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年,我父亲从城里担来了一担炭,但只把一半留给我家,另一半让我背了一背兜去送给一个亲戚,那亲戚离我家有几十里山路,走一阵,我就要靠在地埂上歇一阵,走一阵歇一阵,歇的过程,那些炭的细末子就从背兜的缝隙中漏掉了,背到亲戚家的炭只剩下四五疙瘩块炭了,我虽累得腰酸背疼,但却换来了亲戚的灿烂笑容和热情款待,那天在亲戚家吃了一顿猪骨头,至今想来还感觉嘴角流油。但那能烧的石头的确好沉好沉,沉得把一个少年的背就那么压弯了。
后来,我家和炭就有了一层特殊的关系,那就是二哥当了煤矿工人,不仅可以给家里寄些钱来,而且,每年过年的时候,矿上会给每个职工发放一吨炭的福利,足足的一吨炭,让我们过年的炉火旺得像喜悦的心情。应该说,二哥也是我们家的一份福利。
记得那是二哥要到煤矿去当工人的那个夜里,我陪着他走了几十里黑黑的山路,然后看他坐上早上六点的班车摇摇晃晃地远了。从此,夜就在他的身后开始白了,像父亲的头发,由花白渐至全白。
后来,二哥被一大块黑石头砸在腰上时,把我们一家人的眼泪都砸了出来。那时,二哥说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只是一黑,那可是比黑还黑的一黑。
此刻,当我披衣独坐,眼前也是一片黑,谁知道是一块怎样的石头,将我的夜色又一次砸黑了?
二哥,这位从地底下掘出太阳的人,这位每年都会给我们雪中送炭的人,现在已经退休在家,带着一身的伤痛,却还种着几亩土地。
不说二哥了,说了让人心里难受。还是就着一炉炭火暖暖双手吧,然后熬上一盅罐罐茶,说说去年的雨水,说说今年的收成……
乡村的锅
原来在乡下,一家人只有一口锅,那就是安在灶台里的烧水做饭的铁锅。但现在的乡下,一家人却有三口锅,一口还安在灶台里,还用来炒菜做饭。看看锅里做什么,就可知道一家人生活水平的高低了。
第二口锅却支在院子中间,水泥做的底,玻璃做的面,比灶台上那锅大得多,锅口上用钢筋条支了架子,架子上是水壶,只要是有太阳的日子,就能烧开水,利用的是太阳能,这锅叫太阳灶。有了太阳灶就可以节约好多好多的柴火,也可以节约好多好多的时间,比如你从地里干活回来,一边在案板上洗菜和面,一边将水壶放在太阳灶上,如果是在夏天,可能面还没有擀好,水已经开了,提了进来倒进锅里就可以煮面条了。有时你看看日出或者日落,那太阳像不像一只红彤彤的灶口呢?太阳是用不完的一堆柴火。
农家院里的第三口锅,叫电视锅,和太阳灶大小差不多,只是用铁皮做的,它的用处是把卫星上的电视信号接收下来,再传输给屋子里电视机上的传输器,转换到电视机里,这样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几十套电视节目了。电视锅的落户农家,缩小了农村与城市的距离,更缩小了中国农村与世界的距离。
在没有电视锅之前,最早在村里买了电视机的人家,就在屋顶或院墙上竖一根高杆子,上面是亮锃锃的电视天线,一家人扛着那个天线,立到这里试试,再插到那儿看看,最终试到一个信号比较清晰的地方就才固定下来,有时今天刚把天线弄好,结果一场大风给吹偏了,便又得重新弄。