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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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行走西北(5)

当时,连队经常到很远的地方去拉干枯的胡杨树当柴烧。有一次,就看见一匹大黑马和一匹小黑马,大家都说是野马,那时也没有什么保护意识,说下次把枪带来。文庚平是排长,虽不是个总负责的,也算是个小头目。在那种环境里,战士们都把外出执行任务当成一次愉快的旅行,大家的兴奋可想而知。第二天去的时候,文庚平就带上一支冲锋枪。车在大戈壁滩上飞驰,他们果然又看见了那匹老马和那匹小马。马被惊得飞奔起来,蹄下扬起一团团烟尘。老马的马鬃像一面黑色的旗帜在疾风中飘扬,那匹小马紧紧地跟在母亲的身后,黑色的身子像发亮的绸缎。两台车一辆在后尾追,文庚平的这辆绕过去拦头截击。到了最佳射击位置,文庚平把冲锋枪的控制机关放到了连射的位置上。他扣动了扳机,一个点射过去,他看见老马突然跌倒后,又向前翻了几个跟头。到了跟前,三发子弹打中,一发在头上,一发在脖子上。血管破了,血喷洒了一地,老马还在不停地抖动,那双明亮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小马没有跑开,围在老马周围不知所措。有人说,干脆把它也结果算了。不知为什么,文庚平没有同意。看着眼前的老马和小马,他丝毫也没有成功和胜利的愉快。相反,在强烈的血腥气和一个无辜的大生命的被毁灭中,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内疚、自责和不安。在回去的路上,他一直闷闷不乐。

马拉回来了。红烧马肉的香味四处飘散。文庚平只觉得恶心,他一口也吃不下去。第一天他只喝了两杯水,第二天开始莫明其妙地拉肚子。那匹老马总是在他眼前飞奔,那匹老马多漂亮呵,马鬃长披,马尾拖地,奔跑着像团飞速流动的黑色火焰。可这团黑色火焰被他熄灭了。那匹孤苦伶仃的小马呢,它将如何活下去?他等于掐灭了两朵有生命的黑色火焰。

文庚平被那两匹马折磨得寝食难安,请假回家休息一个月,想用这种方法来平息那颗倍受折磨的心。时间可以用于反省、安慰和医治心灵创伤。

文庚平现在和我说起这事,仍然显得有些激动:“事后想想真害怕,我开枪的时候,离另外一辆车上的战友只有20多米,他们正朝着我开枪的地方飞驰。要是伤了战友怎么办?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那时的胆子真是太大了呵。更重要的是我无辜地杀了那匹老马,也害了那匹小马。一想起来,内心就无法平静。”

我笑着说,庚平不平哟。

心灵的伤口和其他的创伤一样,也会留下伤疤,只不过它是精神的纪念品而巳。

翠花

开始,我不知道翠花是谁,只听大家说翠花长翠花短的,后来才知道,翠花是条狗,是条母狗,是条在高山雷达站上和战士们朝夕相处的狗。它是战士们上山的时候拣的。那时它还小,只有尺把长。开始,它高傲得很,不吃不喝。大家一眼就看出它是条好狗,因为山下有个军犬大队,没准这小家伙就是从那里跑出来的呢。它的到来,给寂寞中的战士们带来了欢乐,它成了宠物,成了一位真正的“公主”。战士们好吃好喝地待它,翠花长得又快又好。有人说,翠花是条德国的黑背狼狗,名贵着呢。很快翠花成年了,到了当母亲的时候。战士们动开了脑筋,不能埋没了它高贵的出身。他们主动和山下军犬大队的官兵们拉关系。战士们之间拉关系是一绝,军种和行业都不是障碍,士兵们之间有种天然的亲和力。战士们在闲聊的时,翠花和情人的事儿就办完了。

