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峥哭得泣不成声,在他身后,一群年纪相仿的少年围拢过来,情真意切,声声相劝。秦惊羽耳力超常,虽然隔了七八丈远,仍是听得清清楚楚。
“伯母,这事不是杨大哥的错,只是无心之失,被那黑心的郑家扯住不放。”
“是啊,您就下来吧,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再想办法!”
“我们这就四处借钱去,凑一点是一点……”
少年七嘴八舌地说着,秦惊羽越听越迷糊:杨峥一介书生,为人稳重谨慎,怎么会欠了人家一大笔银子?
秦惊羽匆匆结了账,拉着银翼出门,转弯上桥,挤开围观的人群。
桥栏边,妇人已被扶下地,双目红肿,泪痕未干,眼见杨峥站在跟前,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巴掌扇去,哑声骂道:“我打死你,打死你个不听话的逆子!我说过多少次了,咱娘俩好好过日子,不去贪图享受,你倒好,非要弄什么寿宴,把祖屋都赔给人家了!逆子,你拉着我做什么,怎么不让我死了,一了百了!”
“娘,娘啊!”杨峥不躲不闪,面颊挨了好几下,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周围少年赶紧相劝,妇人边骂边哭,场面极其混乱,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
秦惊羽拉了拉前面一名少年的手臂,轻声道:“这位大哥,出了什么事?”
那少年方才也在连声劝说,应是与杨峥相熟,此时听得有人在问,义愤填膺道:“正好,大家来评评理,看看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
他振臂一呼,便有不少人围拢过来,屏息噤声,倾听事情原委。
原来,这少年才子杨峥自幼丧父,是他母亲杨云氏含辛茹苦把他养大,是以对母亲特别孝顺。再过几日是杨云氏四十生辰,杨峥一心想在闻香楼大摆筵席,为母亲风光贺寿,无奈家境贫寒,囊中羞涩,只好四处借贷筹钱。后来靠人介绍,找了几份抄写书籍的差事,忙活半月,总算存下点银子。眼见所缺渐少,他心中欢喜,更是不辞辛劳,加班加点,没想到临近完工,却出了大祸——两天前,他抄书至半夜,太过疲惫下打了个盹,却碰翻了油灯,把雇主的书籍烧掉大半。
“杨大哥好生歉疚,把这半月来的血汗钱和平日的积蓄都送上门去,一直赔礼道歉,而且为了抢救书籍,杨大哥自己也受了伤,都没钱去治。”
少年越说越是悲愤,拉起杨峥的左手,撩开衣袖给众人看,但见那手背直到手肘,都是烧伤起泡的痕迹,已经开始流黄水,“不想那郑家说那本书是什么孤本,千金难求,竟然狮子大开口,硬要杨大哥赔八百两银子。这不是讹人是什么?他们见杨大哥拿不出,又说要杨大哥用祖屋来赔……”
原来如此。秦惊羽上前一步,“杨峥,你还认得我吗?”
杨峥扶着杨云氏,含泪抬眸,见得是她,哑声道:“秦少爷。”
秦惊羽点点头,“既相识一场,我就给你支个招:你去找周卓然,让他帮你摆平。大丈夫能屈能伸,关键时刻,低头求人不算什么。”
那周卓然纨绔不假,倒也仗义,并非一无是处。
杨峥涨红了脸,“我今日一早去找过周少,他姐姐嫁去邻县,他一路跟去,要下月才回京。我给郑家立了字据,三日之内就要赔付……”
迂腐!秦惊羽暗骂一句。八百两自己倒能拿出来,但凭什么给那黑心雇主?
“杨大哥,你那祖屋可不只是几间房,而是一大片庄子啊。虽然地方偏僻些,院落也破旧,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岂能用一本书就换了去?”
