发紧,胸口莫名堵得慌。
一个念头贸然冲出来,她直接按住了他的手,“好了,停下。”
燕儿错愕抬眼,“殿下?”秦惊羽冷着脸,抓起一旁衣衫,抛在他胸前,“不用脱了,从今天起,你调去外殿。”
“不!”燕儿惊慌低叫,拨开衣衫,情急中一把握住她的手,“殿下别赶我走!我脱!我脱!”秦惊羽不动,心中冷笑,安静看着少年手足无措的模样。
像是生怕她一走了之,燕儿一手抓着她,一手摸向裤带,神情是那般绝望与哀伤,“殿下,是真的……要我脱吗?”
秦惊羽挑眉,作势欲走,“不愿意就算了,我不想强人所难。”
“不不!”燕儿紧紧抓着她的手,如风中落叶,全身战栗,“我不是要拂逆殿下,而是……那里太丑……自己都不敢看……我怕殿下会讨厌……”
“不会的。”秦惊羽心里突然有了丝不确定,若真的阉割过,看了会不会恶心得吃不下饭?
似是觉察到她的心思,燕儿越加不安,“殿下看了以后,还会喜欢燕儿吗?”
秦惊羽勉强扯起一个笑,“当然。”该死,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心软!
燕儿轻幽幽一叹,放弃抗拒,继续去解裤带。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他的手指抖得厉害,半天都解不开。秦惊羽左等右等,看得着急,伸手过去帮忙。
关键时刻,门外的脚步声临近,一个锐厉嗓音突兀插进。
“三皇弟,你关了房门在里面做什么?快打开,让我们进来!”
娘的,这半路杀出的秦湛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可如今箭在弦上,她已管不了许多了!秦惊羽侧头朝向房门,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当即曼声回话:“请大皇兄稍等,我刚睡了一觉,正在穿衣。”
门外,秦湛霆不耐吼道:“方才那小宫女就说你在更衣,我们茶都喝了几杯,你还在更衣?”
秦兴澜的笑声传来,“对啊,这都快入夏了,身上的衣裳就那么两件呢,三皇弟是穿了又脱,脱了又穿吗?”
“三皇兄快开门,我带了你最喜欢的点心来,林哥哥也有事找你,快出来吧!”
连秦昭玉都在?
“三殿下,是我,林靖。”
秦惊羽听得呆了,若是只有秦湛霆一人还好,那二皇兄秦兴澜心眼多,不好打发,而且林靖也来了,他跟来做什么?
下一瞬,门板被人捶得震天响,“开门!快开门!”
燕儿似是被吓坏了,双手扶壁,急急后退起身。
秦惊羽立时反应过来,按住他的肩,低叫:“别动,不用管他们,让我先看了再说!”说着,抓住他的裤腰就往下拉。燕儿面色惨白,拼命摇头,“殿下,他们要闯进来了,我不想给别人看到……”
成败在此一举,秦惊羽哪里肯依,“快脱,我就看一眼,他们看不到的!”
他退,她进;一逃,一追。拉扯之际,两人从苇席滚到地上,还撞倒了书案上的灯架和水杯,乒乒乓乓响个不停。
轰然一声,门板从外面被撞开,秦湛霆率先跳了进来,瞪着身形交叠的两人,嘴巴大张,眼如铜铃,“你、你们在干什么?!”
没看错吧,他那纨绔不羁的三皇弟,拼命压着个上身赤裎的小太监,小手还使劲去扯人家裤带。而那小太监满面屈辱,正垂死挣扎。
“大皇兄。”秦惊羽不情不愿唤了一声,眼看就要得逞,她哪里肯就此放弃,心念一动,直朝燕儿胯下摸去——看不到,总能摸出个大概来吧?
却是手腕一紧,被少年牢牢抓住,声音哽咽,“殿下,你让我死了吧……”
秦惊羽皱眉,“死什么死!”
耳后有轻微风声,衣领倏然被一股力道朝后一拽,生生将她扯了过去。
“好呀,穆妃说你在房里休养,原来竟是干这等勾当!”
一时间,后面几人也踏进屋来,齐齐围拢。
“大皇兄,你听我说,我没干坏事,我是在帮燕儿检查。”秦惊羽见大势已去,只得回头解释,“燕儿出疹子了,我正给他看呢。他面薄,不好意思……”
“出疹子?会传染吗?”秦湛霆赶紧松手退后。秦惊羽重重点头,“当然会传染!我才出过,不怕。你们快出去,这病厉害着呢,搞不好会死人的!”
“死人?”秦昭玉吓得尖叫一声,扔下手里的盒子就朝外跑。秦兴澜却面不改色,微微一笑,“既如此凶险,三皇弟也不要待在这里了,还是找太医来吧。”
这人精,管那么多干吗?!
秦惊羽暗自诅咒,满脸堆笑,“哦,好,你们先出去,我收拾下,马上就来。”
好说歹说,连番保证,总算见得两人往外移步。秦惊羽拍拍胸脯,刚要松口气,门口一直候着没动的人影却迈步进来。
“三殿下,我幼时出过疹子,也是熟体,让我留下来帮忙吧。”
林靖……她跟他前世有仇吗?这会儿好死不死地冒出来,帮忙,帮倒忙!
瞟了眼瑟缩在墙角,羞愧难当的少年,秦惊羽顿时意兴阑珊。
也是,要真看了他的身体,长针眼不说,以后还怎么相处……
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林靖,秦惊羽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那就麻烦你了,我这里有一盒防治疹子的药膏,你给燕儿搽搽,我陪皇兄们喝茶聊天去!”将穆妃昨日送的驱蚊止痒膏往林靖手里一塞,她压低声音道:“燕儿生性害羞,你一定要按住他。我母妃说了,必须衣裤尽除,浑身上下全抹遍,方才起效。”
林靖毕竟年近弱冠,比燕儿高出半个头,力气也大上许多,让他来做此事,自己丝毫不担心。至于她吗,一身轻松,招呼客人去也。
走到门边,她不忘回头一句:“对了林兄,这药稀罕着呢,等下务必记得要还给我!”
林靖点头低应,目送皇子殿下们远去,随即关上房门,转身对上少年幽光闪耀的双眸,“燕儿,过来搽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