翠花是个英雄母亲,第一窝就生了15只小狗,以后每窝最少也是12只。翠花的奶水不够,战士们就每班分几只小狗,买来奶粉精心喂养。在市场经济时代,人们的需求和观念都发生了很大变化。翠花的后代,或是成了人们看家护院的抢手货,或是为显示其财富和雅兴的宠物。依翠花的高贵血统,每只小狗崽卖上几百块钱是不成问题的。因此,战士们授予翠花“英雄母亲”的称号。不过,大家对外不怎么说这事,仿佛以此赚钱不太体面。但我觉得这事可以理解。雷达站在高山上,终年刮大风,又无水土,根本没法搞农副业生产。翠花的到来,好像是天意,冥冥之中来表示一种歉意和补偿。不过,翠花也的确是个“英雄”,还立过一次功。那是一个旅美华侨来偷拍雷达阵地照片,被翠花发现捉住。这使翠花的“英雄”称号名副其实,名声大震。

十多年前,我在西藏亚东的一个单位采访,也见过一条可爱的狗。它不但和战士们戏耍,就是出操站队它也排在最后面。我在的那几天,它的一条后腿被外来的民工打瘸了。听到吃饭的集合哨声,我亲眼见它一瘸一拐地跑到队尾,又一瘸一拐地跟进食堂。它毫不见外地把自己列人编制,已经是一条完全军事化的狗了。

我悄悄地问曾在雷达站任指导员的王比富:“为什么给这么高贵血统的狗起这么土气的名字?”

王比富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个战友就因为在山上当兵,被未婚妻给思了,大家心里有气,就给这它起了这个名字,可能那女人就叫翠花吧。”

我立刻感到了一阵悲哀。就是这么喜欢狗的人,在骨子里却依然对狗充满了歧视。但我没有说出来,我知道,对深藏在意识里的东西,理智应该保持清醒,要是说出来了,彼此都会觉得没意思了。

2002年1月11日。

幽香马兰花

对我来说’马兰是个像梦一样遥远的地方,非常想去’之所以这样说,因为它是中国独一无二的核试验基地,第一颗原子弹、第一颗氢弹,都在这里爆响,首次导弹核武器试验、首次平洞地下核试验、首次竖井地下核试验也在这里进行,神秘、遥远和彪炳史册的辉煌贡献,构成了它独特的魅力。在地图上是找不到马兰的,地图上它是包括了罗布泊的一大块地方。空军某场站就是它其中的一部分。

初冬时节,我访问了它。自我国政府向世人承诺不再进行大气层中的核试验后,它的任务已经不多了,成了留守场站。但那宽大坚实的跑道,高大的机库,齐全的保障设施,依然让人可以想见当年的盛况。如今,在“留守不忘战备,留守不忘打赢”号召下,官兵们开始了第二次创业,他们精神饱满,内务整洁,直线加方块的营区规划有序,尤其是部队党委注重文化建设,关注大家精神文化生活的作为给了我很深的印象。除了有功能齐备的文化活动中心外,他们还办了《马兰花絮》的彩色小报,下发到基层连队,为分散小点配置了流动图书箱,定期更换书刊和流动,节假日组织文艺演出、灯火晚会和地方单位联欢,深受大家的欢迎。

早晚我常独自散步,在农副业生产基地门前,挺立着一棵巨大无比的钻天杨,所有的枝叶都紧紧地围绕向上,似一柄直立的巨剑,走近一看,原来是两棵杨树合二为一,长在了一起,难分难解,它身处广场中央,更显出独立、伟岸和卓尔不群,让人对它肃然起敬。一次,我出营区散步,在大戈壁滩上走了很远,回首遥望,整个军营被一片浓重的墨绿色包裹着,在一望无际的大戈壁上,若说它像个绿色的岛屿,倒不如说它更像是块绿色的圆形大面包,它的中间有一道笔直通透的空间,把大面包一切两半,那是横贯营区的公路主干道,而我正对着它。若方向不对,它就是完整的了。营区里高矮不同的房屋,大大小小的道路,长短不一的天线等等,这些细枝末节都淹没在这片绿色里了。

大大小小的绿州是戈壁滩上常见的景象,有绿色,就有树,就有生命,就有人,除了当地的百姓,就是大大小小的军营了。人们在生存和创业的同时,还用热情和汗水浇灌养育了这些绿州,绿州显示了生命的顽强、篷勃和鲜活的面貌。

