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乡村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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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是农民(1)

乡村的放羊娃

贾平凹在《老西安》中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在几十年前的渭河岸边,他问一个放羊的孩子:“怎么不去上学呢?”那孩子回答:“放羊哩嘛!”“放羊为啥哩?”“挤奶嘛!”“挤奶为啥哩?”“赚钱嘛!”“赚钱干什么哩?”“娶媳妇!”“娶媳妇为啥哩?”“生娃嘛!”“生娃干啥哩?”“放羊嘛!”贾平凹说他先是哈哈大笑,笑完了心里却酸酸的不是滋味。

故事当然是当笑话讲的。不论讲故事的人还是听故事的人,都觉得这个孩子的想法非常愚昧,他怎么就没有一点进取心呢?这种周而复始的落后、贫穷生活,到底有多少人生的意义呢?

在家乡我也见过放羊的孩子,在老家我们叫他放羊娃,我没有像贾平凹那样去问过这些放羊娃,但当我从繁华的城市走向大山包围的老家,望着荒凉的群山和沉寂的村落时,心里却一再发问:年年春种秋收,祖祖辈辈为吃饱肚子而拼命的父老乡亲,他们难道就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生活吗?有时候我竟会以为他们就像故乡山坡上的一棵小草、一朵野花而自生自灭,或者像一棵小老树,迎着风沙烈日,撑着头顶高远的天空,固守着脚下苦焦的土地,活着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

记得父亲曾告诉我农民的责任,说作为父母欠儿子一个媳妇,作为儿子欠父母一副寿材。也就是说父母只要给儿子娶上媳妇就尽到责任了,就可以死而瞑目了;儿子能为父母养老送终,也就尽到了孝心,完成了一生的一件大事。一辈接一辈都是在尽各自的责任。

父亲还告诉我,人永远都不能离开土地,土生土长,入土为安。因此,作为7乡多岁的老人,他还守着几亩土地。

曾有几个北京的诗人朋友要到我的家乡采风,我为他们充当了一回向导。小车还未进村,迎面遇上村里出来的一辆三轮拖拉机,拖拉机里装了一车粮食,粮食袋上坐着五六个村里人,这么平常的一辆拖拉机却让那帮诗人兴奋不已,他们纷纷和拖拉机拍照,有的还爬到拖拉机上坐了一阵。进了村子,有位女诗人竟然脱了皮鞋,让染了红脚址甲的纤纤小脚在乡间的土路上走了走,遇到灰头土脸的老大妈,还泪流满面地去拥抱,让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大妈很是难为情了一阵。我知道农村的一切都将成为这些妙笔生花的“文人”笔下沉重的东西而赢得读者的同情和万端感慨。我自然也为家乡的贫穷和落后而深感内疚。

但后来我读到另一个故事:作家马丽华行走西藏,见到藏民生活艰难,内心充满同情。而一位藏族老妈妈却对马丽华说:“可怜的孩子,是什么原因使你背井离乡?”马丽华大为震惊,同情与被同情完全调了个个儿。

这个故事让我的心灵为之震撼。我和与我一样逃离家乡,在城市人眼里混得人模人样的所谓“家乡骄子”们,在公开场合和一些文字当中一再表示,要为“改变家乡的面貌”而如何如何,以此表示自己的不忘本和有良心,其实在家乡的眼中,有时我们是些背井离乡讨生活的“苦孩子”,不管我们走得多远,家乡的小路都会像一根草绳,把我们慢慢吊进家乡的门槛,吊到自家的炕上。

我渐渐地明白:作为农村,到外面去寻找生活意义的人毕竟是少数,在目前的中国,让一个村子的全体村民都进入都市是不可能的,至少在一个不太短的时间内是不现实的。大多数的家乡人必须在家乡寻找自己的意义。而家乡的意义在于一代代人积淀下来的传统,和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文化。这里与自然和人性最近,与历史和未来最近,也与天地良心最近。这里很少城里人的勾心斗角与尔虞我诈,这里有的是纯朴的民风和善良的生存奋斗。这里的变化不是日新月异,但却粮仓越堆越高,大瓦房越盖越漂亮。这里的人文化不高,但却知道让娃娃念书,教娃娃不怕吃苦。