“是啊,杨大哥,这郑家欺人太甚!”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秦惊羽正要离开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一大片庄子,听起来倒是不错。
“杨峥,我能帮你,你先叫他们散了,然后带我去找那什么郑家。”
“你?”杨峥半信半疑。
“怎么,不信?”秦惊羽自得一笑,“我秦三出马,就没有办不好的事。”
“信,我信!”杨峥见过她胡搅蛮缠的本事,立时大喜,唤来两名少年将杨云氏护送回家,然后在前方带路,一干人等朝郑府方向走去。
秦惊羽见银翼默然跟随,也不担心,一路漫步而行,边走边寻思对策,途中路过集市,见有人挑一担子鸡蛋沿街叫卖,那鸡蛋圆圆滚滚,看起来十分新鲜,忽然之间,她计上心来。
到了郑府大门处,秦惊羽对杨峥耳语几句。杨峥会意,叩响府门,说明自己是前来还债。没过一会儿,一名年约二十五六身形矮胖的男子身着紫红绸衫,摇着折扇出门来,正是杨峥口中的黑心雇主郑远杭。
他一见众人,先是一愣,接着假意笑道:“是杨峥啊,这么快就筹够银子了?我说的可是八百两呢……”
“是啊,莫说八百两,一千两都不止!那个谁,郑公子——”秦惊羽高叫一声,隐在袖中的手掌一翻,一团物事朝他面前掷去,“银子来了,接住!”
那郑远杭反应还算快,伸出双手来接,只听得啪嗒一声,掌心尽是抓碎的蛋壳,黄黄白白的蛋液,顺着他的指缝,滴答滴答往下流。
“哎哟,郑公子,不是让你接住吗?你怎么这样不小心?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掌下去,我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级养鸡场,就没了!”
“养、养鸡场?”
“对,全大夏规模最大的养鸡场!”
趁郑远杭怔愣,秦惊羽嗓音清脆,娓娓道来,“一个鸡蛋孵出一只小鸡,这小鸡长成母鸡,可以生很多鸡蛋;这很多鸡蛋又孵出无数只小鸡,小鸡长成母鸡,母鸡再生鸡蛋;蛋生鸡,鸡生蛋,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你说,我办个养鸡场,岂是难事?”说着,掰着青葱细指,装模作样计算一阵,继而朗声道:“初次见面,我也不给你多算,一千两银子,除开杨峥欠你的八百,你补他二百就成!”
“可是——”
秦惊羽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莹白小手对着他,直直伸出,掌心摊开,“废话少说,给钱吧!”
“不对,你说得不对!”郑远杭倒也不傻,很快反应过来,啪地甩开手上蛋壳,冷笑道:“我打碎你一个鸡蛋,赔你一个鸡蛋便是,怎会赔出整个养鸡场来?这会儿不说一个鸡蛋,就是赔你十个百个,又有何妨?”
杨峥唇角刚一勾起,又垮了下来,与众人一样暗自握拳,直为秦惊羽捏了一把汗。秦惊羽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非也非也,我这鸡蛋,可不是一般的鸡蛋,乃是一只神蛋,鸡仙降世,独一无二!”
郑远杭讥嘲道:“小小年纪就吹牛皮,鸡蛋就是鸡蛋,凭什么说它是神蛋!”
秦惊羽笑道:“只许你家书有孤本,就不能我们蛋有神蛋?”
身后众人哄堂大笑,你一言我一句帮腔。
“是啊是啊,书都有孤本,蛋自然该有神蛋!”
“对了,你那只是一本破书,我们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神蛋!”
“你那书又脏又旧,我们这蛋又新鲜又漂亮,金光闪闪,五彩缤纷……”
秦惊羽听他们越说越不知所谓,赶紧扯回话题,“好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今日我也不为难你,杨峥烧坏了你的书,你又打碎了我们的蛋,双方扯平,之前杨峥已赔了银子给你,你把他的字据还来,这事就算两清了。”
郑远杭接过一旁家仆递上来的手帕,擦净双手,从袖中摸出一张字条来。
“杨峥,你的字据……”
“啊——”杨峥面露惊喜,急忙伸手去接。
谁知那郑远杭将字条朝他面前一晃,即是飞快收回,重新放于袖中,嘿嘿冷笑道:“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小子胆子忒大,找了这样多帮手来。我告诉你,我郑家在天京城里家大业大,可不是吃素的!”说罢手一挥,厉声叫道:“来人!”
