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后来说,发不发财事小,他总归是岔里人这事大,我们应该欢迎他回来,没处住干脆住到他村长家。
风,从周围叶脉状的荒山丘壑中倾泻而下,山洪般直奔大场,一些零零星星的蒿草败叶掺和在浓厚的尘土中,飞飞扬扬,混混沌沌,仿佛这世界就是一锅被搅动的拌汤……
先是一阵沉默,接着人群中就有了叽叽喳喳和嗡嗡嗡的议论之声。
“大概不会是吹牛吧?’有人半信半疑。
“树一挪一死,人可是一挪一活哩,”有人这样表示感慨。
“有那么多钱,黑娃的豁鼻子可能补好了吧,听说大城市的手术可高哩。”说这话的是一位老妇人。
“村长,你家房子窄小,就让黑娃住我家吧,按理说,我们还是表兄弟哩。”有人走到村长跟前,有些不好意思。
“表兄弟,巴掌大一块地方上,谁跟谁还不沾点亲带点故?’有人反对,听那口气,是黑娃该住他家。
“那么,”村长说,“你们为啥不早说呢?咹?’
“这……”站着的人脸一红,“我也没说过不要的话啊?’
“哼!”老队长磕了磕烟锅,满脸不屑的声色,说:“这么说,你们都同意他回来了!”
忽地又是一阵风,呼啸着刮过土坯裸露,几近倒塌的场窑……
“这样吧,我这就立马给黑娃回个信,先让他回来,至于他住哪儿,由他自己选,他爱住谁家就住谁家。”老队长总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是头发已经花白的苹果,其实,现在已没有人称呼他苹果了。
会议转入正题,但大家仍然议论着黑娃。
后来,听说黑娃已到了乡上,老队长和村长代表全岔人还看望过一会他。黑娃说,他很忙,眼下正在帮乡上办一个什么公司,待他有空了,一定来看看大家。
老队长和村长回来后,逢人便讲,恐怕乡长还没有他阔哩。
只是,直到现在,黑娃还没有回来。
黑娃的故事讲完了,小说写到这里就到此为止了,但乡村的炊烟至今还那么飘着,只是少了看炊烟的人,更没有谁这时候去蹭饭了,即使有人因为什么事,在吃饭的时候去了别人家里,那家人却怎么也把一双筷子塞不到来人的手里,而端着的一碗饭晃晃荡荡着,塞到来人的手里又被来人放回了桌上,不是说刚刚吃了,就说家里的饭已经做好了,说完事就走,要不家里的饭剩下了没人吃。是啊,乡村人一旦吃饱了肚子,谁还会在意一碗饭呢?
偶尔有人也会在村子的某个高处看炊烟,但目光里却少了期盼,而多了几分深情和感恩,这多半是那些回乡的游子,或者被乡村感动的诗人和画家,有的干脆拿了照相机从不同的角度“喀嚓一喀嚓”地为炊烟照相,这炊烟就进入诗里、画里,飘到世界各处去了。
我在《雨中奔跑的孩子》一诗中这样写道:
弯着小小的腰,怀里抱着书包,像课本里掉出来的一个逗号,在雨中的山路上奔跑,一个小女孩那么小,就已学会了保护。
其实一场秋雨,只为一个小女孩下着,这只是雨的段落大意,雨的中心思想,是把整个秋天下透,而雨只下在了小女孩的头顶,和她的后背,这是一场秋雨一个小小的意外。
远处有一棵大树,像半路上遇到的一个好人,或者从家里出来的亲人,打着雨伞,但小女孩没有在树下停留,她不知道一个人,一生要走过多少风雨,但她相信只要回到家里,就是跑出了这场秋雨。
3下的孩子,离土地最近,离蓝天最近,离清新的空气最近。
3下的孩子,与庄稼最近,与质朴最近,与真诚最近。
当然,他们也与贫困最近,与渴望最近,与劳动最近。
乡下的孩子,没有城里的滑梯,他们的滑梯是山坡,稚嫩的骨头就是在山坡上磨练硬的。乡下的孩子,不怕日晒,不怕雨打。
他们的体育课上没有单扛、双杠,一棵老杏树就是他们的单双杠。在一根老树技上双臂吊起、两腿摆动,甚至来个鹞子翻身,那会让城里的孩子惊叹不已。
