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案底刺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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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案底刺绣(26)

“进屋坐坐吧!屋子里有暖气的。”

“不了!”

“也好!等一会儿,我还得推着老太太去街上散散心呐。太阳快出来了,卧病在床的老人需要晒晒太阳,补补钙的。”

姜雪子巳经走到了门口。忽然,她一折转身子,迎向了随身相送的那个女人。姜雪子脸颊发烧地说:“我想问问,你是他们二位老人的……”

“他们曾经是我的公婆!”

“哦!”

姜雪子狂奔似的出了一只船街道的巷口,上了大路。积雪的大路巳经凝冻成冰,阔大的街树们都穿着厚厚的草席,只留下遒劲的枯枝,枝枝丫丫地伸向天空。在一棵树上,姜雪子看见了一只去年挂上去的风筝,虽说灰尘缠身,却仍能看出是一只京剧的脸谱,露着关公那样的红脸膛。

在树下,积雪巳堆成了山,在隐约的日光下悄然融化着。寒风依旧劲吹,扑面刺骨,但姜雪子走得热汗淋淋。

在她的想象中,那个女人该推着一辆轮椅车出门了。车子上坐着一位皓发银首的老人,闭目含笑,享用着久违了的日光。而那个女人紫红色的靴子踏在长长的巷道里,颀长的身影、高耸的发髻、雪白的毛衣,与天地和谐一体,不分彼此。姜雪子细细咂摸着:她的五官有一种特别的气质。一种天生的气息在包裹着她,恭维着她,养护着她。

一时半会,姜雪子判断不定那究竟是什么?但她很快就想到了一种在寂寞的高天上飞翔的尤物:仙鹤。

“仙鹤?”这个圣洁的词,嵌在姜雪子的脑际里,犹如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之门。

“是的,我见过她一她和肖铁的合影!”

一念至此,姜雪子豁然醒悟。她笑了,想在几无人踪的大街上美美地狂笑一场。

像是要将一生的路一次走完,姜雪子徒步穿过了半个城市,仍兴致未减。她从未感受过散步竟是这般温暖。一座空荡荡的城市,一盘被连日来的积雪掩映的棋局,一道拉开后重又关闭的幕布,仿佛专门馈赠给自己似的。

她情绪昂扬地走着,在一群孩子们纷乱的雪仗中穿行而过,浑然不觉。

傍晚时分,姜雪子路过小学门口时,校园里哗啦啦地涌出了无数的家长和孩子。姜雪子躲闪着,想赶快撤离,找一条鲜有人烟的小巷,将散步继续进行下去。待她走至对过的马路边时,猛地听见了文军的喊声。

文军拽着囡囡,泥塑般地站在对面,机械地对姜雪子扬了扬手。

姜雪子喜出望外,不管不顾地疯跑起来,迎了上去。她差点摔倒,幸好文军抢过来,一把扶住了她。

原来,寒假结束前的家长会刚刚开完。

姜雪子蹲下身子,偎在了囡囡跟前,很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蛋。囡囡仍旧穿着姜雪子熟悉的那件棉猴,宽大的帽子遮住了小脸,嘴巴一直撅着,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姜雪子连问了几声,囡囡都阴着表情,爱搭不理的样子。姜雪子攥住了囡囡的手,才觉得孩子的十指冻得皲裂了,很粗糙,与一沓砂纸没什么区别。

“阿姨,考你一个题。”

姜雪子点了点头,看见她的眸子里聚起了光。

“雪落在地上,化成了什么?”

“水!”

“不对!”

“那就是泥了?”

“错!”

“那你告诉阿姨,雪落在地上,究竟化成了什么呀?”

“春天!”

姜雪子搂住了囡囡,几乎能感知出她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的梦想。囡囡也乖巧地贴紧了姜雪子,伸出双手,捂在了姜雪子的脸上,也怕她寒冷似的。俄顷,囡囡俯下头,搭耳对姜雪子悄悄说:

“老师判我答错了,和标准答案不符。”

姜雪子宽慰说:“老师也有犯错的时候,阿姨觉得‘春天’是对的。”

“那我长大了不做老师,我要像阿姨你一样,当一个漂亮的女警察。”囡囡捏着小小的拳头,宣誓般地对姜雪子挥了挥。姜雪子很诧异,狐疑地问:

“为什么?”

“我要抓住杀害我妈妈的凶手,等我长大以后。”囡囡笃定地说。姜雪子望望囡囡,又回头瞧了一眼侧立一旁的文军,血管贲张。文军嘻然一笑,眉头也一皱。

这一刻,姜雪子觉得自己也大错特错了。错了许久,自己竟然都惘然不知一谁说孩子的眼睛里藏着一尊神?逼视着囡囡的脸,姜雪子迅即修改了这一想法。其实,这个孩子的眼睛里藏下的,只是一块冰。

寒冰!

