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乡村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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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一点亮(3)

其实,这一年也就是很普通的一年,我在《一年》中这样写道:有一些我熟识的人不在了,他们走时的情形,我能——想像得出来又有一些我还没见过的人,7生到了这个村子,他们将是这里的主人这一年降水没有增加,曰照还是那么长,但土好像比去年厚了一点去年种扁豆的坡上,今年种麦,这一片薄了那一片却丰收杏花还是三月才开,冰草照例在九月枯黄,堂叔的胃疼得还像去年一样黄昏的风依旧在屋顶上呼啸,我在外边游荡了一年,回来时比春天瘦了一圈当然,细细想来,过年也是一个关,是一个坎,是日子的长绳在这里打的一个结,是今天和明天的一个焊接点。头顶年关的红日,就像头顶着母亲温暖的爱心,把该忘记的一切都统统忘掉,包括伤痛、烦恼和一切不如意;把该记住的一切都一一记住,包括成功、喜悦、收获和理想。所谓冬去春来,分界线就应该是过年。想想人的一生,也就是如何过年,如何过关的问题。只要能过个好年,我们就不会在乎一年经历了多少风雨,流了多少心血和汗水。

乡村的歌

乡村有风雨,乡村也有歌。乡村的歌,有时像山坡上的野花轻轻绽放,有时像庄稼地里自由奔放的四季风雨;有时像冬日的北风从干枯的树枝上呼晡而过,有时像三伏天的烈日照着人的光脊背生疼焦灼;有时让人的心窝里像猫抓一样难受,有时让人的脸像面对火炉那样灼热;有时会让人会心一笑,有时却让人忍不住泪流满面。

乡下人的舞台是高天厚土,乡下人的音乐是雨雪风霜,乡下人的舞美设计是四季轮换,乡下人化妆用的是黄土、风雨和阳光。乡下人站在山坡上,或站在耕种过的沟垄间,或者蹴在滚热的麦趟子里,迎着风雪,顶着滚滚的沙尘暴,用不加修饰的嗓子,甚至是五音不全的破嗓子,掏心窝子掏肺的那种原生态的歌唱,有时那甚至不能叫做唱,而是一种感天动地的吼。乡下人唱歌不装腔作势,不分美声唱法和通俗唱法,他们只是一任生命的宣泄,只求酣杨淋漓。

我说的是喜也唱,悲也唱;苦也唱,甜也唱;春也唱,秋也唱;冷也唱,暖也唱;唱着生,唱着死,生生死死,祖祖辈辈都在唱的那种歌。世事变迁,有人唱;人生变故,有人唱。在乡下,人人都是歌手,各唱各的心事。在乡下人的歌中,有自编歌词,自编曲调的;有把戏剧中的唱词根据当时的心境改变了唱的,总之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心声。但最适合表达乡下人心情的,还是“花儿”。正如“花儿”中所唱:“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是由不得自家;刀刀拿来头割下,不死就是这么个唱法。”

有个朋友,老家在甘肃临夏,那是“花儿”开得很茂盛的一片土地。他给我说,不到江南,就不知道中国的风景有多美;不到临夏,就不知道花儿蔓延的情结有多浓。据他介绍,早在明代,就有“青丝垂柳夹野塘,农夫村女锄田忙。轻便一挥芳径去,漫闻花儿断线长。”的诗作流传于世。浓郁的花儿情结,让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把“漫花儿”当成了自己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无论农民、牧人、脚户、筏子手都善于触景生情,即兴编唱“花儿”来抒发自己的情怀。一年四季,农活干不完,“花儿”唱不缓。于是,在广袤的大地上,花儿以摄魂夺魄的艺术魅力,震荡着千千万万的心灵。

祖祖辈辈的乡下人一边吃苦,一边歌唱,唱歌是他们苦乐年华中的一把作料。他们的歌,就是中国农村的一部编年史,掰开一块土坷垃,里边就会滑出一串串音符,不信,你就到乡村的土地上去听听!

乡村的小名

我曾在城里的地摊上见到这样一本书:《起名学》。书的封面是大红色的,很喜庆,是春联和红灯笼的颜色,也是结婚时用得最多的那种颜色。但却因了书名,我却感到这红色红得神秘莫测,甚至于有几分敬畏和恐惧,而且一下子就联想到了我自己的名字,我这个名字好吗?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是否与这个名字有关呢?将来的路途是不是还要与这个名字有关?

“起名学”三个黑色大字竖在那里,是启功体的,这种痩金体的书法,从一个宋朝的皇帝传到启功先生手里时已经很吃香了,据说启先生的一幅字都是多少多少万了,那么启老先生的名字一定是这个世界上起得很好的一个名字了?当然读完(起名学》我们就会得到答案了,而且我想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因为在这书的左上位置上就挂着五盏喜庆的灯笼,灯笼上的字是“中华吉祥书”,读了吉祥书,焉有不吉祥的道理?启功先生,就让我为你掐指一算吧。“起名学”三个字用银边镶着,像一个人包了金牙,那么一呲呲地觉着,或者像个人手上带着的银手锡,闪闪地晃着。总之,是黑暗中发出的金属的光亮。而书名的引题是金黄色的:“打开人类幸运之门的钥匙”,我忍不住从白银又想到了黄金,反正都是让人富贵的东西。比金黄更黄的两行字是:“乞福消灾,决策命运;遵循事理,好运永伴。”读过了这些大字,还有一段小字,也就是印在封面上的内容简介,字是白色的,白得像天上忽然下起了雪珍子,这些雪珍子说:“姓名如影随现,伴随人的一生,虽然只有几个字,但与命运密切关联,它的背后暗示着深刻的寓意。名字蕴涵了人的精、气、神,传承了人的情、意、志,传达着天地的玄机。赐予千金不如教子,教子不如赐予佳名。吉祥的名字是开启人生幸运之门的金钥匙。”名字原来有这么厉害的功能!

