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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行走西北(2)

一位浙江放蜂人,对我说起一件往事。有个农民把驴栓在他蜂箱附近的树上。谁知驴子正发情,它刨蹄思尾不老实,引起蜜蜂误会,就去叮咬,驴子疼痛难忍,愈加狂暴,成群成团的蜜蜂也发了威,群起奋勇而攻之,密密麻麻地叮了驴子一身。驴子挣不脱,刨蹄打滚,哀号不止。这场驴蜂大战,没法劝,没法拉,人也靠近不得。蜜蜂是见谁叮谁。原来,所有的蜂类在被杀死时都会向空中散发一种化学元素向同类报警,附近的同类接到报警信号后,为了保卫家园和同胞,便立刻倾巢出动,全力以赴,螫咬遇到的所有动物。大黄蜂、杀人蜂,野蜂、家蜂都是如此。这是上帝给它们的自卫本能。蜜蜂当然也不例外。驴子中毒死了,官司就来了。这罕见的驴蜂相残案,法律上找不到条款,法官自然无法断决。拖了很的时间才在村长的调解下,由他赔了不情愿的几百元钱才了结。他孤身在外,自然要让几分。他苦着脸,忿忿地对我说:“其实,我的损失比他大多了,蜂儿死伤无数,你知道,蜂儿螫了人,就再也活不成了。妈的,驴大死了有人看见,我的蜂儿死了就没人看见了。”

蜜蜂是一种社会组织性很高的智慧动物,分工明确,各司其职,遇到攻击,奋不顾身,全力作战。我曾问过养蜂人,他们的蜜蜂是哪里的,他们说是从意大利引进的“意蜂”,个头比本土的大,产蜜量也高。

我知道日本引进“意蜂”就没有成功,一只本土的大黄蜂很快就能咬死成千上万只“意蜂”,而本土的蜜蜂却能制服大黄蜂,它们用身体团团围住大黄蜂并用自己的体温烤死进攻者。大黄蜂只能承受摄氏48。以下的温度,蜜蜂却能承受比此更高的温度。

在安西县城附近的一个低矮的帐篷中,一位放蜂人把自己赚来的钱称为“绿色”的钱。他说:“这是我们的行话,是说吃这行饭不容易,多少辛苦和汗水养着呵。”这说法是多么准确和有想象力。

我说:“为什么不说是红色的,像血,多珍贵。”

“不敢,不敢,那是老一辈革命家打江山才能用的。”他自谦地笑着,连连摆手。“说彩色的钱,甜的钱也可以呀。”“那是你们写文章的人说法了。”

那年八月,在新疆北疆福海县的公路边,我也看见了沙枣林里掩映着放蜂人的帐篷,边上是条清澈而欢快的渠水。正惊异,沙枣花已谢,这里有什么花蜜呢?不远处,是大片大片的油葵花,正开得浓艳而热烈,那一个个金黄色的小轮盘,恰似一颗颗流光溢彩的小太阳,汇成一大片,就是一颗硕大无比的大太阳了,向四周飘溢着灿烂而又芬芳的阳光。那情景不由让人想起梵高的名画《向日葵》。这是我看见的最边远的放蜂人了,也是我最难忘的一幅画面。真是花开到哪里,放蜂人就追赶到哪里。

只要机器造不出蜂蜜,只要人们还对蜂蜜有渴望,只要大自然还有花朵,只要还有小蜜蜂,这个逐花的部落就不会消亡。

1998年9月。

守望炳灵寺

为了纪念炳灵寺文物保护研究所成立50周年’所里邀请《丝绸之路》杂志社的季成家社长、朱子国副总编,诗人高平、孙一峰,散文家杨闻宇和我到炳灵寺小住几日,写点东西。这些人中,年龄、资历、学识,我都在最后,只能算是个凑数的。但我是个大自然和石窟艺术的双重爱好者,他们又都是我的良师益友,同时,还能从喧哗的都市,从人流车流和钢筋混凝土的丛林中出逃,岂不快活,我哪有不应之朝夕相处,好山好水美洞窟看了不少,但印象最深最好的,还是长年累月坚守在这里的炳灵人。所长王亨通介绍说,50年里就只有两任所长。第一任是王万青,从建所开始,干了四十多年,第二任就是他了。王万青是王亨通的“尕爷”,就是他爷爷的弟弟,我笑着说:“这个研究所被你们王家承包了。”