我不怀疑贾平凹讲的那个故事的真实性,但如果我在家乡问一个放羊的孩子:放羊干什么?他肯定会回答:下羊羔。下羊羔干什么?卖钱。卖钱干什么?念书,考大学。如果考不上呢?那就种田、打工。然后呢?然后就娶媳妇,生孩子。生了孩子呢?放羊,念书……

我如果听到这样的回答,不仅不会大笑,也不会心里酸酸的。这不是我的麻木不仁,而是我知道这就是农村的真实。

我有一首小诗,是写冬日在河沟里放羊的情形的:

披上知寒知暖的羊皮袄,你就是一只头羊了,在风雪的簇拥下,背着家的方向,去追踪青草的足迹山洪般的寒流,一次次汹涌而至,零度以下的河沟里,你不知道经天的太阳,现在到了什么位置羊的歌声七零八落,你的心里一片荒凉,冷不丁吼出些什么,那就肯定是一种诗了,真正的诗,就是这遍地青草,被你啃着,也被羊们啃着,直到那位漫着“花儿”的山妹子,把你们从冬天里捞出。

乡村的剃头师傅

头在人的身体上,被看成是最高贵的部分,因此,头是不能轻易被摸的,即使两个人再亲热,也不能摸对方的头,尤其是女人不能摸男人的头,孩子不能摸大人的头,否则就被看成是大不敬,这样看来,一个的头就是一个人的庙宇。因为头的尊贵,剃头就理所当然地被看成是一件庄重的事。在我的记忆中,剃头时剃下的头发是不能踩在脚下的,也是不能随便扔到什么地方被喜鹤之类的鸟儿衔了去筑巢的,必须将头发收拾起来,包好塞到墙缝里,或者门窗上的椽花眼里。因此,每当我们剃头时,母亲就站在旁边,拿了笤帚一点一点地扫着头发,扫得小心翼翼,生怕漏掉一丝头发屑,更怕一不小心踩了头发,仿佛那头发是长在地上的禾苗,一脚下去会把它们踩死。

小时候,我们弟兄们的头一般是母亲剃的。母亲细心地磨了剃头刀,温了热水把我们的头发洗湿,再把自己的围裙围在我们的脖子下就开始给我们剃头了,但母亲的手艺的确不怎么好,因此,常常把我们剃得鬼哭狼嚎。我们越哭,母亲就越紧张,因此,母亲手下一颤,就会把我们的头皮剃烂,这时母亲就停下手来,拿一点头发屑贴在剃烂的头皮上,轻轻地吹一吹,然后,一边哄着我们说,不疼,不疼,很快就好了,一边再剃。要是我们实在哭着不让母亲剃了,母亲就用剪刀给我们剪,虽然剪头不会疼,但剪过的头皮上,头发总是长得不均勻,一道白一道黑,像春天剪过毛的山羊,好在那时有这种“山羊”头的孩子多,也就没有谁笑话谁了。

记得母亲有一次给父亲剃头,那简直是诚惶诚恐,剃头前母亲先洗了手,然后只用左手的大拇指和中指轻轻地按着父亲的头,右手拿着剃头刀一点一点地剃。她格外小心,却偏偏把父亲剃得龇牙咧嘴。

本来,母亲是不给父亲剃头的,父亲的头一般都是请岔里上了年纪的老剃头师傅剃。那老师傅姓杨,岔里老老少少都叫他老杨。岔里谁的头发长了,就去请老杨,老杨便兜里装上剃头刀,手里提了一小块磨刀石跟了去。到了哪家,哪家就热情地熬了罐罐茶,烙了油馍,让老杨喝茶吃馍,然后才热了洗头水开始剃头。老杨的手艺很好,剃头一点都不疼,好像一只手在头皮上轻轻摸过去,头发就已经被剃了下来。然后那家就留老杨在家里吃饭,这顿饭当然是一顿比较丰盛的饭了。剃一回头,就像家里招待了一回亲戚,老杨推辞一下也就脱鞋上炕,吃了饭再走,临了一再叮嘱:家里谁的头发长了就说一声,或者捎句话来都行。