乡下的孩子,衣服上是土,手上是土,脸上也是土,当然这会受到老师的批评,但老师也知道这些土生土长的孩子们喜欢土,离不开土,批评也只是因为卫生教育,并不会因此而扣了孩子们的分数。
乡下的孩子早晨起来就爬山,从山的这面爬上去,从山的那面一路跑下来,跑到学校竟然还不会气喘。放学了从山的那面爬上去,又从山的这面跑下来,向着炊烟升起的村庄跑去,就像春天撒向村子的一把糖果,整个黄昏都充满了甜美和幸福。
如果放学早一点,这当然往往是在夏天的时候,他们还要趁着太阳没有落山,帮家里干农活,这农活往往是在上学之前家里已经安排好了的,比如打一篮子猪草、去饮牲口,或者把田里的庄稼背回来等等,然后才去写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当然,节假日更是他们的劳动课,比如大人耕地,他们就是前面牵牲口的人;大人挖土豆,他们就是跟在后面拾土豆的人;大人拉架子车,他们就是在后面推车的人……
乡下的孩子不怕劳动,在大人的眼里谁家的孩子有出息,首先得是一个下苦的好手,如果谁家的孩子不会下地劳动就要被村里人看不起的,因此任何一个乡下的孩子,劳动课的成绩都是优秀。
乡下的孩子,在学校里不会为暖气不热而抱怨,他们往往在数九到来时,从老师那里拿来过时的报纸把教室的窗户糊上,一个教室生一个火炉子,孩子们就在那迷雾般的气氛中朗读英语单词。
乡下孩子的纸和笔是金贵的,他们常常在教室门前的空地上书写单词、生字,或者演算数学题,有时风会调皮地抹去他们的笔迹,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执著,他们会在黄土地这本最厚的作业本上再写一页。正如我在《村小:黄土上画字的孩子》中所写的:
画下几粒大豆,再画几粒玉米,这么操心了,怎么还不长出叶子画下几头牛儿,再画几只羊,牛羊在山坡上走着,可草在哪里画下几个风字,再画几点雨,风已经刮起来了,雨怎么还不来画下年月曰,再画人口手,黑黑的食指,就在小小的口边,停了好一阵子。
乡下的孩子不知道衣服和鞋子的牌子。他们的衣服大多是自己的母亲亲手做的,鞋也是母亲千针万线纳出来的。如果校园里有哪个同学穿着让大家眼睛一亮的“时兴”衣服,那很可能是那个同学的亲戚中有人在外边工作,或者是城里人捐的衣服,分给他们家的。当然也有他们的父母在外边打工时回来给孩子买的。
乡下的孩子不会因为上网而耽误学习或者误了干活。他们大多家里没有电脑,虽然学校里有,但那是被看成无比珍贵的学校财产,老师怕万一不小心弄坏了修不起,因此让孩子们摸的机会很少。
乡下的孩子没有孤独症,村子里这家的院墙挨着那家的院墙,这家的房子靠着那家的房子,家和家之间“亲密无间”,于是这家的鸡常常把蛋下到邻家的草窝里,邻家的猫常常捉了这家的老鼠。这家缺了一根葱就到邻家去拿,邻家少了一把铁锨就拿了这家的用,这家顾不了做饭就到那家去吃,那家的孩子常常就在这家的炕上睡。他们没有城里的楼房之间“老死不相往来”的生分。
乡下的孩子,他们自小就受挫折教育,他们自小都很独立,而且他们还最知道感恩,最知道珍惜,他们可以自己做饭吃,自己烧炕睡,
自己洗衣服,因为他们的大人很辛苦,因为他们的大人大多在外边打乡下的孩子,自小是乡下人,他们长大了,有些会依然留在乡下,但有些却会去闯世界,当他们闯到城里的时候,往往让城里人大吃一惊,这人怎么这么能吃苦,这么能耐劳,这么能干有出息。
乡下的孩子并不是想当乡下的孩子,他们只是没有条件当城里的孩子,没条件当城里孩子,那就当一个乡下的好孩子,好孩子在哪里都是好孩子。
乡村的老人
像沉默的山静静地坐在我们身后,永远是我们生命的背景,是我们人生的一份温暖,是一个村子顽强的依托和呵护我们的双手。