5年成立炳灵寺文物管理所时,编制只有两人。王万青是县城中学老师,上级挑来选去,也只有他合适。他被任命为第一任所长,一人背着行李,坐着羊皮筏子过了黄河,在小土屋里住下,白手起家,当起了光杆所长。开始办公’打报告连个公章都没有。不久,另外一个人来了,但没多久,可能是嫌生活艰苦又走了。其间不知换了多少茬人,只有王万青坚持下来了。我读了老所长写的《炳灵寺石窟40年》,在文末,他说:“文管所从开始的2人到1990年的10人,特别是经过长期的管护和研究工作实践,他们中大多已成内行……他们普遍热爱文物工作,在这个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生活困难的山沟里,认真管护,潜心研究,执著追求,默默奉献,有的已在这里安家落户。”

王亨通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他一工作就到了炳灵寺,已有22年了,从一名普通的小青年到所长,从一个对文物所知不多的毛头小伙子到有高级职称的副研究馆员。老所长的儿子王世儒也是个例子,我们去时,他是所办的主任,有不少学术论文发表。接待部的负责人邓天珍更是这样,她大专毕业,是王亨通的夫人。邓天珍有着模特的身材和面容。我们一问她,才知道,要不是父母反对,她真的就干上那一行了。她对我说:“在大学读书时,学的是旅游专业,到炳灵寺来过,觉得这里太苦了,交通不便,物质缺乏,除了游人、河水和荒山,一无所有。我对同学说,这里我死都不会来。有的同学开玩笑说,要是你嫁到这里来呢。我说,不可能!”可命运就是会开玩笑。她真的嫁到了这里,安了家,安了心,一干就是15年,孩子已经13岁了。她陪我们参观,给我们讲解,对名气最大,最精彩,离地面也最高的60多米/窟,她讲解的尤其认真和详尽。

要不是住了几天,我很难想象,已经是21世纪了,又是个著名的开放旅游石窟,这里至今还没有一条公路可通,进出只有一条黄河水道。所有日用品都要从县城先用汽车拉到刘家峡水库的大坝上,再从50公里的水路用船运过来,打不通手机,洗不上澡,电视只能收看四个频道。每年除了“五一”和“十一”期间的黄金旅游季节外,都比较冷清。现在如此,就可以想见过去的情景了。

我们住的四合小院是所里生活和办公之处。这是0年第三次搬迁和改建的。王所长的住处,外间办公,里间住人。王亨通对我说,他刚来的时候,没电,吃的粮,点灯的煤油,都要沿山间小路到几十里外的五台乡供销社背回来。“现在比过去好多了,我们已经有了办公室、接待部、业务室和保卫科,有二十多人了。”言语中充满了高兴和自豪。文物事业,古佛青灯,清贫寂寞,能热爱和自豪,就需勇气,就是一种难得的境界。在当前的世风之下,如果这所长是个肥缺,不知要换了多少任了。

第二天,他驾车带我们在峡谷里沿河道上行去上寺参观,一边驾车,一边讲解,遇到好景象,还停下车来让我们饱览。山路崎岖陡窄,他却开得得心应手。那天,他还不时用数码相机为我们拍照,到晚上,就把照片打印出来了送到我们手上。我翻看由他主编的多本的资料图书和论文集,更感到他是个多面手,年轻能干,又热情开朗,我不禁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

