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绿岛揭秘:一个传奇囚徒的采访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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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地狱秋冬(2)

得到了蒋经国的默许,谷正文便召集各方人士讨论酝酿,研究出了一套整改方案,自此,绿岛的政治气候大大改观,敌对关系逐渐弱化,在押犯的自由相对宽松,再往后两年,绿岛的在押犯开始有条件地释放,一些处以重罪的囚徒,也相继减刑。伴随着人权曙光的闪亮,阴暗的绿岛逐渐光明了,有一段时期,绿岛的监狱甚至形同虚设,囚徒们只要不出岛屿,一些强制性的管制措施普遍削弱了,有人将这一阶段戏称为“散步时期”。

在“散步时期”,多数犯人能够享受到相对的自由,他们可以结伴走出监狱,到绿岛指定的地点购物、就餐和娱乐,也可以跟岛民进行亲密接触,也就是在这一阶段,绿岛的医疗水平、农业技术和教学质量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政治犯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一流的医生、一流的农业专家和一流的教育工作者,他们直接参与绿岛建设,给绿岛带来了新鲜的活力和无穷的魅力。更有意思的是,在这一时期,高雄、台南和台东等地的一些有权有势者,专程奔赴绿岛求医,在这儿,一所小小乡办医院,某些疾病的治疗水平竟超过了台北市。

然而,阴云渐散的绿岛,激流和漩涡仍在,少数特别的囚徒,仍旧饱受着囚笼之苦。55岁的杨毅,就是不幸中的一员。在美国受过良好参谋训练的杨毅,是“316指挥部”的成员之一。这个“316指挥部”,是个极端秘密的军事组织,它成立于朝鲜战争停战之后,由蒋经国做后台,网罗了台湾军界的一批精英人物,专门研究对大陆的特种作战。“316指挥部”直接控制着四个混成特种总队,拥有4000余名精心挑选的官兵,接受美国中央情报局的业务指导,主要编练空降、机降、游击战、暗杀和破坏等科目,在西藏叛乱、东南沿海骚扰等战斗行动中,均有不俗的表现,这支特种部队,被蒋介石视为心腹,当作宝贝。从某种意义上讲,“316指挥部”甚至是凌驾于“国防部”之上的一个特别行政机构。上尉军衔的杨毅,是沙盘作业的高手,为蒋经国尽过犬马之劳,但是,杨毅自恃才高,目中无人,口无遮拦,在军官俱乐部的一次聚会中,他公然抨击蒋氏父子的军事无能,说:“老蒋一生只晓得机械防御,被小日本打得首尾难顾,小蒋传承衣钵,战略思想依然陈旧,他不懂古德里安的纵深突击,不懂板垣一郎的多路合围,更不懂朱可夫的大穿插、大迂回。倘若一味听从小蒋的,将来实战的结果只有败北。”

实战的结果,不幸被杨毅言中,1960-1962年,“316指挥部”借大陆三年自然灾害,奏响了“光复反攻”的序曲,他们的30多支特遣分队,落地大陆沿海地区,但无一逃脱灭亡的命运。追究失败的原因时,杨毅自然成了替罪羊,他被判了无期,押往绿岛服刑。就算是在绿岛关押宽松时期,当局对杨毅的管制一点儿也没放松,因为他掌握着台湾当局的最高机密,担心他泄漏出来。

如何对杨毅做进一步处理,台湾军方确实费尽脑筋。让他闭口的最有效方式,就是使他消失。但杨毅的哥哥杨坚,是供职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老特工,对国民党的惯用手段十分熟悉,他将弟弟杨毅所知情况汇成册,寄存于瑞士一家银行,并扬言:“只要杨毅遇险,其所知秘密资料将公布于众。”由此,让杨毅闭嘴的唯一办法,只有将他逼疯了。新生训导处从台北请来心战专家,经过一番筹划,将杨毅关押进了一间特制的小号,这里密不透风,沉闷异常,由于四壁加了隔音层,里面甚至没有一丝声音,这种闷笼式的关制,往往会扼制人的想象,裂变人的神经,受过特工训练的杨毅,知道当局的“良苦用心”,很“配合”地作出了各种生理反应,瞪眼歪嘴流鼻涕,手脚不停地乱抓乱舞。几天后,小号里又突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声音,那是母猫寻偶的嘶叫。俗话说:人有四大烦——猫叫猫、野狼嚎、戗锅铲子、锉锯条。在这种持续不断地“叫猫”声音的刺激下,杨毅确实痛苦难忍,他拼命捂着耳朵,畏缩在墙角,心灵在不停地颤抖,十几天后,杨毅被放了出来,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副典型的傻相:蓬头垢面,鼻涕纵流,神情癫狂……当有人探问他“316指挥部”的事,他不是支支吾吾,就是狂言乱语,回答地根本不靠边儿,军方放心了,也就不再对他特别关照了。

1988年3月,54岁的杨毅获释了,他疯疯癫癫地登上了一条客船,在哥哥杨坚的陪同下,由高雄转香港,后直飞美国。一踏入美国土地,哥哥杨坚就用一双深邃的眼睛瞥着弟弟说:“别装了,你可以恢复正常了。”杨毅随即开怀大笑了,对哥哥说:“还是瞒不过你啊!可惜了台湾军方的一番苦心啊!你赶紧找一个出版商,我有重要爆料。”1989年,杨毅的《“316指挥部”揭秘》在美国出版,立刻引起轰动。