府门立时大开,一下子冲出来大队家仆,个个凶神恶煞,手里还拽着七八只凶猛的大狼狗,张口狂吠,不停跳腾,反将秦惊羽一行团团围住。
与杨峥同来的一帮少年也不甘示弱,纷纷卷起衣袖,吆喝着就要冲过去。
“放!”郑远杭一声令下,家仆松开皮带,大狼狗瞬间跳起,齐齐朝秦惊羽的位置扑过来。
“秦少小心!”杨峥在一旁高叫。
秦惊羽脸色发白,将银翼的手抓得死紧。这狼小子,怎么还不发飙?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冲到最前方的大狼狗爪子刚要搭上她肩头之际,一直低着头的银翼碧眸大张,倏然出声:“嗷——呜——”
狼嚎突起,铁拳一抡,那只大狼狗被打得倒飞出去,脑浆迸裂,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其余狼狗被这声狼嚎吓得停住,尽数乖觉伏首,浑身发颤,口中呜呜作声,似在求饶。
面对这突如其来之变,双方俱是目瞪口呆。秦惊羽擦了擦掌心的冷汗,哈哈大笑,“一群耀武扬威的狗崽子,狼王在此,还不磕头认罪!”
外公没说错,这银翼,只一声就屏退强敌,果然有本事。
郑远杭不知好歹,连声叫唤:“你这碧眼妖人,对我爱狗施了什么妖法?你等着,我去报官抓你!”
银翼一声不吭,一个箭步过去,直接揪住郑远杭的胸襟。那些家仆一见狼狗屈服,主子被制,哪里还敢造次,纷纷后退。
秦惊羽冷笑道:“姓郑的,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莫怪我秦三为难你。银翼,你先把杨峥的字据搜出来给我!”
银翼拉开郑远杭的衣袖,一把扯过那字条,递给秦惊羽。
秦惊羽走到杨峥旁边,展开字条,“看看,是这个吗?”
杨峥略一浏览,不迭点头,“正是。”
秦惊羽微微一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小手不停,撕了个粉碎,碎片扔在风中,飘舞翻飞,煞是好看。郑远杭被银翼制住,动弹不得,见此情形,面上一阵红一阵白,“臭小子,我们走着瞧!下回等你落到我手上……”
秦惊羽先前被狼狗一吓,正窝着一口气,听他这么一说,顿时火冒三丈,“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哼哼,银翼,把他衣服全扒掉,吊到屋顶上去免费展览!”
银翼二话不说,大手一伸,就去扯他腰带。郑远杭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之前不过是嘴硬,此时给一番折腾,吓得尖声大叫:“秦少饶命,饶命啊!”
秦惊羽给银翼递个眼色,暂缓动作,“知道错了没有?”
“知道、知道了!”
秦惊羽点头,望了望面前气势不凡的府门,此前在路上听众人说过,这郑家是城里出了名的大户,一贯欺行霸市,声名狼藉,杨峥替他抄书,实是迫于无奈。
嗯,惩戒恶霸,资产重组,看来十分有必要……想到这里,她笑眯眯道:“这身白花花的肥肉,亮出来也有伤风化。要不,你就出点儿小钱把这事私了了?”
郑远杭尚在犹豫,银翼手上稍一用力,就疼得他哇哇大叫:“行,行,我答应,我答应……敢问秦少,要多少?”
秦惊羽想了想,轻描淡写地道:“不多,够杨峥治伤就行。我这人一向心地善良,从不为难别人。这样,你不用一次付清,每天给一点,第一天给一个铜板,第二天给两个铜板,第三天四个,第四天八个,每天给前一天的数目的两倍,以此类推,给够一个月,杨峥的伤也就好了。”
一千文钱兑换一两白银,郑远杭听得暗自好笑:一天几个铜板地给,那才多少钱?还以为会被漫天要价,没想到这小孩不会算账。
“行,行,我给,我一定给!”
