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见得最多的还是黄土高原的云,我敢说那是世界上最富于变幻、最耐人寻味的云。
我曾仰躺在家乡的山坡上,久久地凝望过高原的天空,那明亮的阳光下,缓缓飘过头顶的云,莫名地让我感动。当一片灰云在早上的山坡上挪动,阳光从云的边沿上镀上镔铁样的光亮,并从那里射出一道一道的光柱,投在起伏的里野上,乡下人说那是太阳在吊水。那时,我想这太阳的水桶是否与家里的木桶一样,想象地里的水怎样回到天上,又是怎样来到地上的。那时的云里带着久远的传说和神奇的童话。云的变幻中,有我想象的各种动物、植物、人物,用现在的话说,云总是很“卡通”。
至今,我还常常怀念乡下的云,虽然常常看到被楼房挤窄的城市上空,也有云朵匆匆飘过,但总觉得那云没有乡下的云纯净,那云和城市一样是被污染过的。当一个人在城里孤苦无助时,真想跑到乡下的山坡上,那么安静地看上一会云,虽然那云并不能告诉你什么,但你看着看着,并长长地吁上一口气时,就会感到有一种东西在心里荡气回肠,仿佛心中的块垒随着那口长吁已经吐出,而吸入肺腑的全都是大地的清新。
每一个真正的乡下人都有过仰望云的经历,甚至一辈子都在看着云的变化而早出晚归,与土地和庄稼相依为命。
在庄稼人的眼里,春天的云不是从远处飘来的,而是从地里升腾起来的。就像在土地中蕴藏了一冬的梦想和渴望,带着潮气,如烟,如幻,轻轻升腾到山头上,然后飘到地里劳作的人们的头顶。人们脱下棉衣,擦一把额头的汗,看那云时,总感觉那云里带着春天的雨丝。但这样的美好愿望,往往使农民很失望,因为那云总是飘着飘着就不见了,有时会被一场沙尘暴刮得无影无踪。真想留住一片云,留住一片带雨的云,哪怕那雨总是藏在云里,但人们总还有些希望。一旦连云都没有了,这雨从哪里来呢?这时的种子在土里急着,这时的农民在心里急着,他们有时会用脏话骂不长眼的天,骂天上没良心的云。
而夏天的云,则是从远处飘来的,从很远很远的山背后涌上来,翻滚着、奔腾着,往往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不经意时,已经来到了人们的头顶。那云是凶悍的,威严的,云后有狂风,有沙尘,云里有暴雨,有冰雹。如果是一场没有冰雹的好雨,那便是乡下的节日。瓢泼大雨中,农民们能听见庄稼拔节和花朵绽放的声音,能听见土地咕咕喝水的声音。这时的老天,这时的黑云,便是农民深深的感恩。
秋天的云,我以为是秋天的画笔在天上抹出来的,那么淡,那么白,而那白也正好从让人有几分伤感的蓝中映衬出来,像远远飘着的哈达,像春天的地埂下淡淡的残雪。秋天渐深,云也渐渐地由淡变重,由白变成灰白,像乡下草木灰的那种灰白,像乡村炊烟的那种缥渺,同时,秋天的凉意也就渐渐变得凛冽起来,凝重的冰块一样的冬云就这样覆盖了乡村的天空。即使有阳光的日子,人们总觉得那云就在不远处的山后面藏着。
想起乡下的云,就想起乡下的山山坡坡,想起乡下的坎坎坷坷,想起乡下一张张憨厚朴实的脸庞和一片片在云下起伏不定的庄稼。
从兰州到会宁,车过定西时,我看到了这样一个站牌:“塬坪豁岘”,当时我就一愣,这是个好怪的名字啊,本来是三个地名,怎么连在一起了?比如叫塬的名字就可随便喊出一大串,比如白草塬、扎子塬;叫坪的地方,如张家坪、杨家坪;叫岘的地方,如苟家岘、党家岘;唯独叫豁的地方,我还没有听过,豁岘一般是连在一起叫的,比如陈家弄豁岘、张家梁豁岘,有的地方也叫崾岘。
在塬坪豁岘上,我看到有一个补车胎的小点,一个洗车的人,还有一个人手里举着一个小纸牌,上面写着:“旅店”两个字,那字是用毛笔写的,写得很难看,纸牌已经风吹日晒折叠而皱皱巴巴着就要烂了。规模最大的是一家小卖铺,简陋低矮的土坯房,被一阵阵的土尘扑打着,又被一阵又一阵的风吹刮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小卖铺的门口摆着两个铁皮桶,桶上面盖着两块玻璃,玻璃上是四只玻璃茶杯,杯子里是淡红色的水,杯子上也盖着小块玻璃,都是为了防止过往的汽车腾起的土吹到水里,或者随意从豁岘上吹过的风把山上的土渣、草屑,甚至羊粪蛋蛋吹到桶子或杯里。水是为过路的人们预备的,有时长途汽车就在这里停一阵,让人们在两边的路旁小便,男人们就背对着车,向着路外方便了;女人们就急急地跑到地埂下、树背后,反正能掩人耳目的地方,方可方便。而不需要方便的人就到小卖铺里转转,要么买包烟,边走边已撕开包装,抽出一根点上了;要么买个泡泡糖,边走边在嘴里嚼着,坐在车上还要嚼好长一段时间。也有的蹲在水桶前,掏上几毛钱,喝上几杯那淡红色的水,据说那水是甜的,是放了糖精的。等下车的人们都又回到了车上,车便一使劲又开走了。