像静静的小河从村中流过,在我们的血液中日夜奔流不息,在我们的情感深处滋养着一方热土。
像歪拧疙疤的老树,紧紧抓着脚下的土地,顽强地撑起一方天空,不管枝叶是否茂密,永远是我们最壮美的风景,永远是我们头顶的一方阴凉。
他们额头上深深的皱纹,是乡村的风雨雕刻在生命中的年轮;他们头顶上炊烟般飘荡的白发,是生活的酸甜苦辣和悲欢离合沉淀出的人生思绪;他们坚韧的脊背,永远是我们的沧海与桑田。
他们的一生与土地有关,与庄稼有关,且与土地和庄稼生死相依。在乡下,常常会看见一个或几个老人蹲在门口晒太阳,风从他们耕种过一生的地里刮过来,把庄稼的气息一次次传达给他们,他们就这样坐在土地和庄稼的记忆里,等待着热爱了一生的土地一点点埋到他们的脖梗。正如我在1也们老了》一诗中所写的:
他们老了,他们把儿女们都活老了,把一个村子都活老了,把比他们更老的老人,活的没影子了,老风吹着,老太阳晒着,过去的曰子也像老牙齿一样,一个个都丢的差不多了,摔打着老胳膊老腿,走在高高的辈份上,就像走在高高的悬崖上……那天一个人从村子对面的山坡上下来,看见他们远远地站在家门口,仔细辨认那人是谁,直到那人走到跟前,叫了一声爸叫了一声妈。
他们老了,但还不是很老的时候,并不会像城里老人那样退休养老,只要还有一分力气,他们就会在土地上拼搏,即使孩子们都在身边,他们也不愿意在家闲着,比如麦黄六月,他们会不听孩子们的劝阻,一定要到地里去拔麦子,甚至于他们比年轻人还拔得快。如果实在下不成地了,就在家里做饭、带孙子,甚至带重孙,反正他们从来没有退休的概念,他们是些永远闲不住的人。
乡下的老人,从来不会去公园散步,或者去马路上跑步、练剑、打太极拳,他们一大早起来先熬一阵罐罐茶,然后去地里干上一阵活,筋骨就活了,浑身也舒服了。
乡下的老人,他们很少去名山大川旅游,他们中有些人一生最远只去过县城,但他们从不抱怨,他们以为家乡的山就是最好的山,家乡的水就是最好的水,当然家乡的人也是最好的人。
这些年,乡下的年轻人纷纷进城,有考上了大学,在城里成家立业的;有进城做生意发了财,买了房子,过起城里人的生活的……这些发达了的年轻人,有的把父母接到城里去享福。城里的确比乡下舒服,可这一舒服,心里憋得慌,吃饭不香,睡觉不甜,没几个月就都重新回到了乡下,老人们总觉得乡下才是他们真正的家。当然,也有儿女们远走高飞,只留下老人守着“空巢”的情形,但这些老人都能以乐观的心态生活着,只要儿女们过得好,他们就很知足了。
乡下的老人,他们的人生理想就是有一院瓦房住,永远不挨饿,永远有衣穿;儿子大了都娶上媳妇,孙子大了都能考上大学;自己老了,最终气气派派埋到老祖宗的脚下。
乡下的老人,就是乡下的历史,就是乡下的天,是一本充满哲理的人生大书。精心阅读乡下的老人,不管你生活在乡下,还是奔波在城市,都会获得你在别处无法得到的营养。
乡下有老人在,我们就有回到乡下的理由。
乡村的人物
一个村子,一定要有一些能人,就像一个国家必须要有一些各方面的技术人才一样。
会剃头的是能人,会骟牲口的也是能人;会盘炕、会箍容、会打窖的是能人;会打针、会针灸、会掐算结婚打庄的好日子的也是能人;会说媒、会接生的是能人,会给去世的人穿衣服的也是能人;甚至会打架、会吹牛的也是乡村的能人;这些年,会鼓捣鼓风机、摩托车、电视机,敢空手赤拳爬上电杆去把风吹断的电线接上去的也是能人……
会这样一些小手艺、小技术的人只能算做能人。而在能人中有大手艺的,就是人物。