当然,也有不请老杨让自己家的人剃头的,但都没有老杨剃得好,往往头皮上不是头发没有剃干净,留下一小撮一小撮的短头发,就是握刀不稳,留下一道一道的刀伤。可想而知被剃头的那人,不是咬着牙忍着疼,就是时不时地哎哎呀呀地叫唤着。

后来,村里剃头的人少了,一是年轻人看不上那种“茶壶盖”式的发型,他们大都到城里去进理发店,不去理发店的也大多买了理发推剪,不再用剃头刀了。但一些老年人却不愿去城里理发,也不适应理发推剪,说那“推子”推的头,头发茬长,头皮痒,没有剃头刀剃的那么舒服。

后来老杨去世了,老杨的手艺就失传了。在老杨刚去世的几年里,父亲的头就只好由母亲来剃了。

再后来,我的二叔就成了剃头师傅。和老杨不同的是二叔不到各家各户去,而是各家的老人到他家里来,二叔就热了水,磨了剃头刀,一边和老人聊着,一边给他们剃头。有时十天半月来一位,有时却一天来两三位,但不管来几个,待剃完了头,二叔都给这些老人熬上茶、端上馍,让老人吃了喝了再走,如果赶上吃饭的时间就一定要留下吃饭。如果老人心情好,他就陪老人聊些开心的话题;如果他们心里有什么烦心事,他就耐心开导,不管来剃头的老人想通了没有,反正他自己觉得已经想通了。

有一年春节,二叔为村里所有的老人都剃了头,但自己的头却没有人剃,于是他就想出一个办法来:拿出两面镜子,一面放在前面,一面放在脑后,然后捏了剃头刀自己给自己剃头。头是剃完了,但也难为了这位“师傅”,头上留下了几道难为情的刀伤。我问他疼吗,他一边笑着说不疼不疼,一边用剃下来的头发往刀伤处贴。我不解何意,他说头发能止血。

天长日久,二叔在岔里就落了个好名声,不管是他家里的农活忙不过来,还是谁生了病,岔里人都会二话不说去帮他。但二叔却并不是为了这个好名声,他说他的孩子们出嫁的出嫁,出去打工的打工,还有一个小儿子在城里上大学,干完了农活,就想有个人来聊聊天。给老人们剃剃头,说说话,也为自己排解了孤独,他感觉到自己有个剃头的手艺很好。

前些年,二叔也去世了,我不知道现在谁是岔里的剃头师傅。

乡村的寿星

说起寿星,人们自然会想到年画中的那位白须老翁,持杖,额部隆起,且画面上还衬托以鹿、鹤、仙桃等。

在山西永乐宫壁画上,从上千位神仙中我一眼就认出了“寿星”,这当然是因为他那超级的大脑门儿。据说,永乐宫壁画上的寿星可能是存世最古老的寿星形象。

寿星即老人星,又称南极仙翁,西方天文学里的名字是船底座!星,位于南半球南纬5乡度左右,在中国北方地区其实很难看到。司马迁《史记?天官书》中记载,秦朝统一天下时就开始在首都咸阳建造寿星祠,供奉南极老人星。

福禄寿三星,起源于远古的星辰自然崇拜。古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赋予他们非凡的神性和独特的人格魅力。人们常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祝愿长辈幸福长寿。道教创造了福、禄、寿三星形象,迎合了人们的这一心愿。

“三星”也是许多民间绘画的题材,常见福星手拿一个“福”字,禄星捧着金元宝,寿星托着寿桃、拄着拐杖。另外还有一种象征画法,画上蝙蝠、梅花鹿、寿桃,用它们的谐音来表达福、禄、寿的含义。

过年时,当我看到人们写在门额上的“吉星高照”四个字时,立即就会想到这说的是“福禄寿”三星高照,甚至于,傍晚远远看着天边升起的“三星”,我竟然就把它们看成是“福禄寿”了。