往往村里人为了看到比较清晰的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文艺晚会”,过年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提前把电视天线弄好,大人守在屋里的电视机前看着电视画面从雪花中一闪一闪地出现,一边给外边举着天线的孩子喊着:有了,有了,又没有了;或者说低一点,高一点,或者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外面的人就冻得脸色青紫,双手麻木着根据屋里的信号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有时忽然听到说,好了好了,清晰得很的时候,在厨房里忙着的女人们就按捺不住好奇地举着两只面手跑到电视机前瞅上一眼,再赶紧回去忙厨房里的话了。他们不知道他们这样艰难地调试的过程,已是在与天上的卫星在对接。
有电视看了,村里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晚上看了电视,第二天大家在田间地头见了面,就说起昨晚看的电视剧的内容,或者是新闻里播的消息。虽然有时他们的理解不一定正确,甚至会闹出笑话,但毕竟他们看到的美国总统和城里人看到的美国总统是一个人;他们看到的北京天安门和世界各地的人看到的天安门是一样的。
起初,一家老老少少在一起看电视,看到电视上年轻人谈恋爱的镜头,儿媳妇往往就会借故出去一阵,然后又回来接着看,因为在公公婆婆面前看这些镜头,感觉很不好意思;或者公公每每看到这样的镜头就装着磕烟锅或者打瞌睡的样子,反正要给晚辈们一个自己没有看到的样子,待那样的镜头很快过去了,他们就像根本没有过那样的镜头一样,接着往下看。再之后,儿子出去打工了,或者孙子大学毕业有工作了,或者是粮食卖了好价钱,总之有钱了,就把大电视留给公公婆婆看,儿子儿媳再买台小一点的,在自己屋子里看,有时几代人看的是同一个频道的节目,但没有谁再感到难为情了。
电视天线换成了电视锅,黑白电视机换成了彩色的,平面的换成了直角的,厚重的换成了超薄的。电视机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了。
乡村的锁子
锁子是用来锁门的,这就是说只要用了锁子,门就不能随便打开。但问题是锁子很结实,而门常常不牢靠,比如一把铁锁锁着的是一扇常年被风吹日晒加上雨淋虫蛀而几乎朽了的柳木门,谁若敲门时用力过猛了一些,说不定就会被一巴掌拍碎;或者那门干脆就是用向日葵秆子绑成的篱笆门,或者是用几根木棍钉成一排的简易门……当然,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乡下的门了。
门虽简陋,但锁还是要的,只是这锁常常只是个形式。有时门虽锁着,钥匙却放在门框上面,或者离门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放学回家的孩子就摸了那钥匙开门进去;或者在不同的地里干活的家里人,谁提前回来了也不至于被挡在门外。几乎家家的门都是这样锁着的,谁都不用想就知道谁家的钥匙在什么地方,但从来没有听说谁去摸了别人家的钥匙的。以至于有的人家干脆把锁子挂在门上,而不锁住,让人看着门是锁着的,但如果伸手去抒一把,那锁子肯定是开着的,虽说家家都这样,家家的门依然都很安全。甚至于有的人家干脆连锁子都不用,只在门关上拴一根小铁丝,或者只插一根小木棍,这就是告诉别人这时候家里没有人,人都忙活去了,要说什么或者要借什么可以等到家里人回来再说,当然别人也明白这个意思,看到门关上插着的小木棍也就知道这时不能进去
锁子简单到了这种程度,其实也就回归到了锁子的本意。不是说“锁子只锁君子,不锁小人”吗?所以那锁子哪怕只是一根小木棍,只要表明了锁子的意义就足够了,锁或许只是一种标志,或者一种象征,要不,还真能把什么锁住吗?