我小时候,最佩服的人物是过年或者谁家有了红白事被请了去写对联的人,在我们村里会写对联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我的七爷,他是个风水先生,写得一手的好毛笔字;第二个是我的堂叔,他是村学的民办老师;第三个是后来当村支书的外姓人,
他以前上过几天扫盲班。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被人请去,都先是坐在茶炉子后面熬一顿罐罐茶,好吃的端上来了,纸烟递过来了,恭敬的神态表现出来了,而他们则不苟言笑,神情中有着一种高深莫测,待他们被招待好了,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在摆好的桌子上,折纸、裁纸、蘸墨、挥毫,黑字落在红纸上,红纸就更红了;字落在白纸上,白纸就更白了。拳头大的字写在那里,村里人没几个能认全的,于是写对联的人就缓缓地念出声来,立在旁边的人就似懂非懂地一脸的敬重。有时候,我就站在大人们的身边,看写对联的人铺纸、蘸墨、运气、挥笔的动作,偶然还听他们说:“字是黑狗,越描越丑。”现在想来写字人的口气有几分炫耀,动作有几分夸张。但不管怎么说,别人是不会写的。
而让我最感神秘的人物,则是能掐会算的阴阳先生。在我们岔里,我最佩服我的七爷。谁家的人头疼、肚子疼了,反正有病了,就都先去找七爷,七爷问了病人生病的时间,再问了病人的生日,就伸出右手,有时候是左手,用大拇指点着其他几根指头上的关节处,翻来覆去地数着数字,或者念着“子丑寅卯”,边数就边说“犯土神了”,或者“有冲气了”,或者“阴宅犯冲”,或者“阳宅有问题,大门不在字上”等等,解决的办法都是请了七爷去“念弄念弄”,旦凡被七爷“念弄”过的,据说病都减轻了,或者干脆好了,总之,七爷在远近十里八乡的都有些名气。尤其是七爷的风水看得好,谁家过世了老人,都是七爷拿着“针盘”这山上去,那山下来,勘察坟地,据说要是七爷高兴,就能找到好风水,要是七爷心里不高兴,就会找一处有缺陷的风水,当然没有人敢让七爷不高兴的。七爷的手艺是拜过师的,他的师傅严厉,为了让七爷学好手艺,打过七爷的手,让七爷寒冬腊月跪过砖头,
严师出高徒,师傅说他教给了七爷一辈子“吃香喝辣”的本事。
在我们岔里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人物中,土蹦子是我最看不起的一个。
土蹦子,就是我们岔里唯一操外地口音而且永远趿着鞋的那人。
据说,土蹦子和他的爷爷一摇三晃着流落到我们岔里的时候,正是当地历史上最为饥饿的那年。本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个饿死鬼般的小媳妇,那就是土蹦子的娘,只是在走向我们岔的曲折历程中,被脚下一块异常沉重而坚硬的石头絆了一下,就吧嗒一声倒在了那石头上,再也没有起来。而那时也正是土蹦子和他的爷爷连一声像样的哭也哭不出来的时候。离开了粮食,他们只感到饥饿、疲惫和麻木。
不久,土蹦子的爷爷也死了,那是在我们岔里吃饱了肚子以后死的。
不过,在我的记忆中,土蹦子已经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大人了,而且是我们岔里除了我的七爷之外,也懂点阴阳会风水的人。但大家都说他比七爷差远了,因此很少有人请他。但土蹦子自己说起他这个手艺来,那可是神而又神玄而又玄的,而且还真的为我婶子当过一回阴阳治过一回病哩,不过,据说也仅此一回,就被婶子当笑料传了出去,土蹦子在我们岔里就再也无法施展他这方面的才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