炳灵寺的历史和敦煌、麦积山石窟大致差不多,其自然环境却大不相同。它是好山好水好寺院,好到一块去了。

炳灵的山有特点,它不是高原雪山,也不像华山那样奇险,而是别有韵味的“石林”。它的山像石柱、石笋、石峰、石林,山体上到处都是被风雨蚀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石窝、石洞,最大的叫石室,大都有佛龛。它的美决不亚于皋兰县龙泉乡的黄河石林。它有一对俏丽的姐妹峰守在大寺沟口,有一大片石壁山峰,刀劈斧砍的一般,强迫黄河在它面前拐了个直角的大弯。炳灵的山没有高大植被,只有一些矮小的守望炳灵寺灌木和小草,这就更突出那些满山的石洞、小石窝的独特之美。这种山陡得不能攀爬,却别有一种看头。炳灵的水,是被李白称之为从天上下来的黄河水,说它好,是它处在上游,远离现代文明,还没有多少污染,还保持着它从青藏高原下来时的原貌和天真。

在好山好水边建成的炳灵寺还能不美吗。天下好山僧占尽,一点儿也不假。

那几天,我们过的是神仙的日子。吃的农家饭,白煮土豆、玉米,是大家最喜欢的。一切都彻底放松。我白天参观采访,早晚在小塘边垂钓,听轻风细语,小鸟鸣叫,看野鸽子出窝和归巢的翅影,还有一些红嘴鸦,间或还可见一些山羊在悬崖峭壁上觅食跳跃,让人惊叹它的胆量。天光云色,一片天籁。

同时,我也见识了炳灵寺的魅力。双休日,游人络绎不绝,男女老少,国内国外,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还有不少港澳和台湾同胞。我和闻宇就遇到了一群台湾来的男女信众,我们互致问候,他们还给了我们来自台湾的佛教纪念品。

我采访亨通是上午。亨通是个有心人,他不但全面介绍了所里的情况,包括门票史,从开始的5分钱到现在的30元,他还对参观人数自觉地做了记载和分析。游客最多时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每年达10万人次,90年代中期开始下降。2年才有3万多人,2年可能突破5万人。游客的多少,直接反映了人们的精神面貌、经济状况、治安状况以及文化状况。就是研究游客的成分结构的变化,也大有学问。他忧虑地说,这些年,厂矿工人,城市居民和大中专学生的比例下降了,而公费旅游却在上升。总体说来,孩子和国外游客,大致都在左右。外国游客首推日本,日本是中国这个大文化圈里的,多一点正常,其次是美国、澳大利亚、法、英等。

在采访结束时,正好有一日本退休老教授来找他。这位叫东山健吾的考古系教授,已73岁,身体和精神都很好。这次他带了12人的曰本旅行团刚从敦煌赶过来。我问他去过敦煌多少次。他说:“一百多次吧。”亨通说:“东山先生自上个世纪90年代后,每年都要带团来炳灵寺几次,少则十几人一团,多则三十多人,他当团长兼导游,先到敦煌,再到炳灵,是老熟人了。”我问东山先生最早何时来过炳灵,更是出语惊人。“我3年就坐羊皮筏子来了,那时我在中央美院读书,研究所还没成立呢,更没有大水坝。”亨通请东山先生和我们一起吃午饭,我们向这位热爱中国文化的老人敬酒,当他知道王世儒是老所长的儿子时,东山先生看了一会说:“你很像你父亲,我和你父亲一起住过,小土屋,点油灯,也没有菜吃。”我还碰上北大考古文博学院的马世长教授,带着夫人和孩子来考察,他也是熟悉热爱炳灵寺的老人了。马先生对我说,他5年来的时候,知道这里艰苦,就在兰州买了一摞子锅盔,带了一罐熟猪油,从县城经杨塔乡走了几十里的山路来的。他感叹道:“二十多年过去了,变化真是大呀,那时不说别的,生存都困难。”