这本书左下方的图案是福、禄、寿三星,中间还夹了一个孩子,三个大人我认识,那孩子是谁呢?右下方是一个八卦阴阳图,只瞅一眼,就已转得我头晕目眩。想起有一年我到了天水,就是伏羲创八卦的地方,在那里,我写下了一首《傍晚,在天水伏羲广场一直坐到天黑》:

走廊尽头,谁打着红灯笼,缓步轻摇,像年轻时的女娲,是怕天一黑我走错路吗,其实我已走了不少的错路,这一点只有我自己知道再等等被我说成灯笼的太阳就不见了,像一只红汽球被一个孩子牵着跑了,其实那应该是女娲的一只乳房,赶紧用衣襟遮住,天就黑了看看头顶牌坊上的八卦图,我读不懂它的卦象,只感觉上万年的神秘,月上中天我已经累了,便觉得那月亮,像是人类的胎盘书还没读,只看着封面,脑海里已跳出一串又一串的名字,当然都先是些小名,也叫奶名,也就是吃奶的年龄叫的名字,这小名只能被长辈叫,或者哥哥姐姐们叫,小辈是不能叫的。年龄大了,这小名就更不能随便被外人叫了,即使哥哥姐姐也都不叫了,而换之以“他几叔”“他几舅”了,“小名”是受保护的,就像现在人们说的“隐私权”,这小名是不是也是隐私呢?反正如果有人在你的面前叫你的小名你就会感觉不好意思,尤其是有人当着你的面叫你长辈的小名,恐怕你要大怒了。直呼长辈名号本来就是不敬,再如果呼的还是小名,那就更不能理喻了。小时候,因为有同学在学校里叫了我的小名而被我打了一顿,当然那同学比我力气小,要不还说不上谁打了谁呢。

年龄大了,就要叫大名了,这大名是得请有文化的人起的,比如长辈中念过书的,或者是当风水先生的,或者是学校里的老师等等,我现在用的这个名字,就是上小学的第一天由我的班主任老师起的,我不知道老先生为什么要想到这样几个字,反正几十年了我就叫这个名了,如果这是个好名,我得永远感谢他老人家;如果不是个好名,我也原谅他老人家,因为以他一个民办教师的文化,他当年肯定没有见过(起名学》之类的书。很有可能他也是随便一叫,比如叫张三李四王麻子一样,或者张A李B王C,我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从此作业本、登记表、档案册里都是这个名,发表文章,出版个小册子也是这个名,有的人喜欢用个笔名什么的,我截至目前不论干什么都用的是这个名字,在这点上我还真像是一个坐不改姓,行不更名的大丈夫。有的地方把大名也叫“官名”,其实与官没什么关系,仅有的一点关系那就是在官方的户籍档案中有这么个名字而已。

现在我要把我们村里人的小名说一遍了。我太爷、爷爷辈的我不知道,只记得一些叔叔辈的,在这里偷偷地叫他们的小名,实在是大不敬,但如果我不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再过多少年谁还记得他们有过这样的名字呢?更何况有些我都不记得了,想他们不会怪我的吧,他们是:金锁、银锁、唤唤、锁唤、明明、顺儿……

我的堂兄堂弟们的名字是:旺旺、旺多、泰娃、正娃、多娃、多望、望成、成成、碎成、向成、向多、旺胜、胜军……

以上是男人们的小名,女人们的小名是:梅花、麦儿、折儿、淑儿、望儿、望计、计儿、转娃、转利、转转、琴转、转兄、小哥……在我们村里,最让人感到气派的名字是:满仓、金元、富华。

最难听,也最让人一听就忘不了的名字是:马脖子、骚女子、狗蛋子、黑女子、狗屎、猪粪。

说起这些难听的名字,我就想起了赛珍珠(—地》中的一个片断:她的脸上慢慢泛起了笑容,而王龙则哈哈大笑,慈爱地将孩子偎在怀里。他干得多好啊!他干得多好啊!然而随着狂喜,他又有些恐惧。他在干什么样的蠢事呀?像这样走在空旷的天空下,带着一个漂亮的男孩,会让偶尔经过空中的妖魔看见的,他急忙解开外衣,把孩子的头塞进怀里,大声说“我们的孩子是个没人要的女孩,脸上还长着小麻子,多可怜呀!还不如死了呢。”

“是啊——是啊——”他女人也尽可能快地说道,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他在做的事情。

他们采取了这些预防措施以后,心里觉得宽慰了一些……

乡下的小名其实除了被作为符号的作用外,一是期盼,二是自贱。自贱是一种重要的预防措施,有了这么个自贱的名字,他们或许就会像(—地)中的王龙夫妇一样“心里觉得宽慰了一些”。

当然,现在乡下的小名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着,孩子们也像城里人那样开始叫沙沙、阳阳、娜娜、丽丽、贝贝了。

再说说我的名字,既没有期盼什么的意思,也没有自贱的意思,就这么一个符号而已,那么谁会在意这么个不起眼的名字呢?当然,爹妈在意,妻子儿女在意,我在意,仅此而已。

现在知道我小名的人越来越少了,有时在电话中听老母亲那么亲亲地叫一声我的小名,往往就会把一个老儿子的眼泪叫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