在整个试验场区,马兰基地是一个更大的绿州。创建之初,勘察大队在荒芜的戈壁上发现了一丛马兰草,即将定点建设的用于平时科研、工作和生活之地起名为马兰。如果说穿蓝裤子的马兰场站是个省城的话,那穿黄裤子的马兰基地则是首都北京了。那里有更多更宽的公路,更多更高的楼房,有商品齐全的商场,有菜场饭店,有银行邮局,有可进行影剧演出的大礼堂,有展览馆,还有一个很大的公园。公园里有湖光山色,亭台水榭,小桥流水,有奇花秀木,有现代雕塑,当然,也少不了休闲的老人和嬉戏的孩子。我游览的那天风和日丽,仿幽香马兰花佛置身江南。

若把试验场区比作足球场,那马兰基地就是个绿豆芝麻了。我曾进人场区纵深,最好的路是水泥路,次之为沥青路,再次就是简易的砂石路了。在去“五七”煤矿的路上,我多次越过孔雀河,简易公路连桥也没有,车子就从清澈的河水驶过,沿河长着一些稀疏的胡杨和红柳。主干道两边不时岔出公路,通向遥远的各种各样的试验点号。在几近不毛的大戈壁滩上,难得再见到一点绿色。归途中,夕阳西下,司机指着南方说,看,伟人山。我顺手看去,果然有座酷似毛泽东头西脚东卧像的大山,正沐浴在一片金黄色的余辉里。我想,伟人与伟人的事业相依相伴,这是不是一个巧合?我还看到一个哨所,周围种不活树,战士们就把枯死的胡杨树杆和树根放在营区四周作装饰,它们粗壮雄奇,形态各异,在大漠孤烟中,也是一美,这场景我过目不忘。

在马兰的大戈壁滩上,无论我看到挺拔的大树、浓密的灌木丛。

还是那些朴素的小花小草,都让我的精神为之一震,让我为生命的顽强不屈、清新朴素而顿生感动。原子弹、氢弹爆,它们是军威弹和国威弹,也是中华民族的争气弹,显示了民族的精神和意志。行走在马兰

我想起了老一辈革命家的远见卓识,想起了钱学森、邓稼先、朱光亚等这些民族精英才俊们的呕心沥血,想起了那些无数普普通通的科技官兵们的牺牲奉献,想起了全国各族人民的大力支持,正是他们的共同努力才打破了“核垄断”与“核讹诈”,浇铸了人民共和国的核盾。

马兰草,我小时候看儿童剧《马兰花》就知道它了,全国各地都有,它在寒冷、干旱和高盐碱的戈壁上生长,可见它生命力极强。它的叶茎如青葱,它的花色依花瓣开放的程度不同,依次展现出淡蓝、浅蓝、深蓝和紫蓝色,在不艳不俗中显出清新、淳朴和高贵,它的叶子还能捆扎蔬菜,既结实又环保。这次我虽然因季节不对没看到它,但我在这些质朴的官兵们的身上,闻到了它浓郁的幽香。

2年11月6日。

梦中的玉树

玉树地震,我即报名想跟随部队救灾的车队一起去,除了想尽一份心力外,还想圆自己四十年前的一个梦想。但领导没同意,说我年纪大了,怕上去吃不消,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又说:“把材料带回来,到时你看材料写是一样的,反正你对高原不陌生。”

我确实不陌生,当兵就在青海共和,玉树有个国民党时期留下来的机场,有个连队在那留守,还办了个牧场,归我们单位管。那时,我在政治处写通讯报道,有时也帮着放电影。机关和留守连队,每年都有几次来往,不是机关派人上去,就是他们派人下来。说上去下来,是因为玉树海拔高,有四千多米,而我们住处只有三千多米。上去是运送被装给养、卫生器材、药品及检查工作下来是汇报工作,或是干部战士探亲休假,如果是深秋,还会带下来不少杀好的牦牛肉和羊肉。有一次,我还得到了一个用黑牦牛尾巴做成的拂尘。去玉树一趟,来往近两千公里,十分不易。那些来来去去的人都要到政治处来,我就能听到不少关于玉树的事,久而久之,印象在不知不觉中就多了起来,深了起来。