闻宇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当天晚饭后,天已经黑了,我出门闲转,没走几步,暗中有人叫我,这才看清,闻宇独自坐在卧佛寺大门外的石凳上,对岸就是一排排的洞窟和那尊几十米高的大佛,他正在那里沉思默想。我和他对面坐下,让夜色淹没了我们。闻宇多次和我说过,贪官污吏不进佛门,也不礼佛拜佛。我也说过,他们心里有鬼,有愧。“愧”字也有个“鬼”字哩。其实我们也知道这于事无补,只是说说而已。面对大佛,我们又一次说起了宗教的话题,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着。

世上几种伟大的宗教,总是劝人多做好事,而没有让人行凶作恶的。伟大的宗教也像人一样,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诞生、成长、兴盛和衰弱;当然,也会被真诚信仰,或是被吹捧、打击、误解和利用。眼前的炳灵寺,自西秦以来,除了自然的影响外,它又遭受了多少人为的磨难?远的不说,清朝同治年间的焚烧爆炸,“文革”又来一次浩劫。这似乎是命中的定数。我想说,它多像一个多灾多难而活下来的人生,只是其生命比自然人更长久些罢了。宗教是人造出来的,人造出来的东西,又怎能不像人呢?宗教是什么,它决不是一句精神鸦片所能说明的。它还是人的理想、希望和寄托,是漂泊的人类的精神的锚地和港湾,人的灵魂需要在这里安宁休息。对穷苦人来说,它还是一种安慰。千百年来,人们在这里开凿、雕塑、彩绘、顶礼膜拜、奉献供养,从贫民到官吏,从善男信女到专职僧侣。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呢?这是不是宗教产生、生长、还要存在下去的原因呢?

其实,天使和魔鬼都在我们心里。如果用更冷静的眼光看,宗教只不过是人类的一份精神档案而已。

临走的前一天晚饭后,天色很好,我和闻宇相约到黄河边散步。我们下了大坡,跨过那条不紧不慢的清亮的小溪,穿过稀疏的小树林,路边散发出青草和牛屎的气息,有几头牛和几只小毛驴在静静地吃草。早已没有游人了。一切都静了下来。快到河边,月亮从东面那堵大石壁一样的大山背后升了上来,又大又圆,也很亮,山的阴影挡住了很多的风景,黑色山脊的剪影线起伏着,有力而柔美,它把一切都掩蔽起来,只有黑白分明的两色。月光照在河水上,河水无声地翻滚着,浪花涌流,像照着满河流淌的银子,星光疏稀,夜极静,没有一丝声响。

我们坐在游船码头上,欣赏和感受着身边的美景,很久都没有说话。俯看身边不息的黄河之水,我不禁想起了许多关于河的诗句:“月涌大江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句句诗情画意,句句千古不朽。对岸是鲁班滩,有一片小村子,几点隐约的灯光,不时传来一两声犬吠。忽然间,我仿佛置身于数百年前的某一个月夜,成了古人。

清夜谈心,月色浮白,浪花耀金,乐往哀来,怆然伤怀。我们都被炳灵的夜色迷住了,融化了,感动了,陶醉了。“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只能让人无声地感受了。

返回时,那几头牛已卧下,在反刍,几头小毛驴却头靠头地站着,悠闲地思着尾巴。石窟的一侧已被一排电灯照得通亮。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守夜的狗吼叫了起来。我大声地叫了声:“大黄"”它立即就不吱声了。炳灵寺就这样安睡在这美不胜收的夜色里了。

不知为何,人的年纪越大,就越是容易被普通和平凡的事情所感动,我对炳灵人的了解就是这样的,他们生活简朴,工作平凡,为人质朴热忱,留给我的却是发自内心的感动。

临走那天下午,亨通夫妇把我们一行送上快艇,挥手作别。一个多小时后,到了刘家峡大坝,下船时,他竟然在岸上接我们,帮拿东西。我对闻宇说:“他怎么来了,难道是坐直升机飞过来的?”闻宇也是一头雾水。我惊奇地问:“你是怎么来的?”他说:“我早就在这儿等你们哩。”看到我们都很惊奇,随行的王世儒赶忙笑着说:“他叫王亨达,是亨通的双胞胎弟弟。”我们这才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