又一场西伯利亚的寒流到来,风雪如旧。

临近下班时,技侦办公室的人都走掉了。姜雪子一直逗留着,时不时地出门,瞅一眼走廊尽头支队长老胡那里的动静。确信没人时,姜雪子才蹑手蹑脚地踱过去,叩了叩门。听见沉闷的应答后,姜雪子走进去。

天色阴暗,老胡却没开灯,像一尊雕塑般坐在暗处。唯有烟头一闪一暗。

姜雪子想拉墙上的灯绳,被老胡阻止住了。等眼睛适应后,姜雪子借着微光靠在老胡的办公桌前,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如何去讲。姜雪子绞着十指,嗫嚅着,对不怒自威的老胡充满了敬畏。

三天前,待肖依出院后,她才回单位销了假。在走廊里碰见好几次老胡,他都阴沉不晴,对姜雪子不理也不睬。

老胡吸到了烟屁股上,又捏起一支来。姜雪子乖巧地拿起桌上的打火机,擦燃了,喂到老胡的嘴边。老胡先是视而不见,接着忽地吹灭了火,手底下一动作,又将烟屁股衔在了另一支烟头上。姜雪子讨个没趣,立定在桌前。脖子里一热,红透了。

等老胡过够了烟瘾,他在薄暗里拉开了抽屉,将一张纸取出来,扔在桌子上。姜雪子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刚要俯身去瞧,老胡蓦地站了起来。

“我知道,你要跟我谈这个。”

姜雪子拿起来,一眼盯下去,竟是自己画的那幅模拟人像。她还记得那个高烧的夜晚,她为了王小列被麻醉抢劫一案,草定的嫌犯“苏白”的画像。

“你知道了?支队?”

“哼!”

老胡喘着粗气,在办公室的薄暗里踱来踱去,气得踢翻了一盆花和一个脸盆架子。凭着对老胡的了解,姜雪子知道,他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你刚拿给我看时,我就一眼认出是谁了。就你姜雪子一个人糊涂,你被蒙在鼓里,被什么什么糟糕的亲情给弄瞎了眼。我不气是谁作了案,气的是你姜雪子有眼无珠啊。”

姜雪子耐着性子接受了,怯怯地问:“那该怎么办呀?”

“我懂得该怎么办,不是热办,就是凉拌。用不着你指手画脚。”

“那你会犯错误的。”

姜雪子明白老胡的术语,这是刑侦上惯用的一“热办”即从速归案,不留余地;“凉拌”即冷处理。一旦老胡说出类似的话,往往意味着他心里有了数,会对此案手下留情,放一马的。

“用得着你操闲心?”

“可我担心你。”

老胡被这种挑衅给激怒了,拍着桌子说~人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谁不拉屎放屁?谁一辈子不犯个大错小错的。我老胡也会。”

“可组织上……”

“省下你的那点脑子吧!我要是你姜雪子,我现在赶快滚蛋,回家去看看老娘,给老母亲做一顿热饭。这比什么都好。”

姜雪子几乎是被老胡赶出门的。她并不觉得受了多大的羞辱,更没感觉到老胡的恶声恶气里埋着多深的偏见。相反,有一股暗暗涌动的暖流布满了全身,令她疑惑顿消,揪心不再。姜雪子不想即刻对病床上的肖依讲。她打定主意:等肖依彻底痊愈了,一定带着她,去家里看望一下老胡。

姜雪子又想,老胡的话是对的。巳经有好几个星期没见到妈妈了,连妈妈的电话也没接到过一个。她的老寒腿好点了吗?她还夜夜去医院里陪护姨娘吗?姨娘的病情,到底有没有好转呢?带着满心的疑问和欢娱,姜雪子拦下一辆出租,朝家的方向驶去。

真应了那句话:说曹操,曹操就到。

姜雪子听见了妈妈的电话,她送给妈妈的小灵通。她迫不及待地喂喂喂了几声,连珠炮似的提了十几个问题,等着妈妈来回答。但妈妈的那头异常冷清,能隐约地感觉到妈妈在哭,将嗓眼里的哀伤拼命压抑着。

“妈妈,发生什么事了?姨娘病重了吗?”

“她死了!”

“哦?”

到了家的楼下,姜雪子塞过去五十块钱。不等找零,她就狂奔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地往楼上跑去。漆黑的楼道里,感应灯一个个亮起。

“姨娘死了。他的儿女们抱着骨灰,回陕西老家去安葬了。她死了。她死了倒是省心了不少,不怕别人再来欺负她,也不怕家门被羞辱了……雪子,妈妈疼爱你不够,要你受了苦。妈妈对不起你。我一直巴望着你赶紧结婚成家,让我有个盼头。但妈妈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妈妈的心被别人揉碎了。”

“到底怎么了?”

姜雪子觉得妈妈怪怪的,像是在告别。

“李叔惹你生气了吗?”

姜雪子站在家门口,发现门洞开着。进了屋里,所有的窗户玻璃都打碎在地,满目狼藉。房间内的温度与室外没什么两样,更冷的却是姜雪子的心。她没看见妈妈的身影。找遍各个房间,妈妈都遁迹了似的。霎时,姜雪子如遭电击,头发直立了起来。

她奔出了家,往楼顶的不台上跑去。

“妈妈,别扔下我。”

妈妈语气萧索地说:“那个老混蛋被妈妈撵出去了。妈妈再也不想见到这个家伙了。他调戏了翠翠,差点儿让翠翠失身。你姨娘的在天之灵也不会饶恕我的。我这一去,就是给你姨娘负荆请罪的……”

风雪肆虐,天地如一团缟素。

果真,姜雪子望见了妈妈。妈妈站在八楼的不台上,显得那么弱小和模糊。姜雪子悄然迎了上去。

辽阔的夜色下,忽高忽低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城市沸腾开来。这天,恰农历的腊月二十三。按民间的说法,乃是“小年”:恭送灶王爷升天一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