乡下用锁子的地方,除了家门,有时也用在水窖上,锁的方式和家门差不多,因此,有些缺水的人家本来可以担了水桶去别人家的窖上担水吃的,可一旦看见窖口上挂了锁或拴了一根小木棍时就不能随便去了,必须先要到有水的人家去说一声,要了钥匙才能去担水,或者告诉人家一声才能拔了那小木棍。其实,窖上的锁子只是提醒人,窖里水不多了,如果短期内天不下雨就要不够用了,所以得节约了,因此,如果水还没有见到窖底,谁去张口都会给的,只是谁如果不吭不声地去担了水是要挨骂的。
原来村里人一般一家只有一口水窖,这对于一个十年九旱的地方来说,缺水就是常有的事,所以“一碗油换不来一碗水”就不用奇怪了。后来,村里人干脆一家打了几口水窖,而且为了让雨水又多又干净地流到窖里,把水窖周围的场院用水泥打了,从此吃饭洗衣、喂猪喂鸡都用窖水,甚至连饮驴都不用去村口的河里了,因为窖水足够了。即使有个别人家水不够用了,也不再难为了,就雇一辆拖拉机到城里拉几车自来水存到窖里,再说,哪有永远不下雨的天?于是,锁子也就渐渐远离了窖台。
门上的锁子至今还用着,只是乡下的门比先前阔气多了,双扇门油漆得光彩耀眼,有些人家甚至都有点像过去的高门大户了。有的人家还安上了铁皮门,或者铁条门,但锁子的方式还是和过去一个样。当然也有很扎实地锁着的门,村里人经过这样的门时总感觉有些生分和见外。
乡村的罐罐
三块土坯,一捧牛粪,烟熏火燎着,罐罐茶就响起来了有罐罐茶喝,这曰子就好过,祖传的活法里,父亲雷打不动鸡叫头遍了,牛粪火的光芒,照亮罐罐茶背后,父亲紧锁的眉头曰头冒花了,父亲留下半杯热茶,就吆上他的毛驴,上山了阳光照到屁股蛋了,爬在热热的土炕上,我尝了一口罐罐茶,父亲熬的那个苦哟曰头落窝了,冷冷暖暖的牛粪火,就又一次噗噗燃起,一直燃到今夜——《父亲在熬罐罐茶”小时候,听村里的大人们教育孩子要好好念书时,总说这样一句话:“我的娃,好好念书,将来当了干部,挣了钱给大称茶叶。”茶叶在我心里就一直很重要,因此,我工作后就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称了两斤茶叶给我父亲。直到现在,每每要回乡下去,我准备的第一份礼物还是茶叶,而且还要称好几份,有给父母的,有给兄弟姐妹们的,有给叔叔婶婶的,还有姑姑姑父的……无意识中,我似乎在告诉父母和亲戚们,我现在当了干部,我要好好给你们称茶叶。但有一次,我出差到了杭州,在龙井茶的故乡称了几两龙井茶回来给父亲喝,但父亲用熬罐罐茶的方法熬龙井喝,熬了一两次后说一点都不好喝,没有茶叶的苦味不说,还有一种菜水味,他后来干脆扔了。让我为那几两龙井心疼的同时,也知道有些茶叶是不适合于熬罐罐茶的,它只适合于在办公桌上,泡在紫砂壶里喝。
乡下的男人们原来大都有喝罐罐茶的习惯,仿佛不喝罐罐茶的男人就不像个男人,甚至于我看到乡下的男人们那么黑,我不认为那是阳光晒的,或者风雨吹打的,我坚信那是酽酽的罐罐茶给浸的,茶把人从里到外给浸透了,浸成茶色了。当然,喝罐罐茶的人必须是成年男人,小男孩是不能喝茶的,小孩子过早地去熬罐罐茶就会被看成是惯坏了,惯得不像样子了。
喝罐罐茶的男人,往往是天还没有亮就起来,硫硫碰碰着去生火熬茶了,火还没生起来已满屋子是烟,长年累月的烟就把一孔窑洞或者房子熏得黑洞洞的了。如果是柴火烟还好,只是呛人吧了,而有时候因为柴火不好找而用干牛粪,那烟就让还睡在炕上的老婆孩子就更难受了,他们往往就用被子蒙住头顽强地坚持着多睡一会儿。因为,喝茶的人喝完茶就要套上牲口去耕地了,之后他们还可以再睡一会儿才能到天完全亮,当然也有勤快的女人会跟着男人起来开始一天的辛苦。