民间为男性长者做寿时,是供祀拄长拐杖、白胡须的光额老头儿寿星;若是女性寿星,则供祀“麻姑图”,因而,民间有麻姑为寿星的传说。《神仙传》中麻姑说,她与另一仙人王方平“互不相见,已有五百余年了”,可见她的寿诞之长。并且,她还说,“已看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别蓬莱,又水浅于往时略半耳。”人世间沧海桑田的变化,至少上万年之久,她竟然看到过三次,可见她几乎能与天地同寿。

麻姑并不是天上的寿宿,而是自己修炼成仙的。传说她修炼的地方叫“麻承山丹霞宛陵洞天”,是道教三十六洞天之二十八洞天,七十二福地中之第十福地。唐代著名书法家颜真卿任江西抚州刺史时,写过有名的{麻姑仙坛碑。

人们对寿星的膜拜,源自渴望长寿的心理,虽说至今还没有过“长生不老”的人,但长命百岁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按我的想法,仙毕竟是仙,神毕竟是神,人总归是和神仙有区别的,因此,神仙长生,人活百岁,这就已经很好了。

有一年春天,利用工作之便,我随省上老龄委的同志一道来到了广河县庄禾集镇的一个村子,我之所以对这个地方感兴趣,是因为这里生活着一位119岁的回族老寿星,老寿星的名字叫马天吉,是甘肃当时最长寿的一位老人。

在老人的院子前,我们首先看到一盘很大的石磨立在一堵结满黑色苔藓的土墙前,那么沉重,那么坚毅,给人一种历史的沧桑感。据说,这是老人前些年给村里人磨面用过的石磨。再往前走,在大门口拴着一头耕牛,牛横卧在春日的阳光下,悠闲地反刍着,像反复咀嚼着那一个个平淡无奇的日子。这时,从院子里出来一位3乡多岁的年轻人,热情地和我们握手,让我们进屋,他说他是马老的孙子,名字叫哈三。

进到院子里,我们第一眼看到的是房前的台子上躺着的老人,身下铺着羊皮褥子,身上盖着羊皮袄,他肯定就是马天吉老人了。哈三说,爷爷最近两年患了哮喘,一到春天就发作,等到了夏天就会好的。老人虽然正在患病,但看见客人来,还是吃力地伸出他被风吹日晒得黑黝黝的大手和我们握了握手,让孙子把客人招呼好。虽然是这么高龄的老人,但我们感到老人的手还是很有力。同时,我们看见老人露在皮袄外面的赤脚,也是黑黝黝的,看来老人很少穿袜子。哈三说,老人家一直是个闲不住的人,前些年总是忙这忙那地不进屋,这两年干不动活了,但只要不刮风下雨,平时也不爱在屋里坐,就喜欢在外面。

这时,我们才打量这个院子,三间平房,都比较简陋,老人住的是最大的那间;院子里种了好多果树,还没有长出叶子的枝条,在轻风中似动非动,仿佛一幅自然之手挥洒出的书法作品;树下是两条狗,一只猫,几只山羊,几只鸽子,几只土鸡。羊站着不动,鸡和鸽子却走来走去,时而扑腾腾扇一下翅膀,公鸡有时仿佛忽然想起来似的打一声鸣。靠着院墙,是十几个用土坯做的蜂窝,勤劳的蜜蜂已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像是在打探着春天什么时候开花的消息……这一切,的确给人一种比较原始的感觉,却充满生机。

哈三搬过来一条简易的条凳让我们坐下,然后操着浓重的方言向我们讲述了老人的经历一马老出身于康乐县马家集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从小给有钱人家放羊,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此后给生产队也放了好长时间的羊,看着羊群在山坡上吃草,他就躺在羊中间,望着蓝天白云,一段又一段地唱“花儿”,想起什么唱什么。放羊的时候,老人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每天衣袋里装一些炒大豆,边走边嚼,一来可以充饥,二来可以消磨放羊时的孤独时光,天长日久,无意中锻炼了老人的牙齿,9乡多岁的时候老人的牙齿还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