秦惊羽笑道:“大家可听清楚了,是郑公子自愿给钱,我可没逼他。”
郑远杭连连点头,“是,秦少没逼我,是我自愿,自愿的!”
“那好,从明日起,每天一早送到杨峥家里去。你要是敢耍赖变卦,信不信,我这位狼兄半夜飞进你寝室,一刀割下你的耳朵!”
“不敢,绝对不敢!”
秦惊羽拍手笑道:“好,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她叫人找来纸笔,由她口述,杨峥执笔,唰唰写好字据,又让郑远杭签字画押,随后揣进自己怀中,“字据由我代为保管,一月期满,我再还你。”
事已了结,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郑远杭率众跌跌撞撞奔回府门,哐当一声,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眼见时辰不早,秦惊羽婉拒杨峥的邀请,与一群人匆匆道别,唤了银翼往回走,边走边哼起小曲,“这一仗,打得真漂亮……”
银翼瞟她一眼,闷声道:“真拖拉,弄什么一个月慢慢还,我直接拳头招呼过去,他准把身上的银子都掏出来。”
“你懂什么,你那点儿智力,也敢质疑我?”秦惊羽甩个清脆的响指,阴森森地笑,“郑远杭,我要让他哭死。”
敛财之路,已然走出了第一步,接下来,该想想如何招兵买马了。
夕阳西下,巍峨宫墙下,数名士兵围着一道瘦弱身影拳打脚踢,喝骂不绝,“哪里来的小乞丐,吃了豹子胆吗,竟敢冒充皇宫内侍?还不快滚!”
秦惊羽站在宫门前四处望,见外公还不见人影,索性找个树荫处坐下等。
“那边有人挨打。”银翼冷淡一句,走过来立在她面前,挡住还有些晒的阳光,也挡住了她大半视线。
秦惊羽微微闭眼,“打就打吧,我今天管的闲事已经够多了。”
方才那几声喝骂听得分明,不过是教训个误闯宫门、胡言乱语的小乞儿。这些镇守宫门的士兵平日训练有素,多半就是吓唬吓唬他,不至闹出人命。
想着宫外见闻,秦惊羽颇有些心不在焉,忽闻一声,“殿下……”
那沙哑凄凉的嗓音,如此熟悉,惊得她浑身一震,险险跳起。
那里,宫门半开,一干士兵正拽住一人,那人不避拳脚,只铁了心朝她的方向扑,一边抵挡,一边低叫:“殿下,是我啊……”
秦惊羽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见他被打倒在地,方才回神,走上前去。
“住手!你们放开他,让他过来!”
士兵被她一喝,齐齐松手退开,那人似是体力不支,扑通一声撞在地上。
秦惊羽心潮起伏,身体却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没动,面上也不动声色,看着他拾起一根木杖,艰难撑起身子,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越来越近。
“殿下,我回来了。”来人一身脏污破旧的衣裳,眼窝深陷,瘦骨嶙峋,仿若一阵风就能把他刮倒;唇角乌紫,还在丝丝淌血,却似不觉疼痛,依旧温顺含蓄地笑着,眉眼弯起,如斯满足。
“燕儿?”她淡然一声。就见他走到近前,忽然木杖跌落,砰一声跪倒。
“殿下……”
秦惊羽背手倒退一步,冷然看他,“你还记得吗,我给你的假期是多久?”
燕儿俯首答道:“燕儿记得,是一个月。”
秦惊羽轻笑一声,哼道:“今日距你出宫,已经过了整整四十五天。”
话刚说完,她心头咯噔一下:自己数着日子过的吗,怎么记得如此清楚?
甩了下头,她又道:“按宫里的规矩,假期超时,该当何罪?”
燕儿面上血色渐褪,缓缓答道:“轻则杖责,重则逐出宫去。”
秦惊羽点头,还没说话,就见他伏在地上,不住磕头,“燕儿愿意接受任何处罚,求殿下不要把我逐出宫去,殿下,燕儿求您!求求您!”