喝茶的人,坐在炕头上的炉子背后,把一只小孩拳头大的陶罐架在火上,里面放了一把茶叶,倒了水。如果茶瘾小的人,看着茶叶被水冲上来了,就知道茶已经开了,就把小陶罐取下来,把茶水倒在茶盅里,然后添上水再熬;如果是茶瘾大的,就用一根小木棍把被水冲上来的茶叶一下一下地压下去,让水再一次一次地冲上来,这样茶叶就会被水熬得时间长,茶也就酽了。有时,喝茶人如果一走神,水就会哗地一下溢出来,哄地一下把火焰浇熄了,烟和灰就一下子充满了屋子。这时,喝茶的人就赶紧取了茶罐罐,弯下腰朝着火炉下的气口处用嘴吹气,嘬着嘴,鼓足了气,一下,又一下地吹着,直到火又一次燃起来。而这时,灰土已慢慢落到了屋子的各处,也落到了人的头上、脸上、身上,茶盅里也就蒙上了一层烟灰。
茶是不能空肚子喝的,比须有垫茶的,那就是必须有吃的,这吃的一般都是老婆先一天晚上烙好的馍馍,一边吃着,一边哧溜哧溜地喝着。当然,如果这家的日子好,老婆还可以在男人生火的时候,就三下两下地烙上一张油馍馍热腾腾地端上来,甚至还打两个荷包蛋。
也有人早上不喝茶,起来就干活,干到中午才喝茶的,也有人晚上才喝茶的。一般情况下一个人一天只喝一顿茶,只有个别人早上喝了,中午也喝。总之,喝惯了茶的人,一顿茶不喝,就感觉一天都没精神。因此,曾听说有一家人因为家境不好,称不起茶叶,男人只好熬了大黄叶子当茶喝。
我在一篇小说中描写了一个人的茶瘾,小说是这么写的:
董三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死于这样一场没白没黑没滋没味的风雨。一阵灰云,一阵淅沥,紧一会,慢一会,是一种软糟踏人的态势。风也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董三躺着的这土坯房子就显出一副很累的样子,仿佛谁不经意地戳它一指头,就会疲惫无力地倒下去。
这雨一直下到第七天傍晚的时候,董三已记不清这是踩着窗子第几次去抽房上的椽子了。因为那些原来攒下的喝茶柴早已经用完,而在这死皮赖脸总不见放晴的鬼天气里牛粪之类的燃料又没法晒干。为了熬一罐子能够渗透五脏六腑甚至渗透每个关节的茶喝,董三瞅着土墙上随手捏下而又随手抹上去的那些光怪陆离形态纷呈如意识流壁画的鼻涕,并且经过一番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的思考之后,才做出了这样一个义无反顾的壮举。老婆的脸色比这秋末的天气还糟,拧着她那颗用董三的话说就是驴头的脑袋说,少咂一盅那尿水子,看把你馋死不?董三就面目狰狞而又极其悲哀地说,那你给我鸦片啊,哪怕一个“泡儿”也行,你有吗?那奇丑的老婆就闭了嘴。想起自己的男人为了戒掉鸦片而凄惨绝望垂死挣扎的情景,她就会不寒而栗毛骨悚然,于是决计要和董三干一仗的念头就又一次流产了。
戒掉鸦片后的董三,在无可奈何而又令人同情地学会了抽旱烟的同时,又以移花接木的方式修炼了一副功夫过硬的茶瘾。或许茶与鸦片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外吧,反正,董三一到鸡叫两遍就准时从他那破烂脏乱的被窝里爬起来,手脚麻利而又不厌其烦地收拾着喝茶,而且几十年雷打不动。只要守住那个小碌碡大小的自制土坯炉子,看着炉口上那有气无力的牛粪火想燃又不想燃的样子,董三就显出极少有的耐心和专注,天塌下来油缸跌倒他也不会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