28、修女与“安拉”

像所有监狱一样,绿岛也有固定的探监制度,每月一次,一次半小时。虽然有军宪在旁边监视,与亲人的交流不能随心所欲,但与亲人说说家常、穿穿亲人带来的衣物、尝尝亲人准备的美食,这是绿岛囚犯们最开心的享受了。

蒋经国执政后期,绿岛的探监制度更加宽松了,周期变短、时间延长,由每月一次改为半月一次,探监时间也由半小时改为一小时;军宪对探监的约束也放松了许多。上述变化,难友们普遍欢呼雀跃,欣喜异常。但也有一部分人,却冷若冰霜,毫无反映,他们主要是中共地下党被捕人员、解放军俘虏和一批随学校徙台的激进大学生。在台湾,他们或者没有亲人,或者有亲人却不知其下落,每到探监时间,看着别的狱友们春风满面,兴高采烈,他们只能孤倚一角,默默无语。一位名叫曹向军的狱友将这一景象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曹向军本是一名中共地下党员,比其他同志幸运的是,他在台湾有一个身份特别的姨妈。她平和慈祥,白领黑袍,手里经常捧着一本《圣经》,不用说,这是一名典型的修女。也正是修女的身份,使得她来绿岛探监有恃无恐。有一次,这位修女姨妈来探监的时候,曹向军向她提起了那些没有亲人的难友:“他们的亲人远在大陆,有些亲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还活着,只认为他们失踪多年,早已九死一生了。他们思念亲人,却又见不到亲人,每到探监时间,他们总是忧郁地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有的甚至默默流泪。”听了这话,曹向军的姨妈受到了很深的触动,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对曹向军说:“主赐予我们力量,让我们怀着一颗仁慈的心,为苦难者传福音。我们修道院还有几个嬤嬤,我相信她们一定不会让你的难友失望的,她们会作为亲人来探望他们的。”

当曹向军将这一消息告诉了那些特殊的难友,他们高兴了,激动了,竟然相互拥抱起来。新的探监时间到来了,绿岛监狱出现了一道别致的风景:六位披着黑白相间衣袍的修女,慈祥地走来了。到了探监室,在曹向军姨妈安排下,五位修女一字坐下,对面着铁栏内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们各自拿出了自己备下的礼品和食物,就像对待亲人似的,传递着自己的爱意。这些常年没遇到亲人的囚徒感动了,振奋了,短暂的会见,他们总处在一种不能自抑的兴奋状态中……分别时,他们无一例外地拉着嬤嬤的手,一再恳求道:“妈妈,你们下一次一定再来呀!”嬤嬤们也为他们的真情所感动,一个个眼含热泪,答道:“会的,我们会来看你们的!”这种情形,维持了多年,直到狱友们最后出狱。而今,那六位善良伟大的嬤嬤已相继去世,但受到过她们恩泽的狱友们却念念不忘她们的情意,每年的复活节,难友们都会相约,来到台北的怀恩教堂,为在那段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给他们带来光明与温暖的嬤嬤祷告,祝愿她们的亡灵,升跃天堂,永享安宁。

戴华光的母亲,信奉伊斯兰教。每到探监的日子,这位老人都会乘坐一架颠簸的小飞机降落到绿岛。每次下机后,老人不顾强烈的晕机反应,一手捂住着胸口,一手提着带来的衣物食品等,快步走进探监室,迫切地与儿子相聚。但是,等告别了儿子,迈出了探监室,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第一反应就是俯下身体狂吐起来,看着她痛苦的样子,一名军宪实在于心不忍,每次都会给她端来一杯开水。后来,这名军宪将老人呕吐的事情告诉了戴华光,等母亲再来探监时,戴华光让母亲坐好,然后,他“扑通”跪下了高大强壮的身体:“华光身陷囹圄,不能赡养高堂,还让母亲受苦受累,是为不孝!”老人扶起儿子,宽和地说:“我知道你的梦想与抱负,也知道你是为什么走到了这一步,儿子,你这是大忠大孝,身为母亲,我很骄傲!”听了母亲的话,一向倔强刚硬的戴华光,禁不住噙起了泪花。

在伊斯兰教中,赞美女性的最崇高称谓是“安拉”,戴华光的母亲就曾经被难友们亲切地称之为“安拉”。

29、飞来的“歌仙”

台湾人永远记得1987年7月15日!

世界人权组织永远记得1987年7月15日!

关注绿岛命运的人也永远记得1987年7月15日!

因为从这一天起,台湾长达38年的“禁严令”取消了,白色恐怖结束了,人权正在恢复,民主正在体现;也就从这一天起,绿岛集中营的政治犯们更加宽松了,更加自由了,大批的政治犯获释,剩余的政治犯也在重新甄别和审查,到了1988年春天,军方提出了一个更加宽松的条件:滞留监狱的政治犯,只要有人担保,即可获得自由身。这一来,绿岛的政治犯就越来越少了,没有保释的,多是些举目无亲的外省囚徒,他们只能等待刑期结束,或者当局政策的进一步完善和放松。但是在滞留的政治囚徒中,也不乏幸运者。