这几下动作颇重,毫不作假,再次抬起头时,他额上已见红,甚是可怜。
见此情景,连秦昭玉都于心不忍,帮着求情,“三皇兄,燕儿以前表现也是不错的,你就饶他一回吧。”
秦惊羽不为所动,只冷眼看他,“你先说说,你这副模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儿垂眸答道:“燕儿无能,在回京路上遭遇了强人,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是以延误了时日,求殿下开恩!”
“强人?”秦惊羽冷笑,“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对方是何等样貌身形?”
“上月初八,就在出了浚县不远……那是晚上,我还没看清,就被他们一棒子敲昏了,还给推下了山……我是第二日一早在山下草垛子里醒来的……”
“浚县?”在学堂上听过这个地名,秦惊羽挑眉,“浚县离此几千里路,你身无分文,怎么回来的?”
“我……我走回来的。”
走回来的?二十来天,几千里路,他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徒步走回来?
秦惊羽一步过去,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目光朝下,盯着那一双破烂长裤下的脚,“把鞋脱了。”
“殿下……”
“脱了!”
“是,殿下。”燕儿讷讷应着,弯身脱鞋,却因乏力,一下子歪在地上。
秦惊羽蹲下身去,拉下他脚上的破鞋,不想竟引得他眉头微蹙,嘶嘶吸气。
一股腥气迎面扑来,混着脓血与腐肉的气味,对嗅觉灵敏的她而言,直觉胸中翻腾,张口欲呕。
燕儿见她神情不豫,惊慌低道:“殿下,别看了,脏……”
秦惊羽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面色复杂。只那一眼,已看到他的脚到处是水泡,有的已化脓糜烂,和鞋底黏在一起,根本脱不下来。
“好吧,既然回来了,就去高总管那里报到,回明华宫当差吧。”
燕儿大喜,刚要磕头谢恩,却见她又徐徐启唇,话音淡漠如风,“不过,当日我说得清楚,内殿已无空缺,只能做个外殿杂役太监,要不你再考虑下。”
燕儿微怔一瞬,仍是磕头下去,“燕儿愿意!”
刹那间,她分明听见有水滴啪嗒落地,那一滴泪,似是流进了她的心里。
“好,就这样吧。”没有任何抚慰,她神情自若,转身就走,边走边想:若是苦肉计,也着实难为他……
她真想问一句:燕儿,你到底图什么?
晚风清凉,月色明朗。
陪穆妃用过晚膳,秦惊羽坐于灯下,瞅着房门方向。
顶上月光投下来,回廊地面上映出斑驳的树影,明暗难辨。
“殿下,是不是累了,奴婢服侍您就寝可好?”琥珀上前,细声细气地问。
“不急,我在等人。”
正说着,就听得外间脚步声响起,汝儿在门外禀道:“殿下,高总管求见。”
“让他进来。”
“是。”
秦惊羽伸展下身体,懒懒看向来人,“他……情况如何?”
高豫施了一礼,禀道:“已安排在明华宫外殿,明日就开始做事,主要做些清扫盥洗的事务。”
秦惊羽听得蹙眉,“我是问他身上的伤。”
高豫怔了下,道:“回殿下,奴才以为是他长途跋涉身体虚弱,没太注意,他自己也没提。”
那个少年,外表柔弱,骨子里却极端傲气。
秦惊羽暗叹一声,沉吟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高豫行礼退出,刚走到门边,又听得背后轻唤:“外殿也不缺人手,让他休息两日再做事。”
等高豫走得不见,秦惊羽取过书案上的一个小药瓶,递给琥珀,“你这就拿去给燕儿,他要问,你就说是你在太医署求来的。”
琥珀满脸困惑,也没多问,接过来急急出门去。
“汝儿,你也退下吧。”
秦惊羽又坐了一会儿,等到外间声响全无,才仰面朝向屋顶,微微一笑。
“你还想在上面待多久?”
黑影闪动,银翼一跃而下,几无声息落在地面,面上满是惊疑,“你怎么知道我在上面?”