经常下来的人中有一个叫做尕多吉的藏胞,他的阿妈是个英雄。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在叛匪围困玉树机场时,她是立了大功的。那时我驻防官兵只有百十个人,叛匪却有数百上千,但他们不知底细,不敢贸然进攻。尕多吉的老阿妈就住在机场附近,她是农奴,自然心向共产党和解放军。一日,叛匪抓住老阿妈,问她机场里人员武器情况,老阿妈说:“人多多的,数不过来,有好几百吧;武器也厉害得很,一根枪管上有好多个眼眼,能向前打,还能往两边上打呢。”我知道,老阿妈说的是苏式冲锋枪,两边的眼眼是用来为枪管散热的。叛匪们听后大惊,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老阿妈回来告诉我军,连长就把百十人分成数个组,每组一二十个,全副武装,不间断地轮流沿着营区巡逻,其余的轮番在操场上武装操练,大造声势,直到我援军赶到,歼灭叛匪。老阿妈立了大功,她的几个孩子后来都参加了工作,有的还是县里的领导。最小的儿子尕多吉,就在部队的牧场里当牧工,是带枪的武装基干民兵。每次尕多吉下来都会带些虫草和麝香,一双大头鞋,能换一大包虫草、十发子弹,就可以换一只麝香。我还亲眼见过他验证麝香的真伪,他拿来缝衣针,放在火上烧红,然后拨开麝香上的毛,用针插上去,顿时奇香扑鼻。他说,麝香治牙疼、肚子疼有奇效,但有孕妇的家里放此物能让其流产。

警卫连指导员侯增亮和我关系甚好,亲如兄弟,无话不谈,曾在玉树任职多年。他说,机场就在大草原上,开门就是大草原,远处是雪山和黑松林,弯曲清亮的小河从门前流过,他们吃的就是河水,它是通天河的一条小支流,刷牙洗脸就在小河边,连脸盆也不用。夏天闲了,顺着小河走到通天河里去抓鱼,就用羽毛球网,兜一网就够了,全是高原无鳞裸鲤,味道鲜美无比,只拣大的,小的不要。秋天,他们骑马到大山里玩’拣蘑菇,打猎。八一和春节的晚上,搬出成箱的信号弹,每人打上几发,有时用几支信号枪齐射,权当放烟火了。他们还养了几只藏獒,说它们的忠诚和勇敢,言语中充满了感情和尊敬,仿佛在说自己的朋友。

他说尕多吉的一个姐夫是个汉人,是县里的干部,有次回去探望岳母,那时通信不便,事先没办法打招呼,他半夜三更才赶到家附近,不想被老阿妈的藏獒咬个半死,第二天早上才被发现躺在离帐篷不远的草地上,一家人赶紧找部队帮忙送到县医院去抢救,好歹没送了命。家人都要把咬人的藏獒打死,尤其是尕多吉的姐姐更是坚决。但老阿妈坚决不同意,结果是双方都做出了妥协。老阿妈说:“别打死了,把脖子扎起来,饿死它吧。”过了不久,当一家人再次相聚时,那条藏獒又在大家脚下跑来跑去了。我曾问过尕多吉有无此事,他不正面回答,却说:“我们藏族决不打狗杀狗,更不吃狗,我要是吃了狗肉,阿妈就把我从家里赶出去。”依我对藏胞的了解,狗是仅次于家人地位的。我当警卫排长时,负责看守弹药库,曾托人从玉树带下来一只金黄色的小藏獒,不到一年就长成了小牛犊般大小,既是战士们的玩伴,也是壮胆和站岗的好帮手。如今,玉树已是藏獒重要的养殖基地,其身价也以让人哑舌的速度飞涨,已成为富豪们炫耀身份的象征。我想,那些高原的精灵,一旦离开自己的领地,就成了和动物园里的动物差不多的可怜虫,早已大失其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藏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