坐在班车上,想起塬坪豁岘上的人们,那包着红头巾的女人来自哪个坪上呢?洗车的中年人又来自哪个塬上?而那个举着纸牌子的人说不定就是那豁岘上的人吧?或者他们来自更小的地名,比如大榆树、一眼井、八分地、张家大地等等。这样想着,班车已沿着山、岭、梁、峁、峰、嘴、圪垴、豁岘、墩、顶、坡、坪、川、台、崖、埂、塄、沟、岔、埤、滩、坑、弄、畔一路颠簸而去,途中还要经过庄、寨、集、驿、堡、营、店、坝、庙、寺……
忽然想起1936年来,那年有一个叫埃德加·斯诺的美国记者来到了黄土高原上,他就是那个后来写了一本《西行漫记》而成了中国人的老熟人的人。他在(西行漫记中用精妙的比喻这样描摹黄土高原说:“有的山丘像巨大的城堡,有的像成队的猛犸,有的像滚圆的大馒头,有的像被巨手撕裂的同峦,上面还留着粗暴的指痕。那些奇形怪状、不可思议有时甚至吓人的形象,好像是个疯神捏就的世界一有时却又是个超现实主义的奇美的世界。”我想斯诺只能用这种艺术语言表达他的惊叹了,要不让他准确地界定出什么是梁,什么是峁,什么是岔,什么是垴,恐怕他不会比任何一个当地农民强。
据有关资料介绍:
梁,是黄土高原被沟谷垂直切割形成的,有一定的宽度,表面起伏不大,比较平坦。岭,是黄土高原被流水横向切割,所形成的馒头状山头,顶部宽度较小。山,是黄土高原被流水充分切割,且切割深度较大,相对高度在200乡乡米以上,表面起伏较大。峁,是梁、岭被进一步侵蚀形成的坟堆状地形,堆底直径可达8—20米,相对高度可达4一10乡米。豁岘,是梁的局部高程下降构成的凹形或称马鞍形的部位,它与两侧峁梁之间的高程相差多在1乡米左右。豁岘这种黄土梁的陡峭部分,常是翻越山梁的重要通道。坪,主干梁、支梁腰部或山麓较平坦的地形。崖,在较大河流的两岸,特别在凹岸和峡谷地段的壁立黄土或土石地形上。埂,介于崖和坡之间的地形。塄,相对高出两侧地势的条状突起地形,又称塄岸。沟,是与岭、梁、峁相间的侵蚀切割地形,亦称谷。涧,是沟岔深切的特定地段。沟岔与岭梁之间的相对高程,一般在200—300米之间,个别可达6乡乡米。沟谷涧岔与岭梁埤坡之间,多有明显的沟缘线,其上坡度和缓,其下急剧变陡。埤,一般指沟头岔垴或岭梁两侧的凹面地形,耕地面积最大,居住人口最多。滩与河流淤积的滩地并不相同,一般位于山麓与冲沟的沟垴地带,地势比较平坦,地下水位很浅,多呈沼泽地。圪垴是小型的山地内盆地。
总之,很难区分。不专业,就艺术吧。对着黄土地上的沟沟岔岔我也艺术了一回,信手举几个例子:
沟:山和山站着说话,中间的部分就叫沟。从沟底爬到山顶,往往就是一生的路程。想不通的时候,就去沟畔上坐坐,让直戳戳的心思在沟底转几个弯弯,然后回来。
梁:马瘦脊梁高,山瘦了脊梁也高。高了,这才像山。沿着山的肋骨爬到梁上,对着白云吼一声,这吼声就像老马的嘶鸣了。马背上打天下的人已经走远,现在该轮到我们在山梁上守江山了。
垮:山的胳膊肘一弯,这里就是山堉了。这么多的直性子,就在山堉里走着。这儿一堉,那儿一堉,堉实在是够弯的了。最弯处,住着神仙,看两三点雨,如何弯弯地落在山前。
坪:还是黄土会疼人,一伸手,就把我们拉到了平处。平处好立脚,巴掌大的一块平地,几代人在上面挤着。挤出些不平的事来,陡峭就依然挂在我们土豆般的脸上。人情最好的,要数当年陕北的杨家坪。
释:没有连三月的烽火了,家书还能抵万金吗?释站早已改叫邮局了,可我们还这释那释地叫。释上的那匹老马,此刻正驮了一捆青草,在古道上走。
山:张家山,李家山,山都姓平头百姓。看曰头从东山上升起,又从西山上下去;看暴雨从北山上发起,又从南山上过去……庄稼人靠山吃山,草木一秋,庄稼一茬。
川:山走得远点,再远点,这里就是大野茫茫了。风吹草低,吹庄稼也低。猛回头,山又走在一起,山里人的眼界就被挤小了,挤成沟畔上那么一小溜了。大的叫川,小的也叫川,大川里一马平川,小川里就只能吆着毛驴,上山。
坡:祖先就在半坡上住着,坡上暖和。南坡,北坡,坡坡都是我们的庄稼;东坡,西坡,坡坡都有我们的亲戚。爬惯了山坡,我们就没有爬不过的难肠。最累的时候,是把碌碡拉到了半坡。
岔!走到这里,是要好好想想的。山想了想,就岔开双腿走了;水想了想,甩开双臂也走了;而人,至今还没有想好,左想是一撇,右想是一捺。想来想去人字就是一个岔。
还有一座雪落在杧子里就肴不见了只肴见三两点灯光像计扎出的——点一点的疼就从那亘开始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