秦惊羽低笑,“我就是知道。”先前跟琥珀说话的时候,她就注意到有人从树梢弹起,继而落在屋顶琉璃瓦上,躬身前行,沙沙作响。
不过,这耳目超常的异能,她暂时没打算告诉银翼。
银翼瞟她一眼,突然道:“你那两个哥哥,看起来比你厉害。”
“我哥哥?”秦惊羽眯起眼,“你见过他们?”
银翼点头,“你资质不坏,为何不好好学武功,反而成天跑出宫去玩?”
“学武功?”秦惊羽轻笑一声,正色道:“银翼,这世上,很多事都不是单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以德服人,你懂不懂?”
银翼摇头,“我只佩服比我强的人。”
秦惊羽翻了个白眼,“内心强大算不算?”
银翼看她半晌,又是摇头,“没看出来。”
“你智商有限,跟你没法沟通。”秦惊羽叹气,挥手道:“得了,你自己找地方洗洗睡了,我还得计算下,那姓郑的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不对。”
银翼站着没动,看秦惊羽在纸上一阵比画,最后听她摇头晃脑地道:“就算再笨,到第十天也该有所察觉了吧。会不会狗急跳墙呢?这倒是个问题……”
秦惊羽抬起头来,见银翼没走,笑道:“对了,你最近在宫里也闲着没事,不如去给杨峥一家临时当会儿保镖。有架打,估计你会过得比较开心,天天臭着一张脸,难看死了。”
银翼不解道:“你认为姓郑的会去行凶?赔不了多少钱的,他何必——”
秦惊羽打个哈哈,“我未卜先知,行不行?”2的N次方,口水讲干他也不见得能懂,不说也罢。
耳语交代一阵,银翼点头,再无二话,径直往外走。
“银翼——”
“还有事?”
秦惊羽看着转头回来的男子,双手托腮,嘻嘻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笑起来会不会比现在更帅?”
银翼僵了一下,逃命般飞驰而去。
到第二日一早,琥珀前来侍候秦惊羽梳洗更衣,一并复命,“奴婢已将药膏交给燕儿了,并叮嘱他按时敷药,他对药膏的出处没有怀疑。”
秦惊羽点头。这回只是母妃那里疗效一般的药,料他也看不出来。
却见琥珀跪了下来,“殿下,燕儿一身都是伤,想必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奴婢恳求殿下,饶他一回吧!”
秦惊羽看她一眼,想着少年的情形,神情淡然,“他让你替他求情?”
“不是的!是奴婢看他可怜,一直念叨殿下……”琥珀素知这主子性情随和,便大着胆子,轻拉她衣摆,“殿下,那外殿管事的小原子不是个东西,经常欺辱弱小,燕儿落到他手里,想都不敢想……殿下过几日还是把燕儿调回来吧?”
小原子?好似听说过这么个人,在外殿声名是不太好。
秦惊羽也没断然拒绝,只摆手道:“你起来吧,这事我自有分寸。过几日我先瞧瞧他去,不过你不可事先通报,否则,我定打断你的腿!”
虽是惩戒之言,语气却轻松。琥珀大喜,连连磕头,“多谢殿下开恩!”
见得她欢喜模样,秦惊羽暗自好笑:看不出,这燕儿人缘倒不错。
不过,也别高兴太早,她所说的几日,应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没过两日,穆青再次进宫,只说东海之行不能再拖,在秦惊羽依依不舍的挽留声中,身负行囊,翩然远去。银翼中途趁着夜色回来了一趟,说是郑远杭遵守约定,每日一早送来钱款,雷打不动,并无异状。
秦惊羽只是轻笑,“他脑子不好使,还差些时日,你继续潜伏吧。”见他不以为然,也懒得解释,招手道:“来得正好,陪我出去走走。”
银翼也不多问,两人悄然出门,避开守夜宫人,慢悠悠向明华宫外走去。
深夜,凉风,外加一弯冷月。秦惊羽立在宫柱后,看看天上的景致,再看看水井边上跪地搓衣的少年,微微叹气。
月色下,少年身形越发瘦削,显得那般孤寒无助。他没有发现窥视,只是慢条斯理地涤清了衣物,抱着只大桶,往偏殿的方向蹒跚而行。
秦惊羽一眨不眨盯着他,直到那身影消失在长廊那头。
“没人知道,其实,我是个很心软的人……”
听得她幽幽一叹,银翼心底微动,下一句却是令他想去撞墙,“唉,我英俊多金,善良仁慈……这满身都是优点,人见人爱,以后追捧膜拜者越来越多,若是你争我夺,打个头破血流,可如何是好?”
这个主子,厚颜无耻,平生仅见……
等等,主子?银翼被自己的心思吓了一跳。
不出所料,到第十日午时,银翼再次归来,汇报战果。
“昨日戌时郑远杭带了一大帮人来,气呼呼闹腾一阵,被我赶跑了。”
“总算反应过来了,很好。”秦惊羽点头,想了想,把他推向门口,“你赶紧回去守着,以防他恼羞成怒,气急攻心,使出些下三滥的手段对付杨家。”
银翼稳住没动,“没事,今日一大早,杨峥那帮兄弟来了近二十人,在他家后院搭了个通铺,说是轮流值守,把这一月熬过去,我晚些回去也无妨。”
秦惊羽闻言奇道:“他那帮兄弟年纪也不小了,平日都没个正经差事吗?”
“他们和杨峥一样,都是寒门子弟,穷得叮当响,想找个体面差事,又没个家境好的亲戚担保举荐,只能四处找点儿杂活做。”
秦惊羽听得挑眉,“前不久宫里禁卫军和羽林郎才招募了新人,年纪也和他们差不多,体格相貌还没他们好。”
银翼像是看珍稀动物一般看她,“你不知道皇宫选人的规矩吗?”
“什么规矩?”
“皇帝亲卫,必须是世家子弟才有资格当选。就算是地位稍低的宫门守卫,出身也须是中等富足人家。像他们这样的家境,最多只能去镇守边戎。”
秦惊羽睁大了眼,好奇道:“你来京城才多久,就了解得这样清楚?”
“他们一边铺席一边抱怨,我在暗处听到的。”
“唉,这封建社会的等级制度,害人啊……”秦惊羽摇头晃脑叹息一阵,忽然又笑道:“看不出,外表冷酷的狼小子,居然是个包打听。过来过来,给我好好说说,还听到什么八卦?”
银翼瞟她一眼,转身就走。秦惊羽望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边笑边喊:“喂,记得替我瞧瞧,杨峥那帮兄弟身手如何!”
银翼走后不久,琥珀就姗姗进来,铺床放帘,侍候午睡。
“殿下骗人,不讲信用。”
秦惊羽摸着下巴,故作惊讶,“我几时骗你了?”
琥珀低声道:“殿下那日答应过的,要去看燕儿,结果总是不去。”
“我这不是忙吗……”
“殿下每日在宫里到处晃悠,三天两头去找四殿下玩,哪里忙了?”
秦惊羽明白她的心意,却佯作不知,一屁股坐到榻上,“好了,我要睡觉了。”
“殿下!”琥珀急了,拉住秦惊羽的衣袖,不让她躺下,一边轻摇,一边低唤:“殿下——”
秦惊羽面色一整,甩手道:“有完没完了?到底你是主子我是主子?”
“奴婢不敢。”琥珀一颤,立时松手。
远远的,有步声传来,由重变轻,到了门口,即停止不动。臆想中的禀报声并未响起,秦惊羽躺在床上,也不理睬,暗自好笑:这个汝儿,又搞什么鬼?
又过一会儿,就听得背后声响细微,似是在往外挪动脚步。
秦惊羽听她大致站定,才悄悄睁眼,只见琥珀站在门边,与汝儿低低说话。没说几句,汝儿就急匆匆跑开了,琥珀急急回来道:“殿下,求您去救救燕儿!”
秦惊羽哼了一声,揉着眼睛,淡淡道:“燕儿怎么了?”
琥珀面色发白,“燕儿他、他惹怒了小原子,被好几个太监带着棍棒拖进屋去有小半个时辰了,只怕不死也要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